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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因缘合(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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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风潇雨晦,成片的阴云当天而坠。

三人穿过颤抖的栈道,又横过山梯,径入西面密林。石阶边缘苔痕斑驳,周子仁小心翼翼蹲下身,正欲挪脚跳下去,便见许双明的胳膊伸到眼前。小儿抓住那条精瘦臂膀,轻轻跃上阶外的泥地,发现少年郎稳稳当当站在身旁,不觉松开手问道:“大哥是想习武么?”

“算是罢。”许双明含混道。

他有意放轻了喉音,等在五步之外的李明念却听得清楚。

“从前不是说跑得快便足够了?”她的反问声穿透雨幕。

周子仁忙小跑上前,手里的琉璃绣球灯摇摆起来。

“……从前是那样。”许双明慢腾腾跟住那晃动的灯光,“只是印府那一晚,我老想着若我会些功夫,也不至拖累你。如果再厉害些……或者还可以护着张婶。”

李明念似乎朝他看了一眼,重又发足领路。“既是要正经习武,必得挑一样兵器。”她道,“可想好要使什么兵器了?”

“公奴哪来的兵器?我还不曾想这个。”许双明踢开一颗石子,“对了,你们十八阁也是依兵器划分的吗?”

“算是罢。”李明念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是兵器,对应的也只刀、剑、暗器毒药、弓、弩、枪、戟、锤、斧、棍、鞭、钩、叉、镋,此外还有拳、掌、步、音四阁,与兵器无甚干系,分别只在主修的功法类型。”

“音?什么音?”

“便是音乐。”

“那东西也算武功?”学堂也教礼乐书数,他却从来不在乐舞榜上。

“若借声波发散内力,便与剑气相似,确也可杀人。”李明念道,“不过要学那个须通些乐理,内力根基也得深厚。所以音阁弟子极少,往常不是在闭门内修,便是随长老外出‘识音’。那音阁长老酆之衍也鲜少露面,从前我四处偷师,瞧见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音阁长老可是那位胡须上系着绸带的伯伯?”走在中间的周子仁抬起头来,“我记得曾在年宴上见过。”

“是了,那老头每年花灯节必不会错过晚宴,给的压祟钱却少。”李明念思之不快,“大约是看门下弟子寥寥,出多入少,心中不平罢。抠搜得要紧。”

许双明耸耳:“那哪位长老给的最多?”

“暗阁。”答话声清晰入耳,“医毒不分家,单是私贩秘毒或替人医病,他们便可挣得盆满钵溢。所以十八阁里也只暗阁阔绰。”李明念冷哼一下,“一会儿你瞧见那十八个老头,穿得最富贵的便是巫采琼她爹。”

“比东岁人还富贵么?”

李明念眼珠一翻:“他是南荧人。”

她跳上一个湿滑的浅坡,回过身,正要拉一把身后小儿,却见他已被许双明扶上来。

“说起来,我记得你阿爹和李景峰都使剑,为何你却使刀?”许双明再次开口。

待周子仁提着灯跟过来,李明念才又举步向西,扶上腰边漆黑刀柄。

“我原也不曾想过习武,是有一回让阁里几个小儿抢走风筝,满心要报复,才吵着要学。”她道,“那年我不过六岁,爹娘当我贪玩,并不理会。我又不愿去找李景峰,便每日钻去阿娘院外的竹林里,胡乱练些拳脚。那会儿什么也不懂,只当我拳头砸在石头上多痛,石头便有多痛。于是每回练到疼得受不住了,我便去向那几个小儿寻仇,结果自然屡战屡败,弄得浑身是伤。”

“你爹娘竟也不管管?”身后的许双明口气诧怪,“你可是阁主的女儿。”

“让爹娘出头有什么意思?亲手将他们揍趴下才痛快。”

“……确也是你的作风。”

走在一旁的周子仁似也点了点头。

李明念不甚在意,只细听帽檐上啪啪嗒嗒的雨鸣。“我想不明白,也不知变通,还是每日对着石头拳打脚踢。直到有一日,我乘着阿娘午睡溜去竹林,竟瞧见有人在那里耍刀。那是个女刀客,戴着影卫的面具,穿一身竹青色裋褐,使一柄不长的横刀。她身法极快,我看不清楚,只知一眨眼便断了一圈竹子,好些竹叶飘下来,尽沿着主脉劈作了两瓣。”她继续道,“那刀客见到我,也不说话,收了刀,扔给我一支细竹竿。我学着她才前的模样向她挥竿,却扑个空,栽了一跤。然后我爬起来,见她还一声不吭等在一旁,便又去捡那竹竿,冲她乱挥乱打。瞎扑了半日,没有一次能打中她。

“太阳落山时她不见了踪影,第二日我再去,她却又出现在那里。于是我便这样与她练了一整月,等她连着数日不再现身,才记起要去寻仇。倒也有趣,那一月我除去冲她挥竹竿,不曾练半点拳脚,可再对上那几个小儿,竟觉手脚灵便、身轻如燕,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李明念摩挲刀柄底端的竹纹。“那以后许多年,我再未见过那女刀客,却早拿定主意要入刀阁、学刀法,当她那样厉害的刀客。”

“戴着影卫的面具……那便是影卫?”她听见许双明的自言自语,“玄盾阁里不是只有门人么?”

“入阁以后我多方打听,才晓得她是我阿爹的影卫,夏竹音。”李明念没有回头,“边士巍是刀阁长老,却也说夏竹音身手极佳,实力远在他之上。只可惜当了我爹的影卫。”

“阁主不是最强的吗?怎的你爹还需要影卫?”许双明疑惑。

“谁知道。”李明念道,“大约玄盾阁树敌太多,总需要有人挡刀罢。”

“也是。门人和影卫是走投无路了,才拿命去拼一条活路。虽说护的都是中镇族权贵,却也情有可原。不像历任阁主都是南荧人,却拿同族的命去向中镇人卖好,挣得金山银山。”许双明深以为然,“你爹这身份必定树敌不少,自己又身强力壮,要想英年病逝怕是也难。给他当影卫,大约不是战死,便是一辈子脱不了籍。”

说着他又小跑几步追上周子仁,冲他附耳低问:“当阁主是不是也同巫采琼她爹一样,穿戴都富贵得很?”

“李伯父平日里穿戴朴素,与我们无甚不同。”小儿轻声回答。

“那阁主夫人呢?”

“也一样。”周子仁止顿一下,“细想起来……好似除了花灯节晚宴,我也从未见李伯母戴过首饰。”

“她只有一支竹节玉簪。”前方传来李明念的话音,“节宴上穿的衣服,也一向是那一两套。”

夫妇两个都这样朴素?许双明望向前方淋湿大片衣裳的背影。

“莫不是你爹抠搜,也不给你娘花银子?”

“我阿娘刺绣的手艺堪称一绝,一样绣品便抵得一年月例,无须我阿爹养活。”

听清李明念冷淡的回答,许双明愈发迷惑。

“那便怪了,既不是为着银子,做甚要干这样缺德的买卖?”

“不是谁都为着银子而活。”

“那你爹是为的什么?”

李明念一时未答,依稀从雨声中听见演武场的嘈杂人语。每逢武试,那些应试人便吆喝声不止,仿佛比的不是武功,而是嗓门。也不知那十八个老头如何听得下去。

“权罢。”她道,“身为南荧人却不同于南荧人,甚或凌驾于南荧人之上的权。”

许双明纠紧眉头。“不明白。”他说,“便是喜欢权,那也是中镇皇帝给的,有甚么意思?”

“不明白才好。”李明念道。

觉出她话中意味,许双明不由噤声。

“我记得印府审讯那夜,有一位女影卫来传话,带阿姐回阁。她便是那位夏前辈么?”走在一旁的周子仁出声道,“还有阿姐从前提过的师父,难道也是她?”

挂在茂密枝叶间的雨水倾泻下来,沉甸甸撞上帽檐。李明念顿了顿。

“是她。”她道。

“你不是说你没有师父么?”许双明忙抓住这话头。

“她不让我叫她师父。”李明念的声音冷下来,“从上回阿娘说要给我安排亲事起,也再未教过我。”

少年郎不禁又闭了口,与身侧小儿目光一碰,正欲再寻些散话打岔,却见前方树影渐疏,大片光秃秃的石地跳出林丛缝隙,头顶随即豁然开朗,一面高不见顶的岩壁闯入视野。许双明抬高帽檐,只看林边紧挨着两三亩空地,其间人头攒攒,外围是一圈挎剑的门人,内侧人丛无蓑无笠,光着手脚站在雨里,尽面向前方陡峭的石壁。那壁面平若刀削,正中掘出十八个浅窟,内里各据着一道人影,或坐或卧,相貌衣着皆不相同。

许双明紧跟在李明念身后,细细打量窟中之人,果真一眼即认出衣料最好的一个。

“那上面的便是十八长老罢?”许双明压低声音问周子仁,“那个头最小的是巫采琼她爹?”

周子仁点点头,听见前方的李明念冷淡一哼。

“除了年宴,也就门人选拔能齐聚了。”她道。

守在外围的几个剑阁门人看过来,见她领着两人一径往前,只得互换一个眼神,让出路来。三人越过人墙,绕至那一群落汤鸡侧旁,这才瞧见岩壁下方还有一块十丈见方的石台,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正对峙台中,左旁空地置几排漆黑木架,十八般兵器悬挂其上,各个白刃锃亮,昏蒙的阴雨天里也尤其打眼。

“怎的还有这许多兵器?”许双明挪不开眼睛,“比应试人还多。”

周子仁也是头一回观看武试,只好奇地站在两人中间,探出头往台上张看。“原是库里下品的兵器,脆得很。”李明念在旁道,“武试对阵激烈,一场下来废掉几样也是寻常事。所以得多备一些。”

帽檐上的轰响稀轻起来,湿漉漉的石台上映出天光,教错乱的脚步踏得闪晃不住。许双明朝着那光亮处看去,恰见高个子的应试人疾冲向对手,左手铁锤一抡,直砸向那人面门。小个子应试人旋身避开,不料对方右手一划,另一只铁锤便从侧旁袭来。那小个子忙压下腰背,任锤风掠过头顶,人却倏地穿过对手胁下,手中钢鞭一带,绊住对手脚跟,将其掀翻在地,一只铁锤摔脱出手。

“好快!”许双明赞叹。比试的两人体格悬殊,若非那小个头身法敏捷,恐怕方才已被捶作肉泥。

“快吗?”李明念挑眉。

“不是同你比。”许双明咕哝,“我可比他慢多了。”

台上的小个子扬起钢鞭,正欲抽开余下那只铁锤,却教高个子揪住鞭身,猛地拖拽下地。两人滚倒台上,溅起大片水花,胡乱肉搏起来。

“你如今已内修两年,只要同我练上十日,必定比他更快。”许双明耳旁忽地传来一道声音。

他马上转脸:“当真?”

“一试便知。”李明念朝他摊开手,“五两银子。”

“……没钱。”许双明扭回头去。

“大哥如今已很快了。”周子仁仰起头安慰道,“上山一趟只需一炷香左右,还省出了许多温书的时辰。”

许双明挤高眉头:那他宁可多爬几趟。

不待开口,他却听身畔小儿一声轻呼。许双明忙向石台望去,那高个子正压在小个头背上,揪着他的发髻砸向石板地,砰砰直响。那小个子满面鲜血,刺目的红色烧得台下人声沸腾,有人高声叫好,有人忿忿吵嚷。

一条黛色人影跃上石台,一把拉开那高个子,又招呼两人上去,抬走伤患。许双明认出来,那黛衫的是剑阁门人席韧。

周子仁轻拉一下李明念的袖管:“阿姐,我去看看。”

“去罢。”李明念道。

周子仁于是扶正笠帽,绕过那一群喧闹的应试人,赶向被抬下石台的伤患。

许双明伸长脖子追看他背影。

“周围尽是外人,他独个儿去不危险么?”

“吴克元跟着,无妨。”

许双明四下看看,全然找不着那影卫的踪影。他望回台上,那高个子脸膛通红,胸脯还在剧烈起伏,教席韧推搡着挪步,不情不愿走下石阶。

“不是说心试才杀人吗?做甚要打这样狠?”许双明小声问身旁人。

“原只是两人一组比划拳脚,让长老们看看各人筋骨。”李明念向着石台道,“只是有些应试人杀心重,场上斗红了眼,便非要置对手于死地不可。遇上这种应试人,便会有门人或长老干预。”

“为何会杀心重?”又不是戈氏那样的山人。

“杀红了眼便是如此。”李明念不以为意,“无论私奴还是公奴,从籍地逃来这南山,一路要躲开各县官兵,必定危险重重。有时不杀几个人,也到不了此处。”

记起上回在粮仓前遇上的人,许双明点一点头,偷偷打量台下那些应试人。头顶阴云渐散,微亮的天光照出一张张陌生脸孔,大多神情焦郁,面黄肌瘦。

“这里头大多是私奴罢?”许双明摘下草笠。

李明念转目,视线扫过焦躁不安的人群,落向聚在外围的几道身影。周子仁半跪在那里,正替那小个子应试人包扎头伤。

“这几年四处天灾,不定公奴还多些。不过名单由寓信楼核定,究竟哪个更多也只我阿爹清楚。”她回答。

那高个子终于磨磨蹭蹭走回人群,独留席韧立于台上,展开一卷竹简,朝下方高喊:

“褚良!焦山!”

人丛里一个男子应声而出,慢慢踱上石台。他生得瘦削,肩膀却极宽,四肢格外修长,远远看着竟形似猿猴。许双明定眼瞧住,莫名生出一种古怪感觉,却抓不住头绪。他看着那人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弯刀,站到席韧身后,迟迟不见对手出现。

“你叫什么?”席韧转向那男子。

许双明竖起耳朵,听那男子答道:“焦山。”

喉音沙哑,与影卫面具下的声音倒很是相似。

台上的席韧似乎不觉有异,只再冲底下喊道:

“褚良——”

众人左右顾盼,嘈嘈杂杂。李明念也收回目光,望人丛里寻看。

“褚良在哪里?”席韧扬声。

“这里——这里!”

杂乱的人声中响起一道回应,一个半大男孩拨开人群,急急忙忙跑上演武场,两手各抓一只包子往嘴里塞。他两腮鼓鼓囊囊,撑得一张瘦脸扭曲变形,李明念却一眼辨出来,这人正是先前在山脚见过的男孩,年纪与周子仁相仿,身形比他才来西南那会儿更单薄,显是常年食不果腹。

思及初见这男孩的清晨,李明念脑中又闪过一双狼似的眼睛。她转头寻向那群应试人,却瞥得身旁的少年郎直勾勾看着台上,神情古怪。

“怎的这副表情?”

“……说不上来。”许双明歪近她耳旁,眼睛还盯在石台间,“李明念,你觉不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哪个?”难道他也见过那小子?

许双明小心指了一指,嗓音压得更低:“那个叫焦山的。”

李明念望回高台,褚良已在木架边转了两圈,挑出一柄臂长的短刀抱在怀里,一溜小跑向席韧。那焦山便站在席韧另一侧,看也不看那奔近前的矮小男孩,一张麦色的马脸筋肉麻木,动也不动。

“不认识。”李明念得出结论,再望去人群里,要找寻在山道上见过的狼眼男子。

“模样确是眼生。”许双明嘟囔,“但怪得很,我觉得有些熟悉……而且好像你也见过。”

李明念又目向台上:“我见过?”

席韧已退下高台,那瘦长的男子仍干立原地,只转了个方向,看男孩后退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男孩弓起了身子,两手紧握短刀,上下端量对手,喉咙里吞咽不止。对面的焦山却面不改色,见男孩再无动作,便拖着那柄弯刀朝前走去。他起先走得极慢,刀尖在石地间拖出锵锵响动,直到与男孩仅五步之距,才陡然拔步,举刀狠劈过去。

男孩闪身躲过,踉跄着抢到男子身后,提起刀锋扫向他下盘,却“铮”一声让弯刀架住——那焦山竟翻转了手腕,肘间一提便勾脱男孩的短刀,险些划破他脑袋。男孩仰身一避,扑通摔趴在地,骨碌碌滚出几丈远,才又爬将起来,冲向那几排木架,重新扯下一把长刀,气喘吁吁与焦山对峙。

两人力量悬殊,速度却不相上下。台下的李明念微微蹙眉,寻思那焦山打得颇有章法,不应如此迟钝。

“他这身法确有些眼熟。”她思索道。

许双明也若有所思地颔首:“可惜想不起来……”

余光忽捕得一丝异状,李明念转过脸,恰撞上人群里一束目光:那狼眼男子赫然立在摇晃的人影间,眼神越过重重肩头,直向她刺来。

对视的刹那,李明念记起一张旋转嘶吼的脸。她顿住身,眼看那男子移开视线,挤入人丛深处。

李明念拍上许双明肩头。

“带子仁去峰阁,马上。”她盯住那背影道。

一阵疾呼淹没她话音,那些观战的应试人叫嚷起来。她看去台上,只见男孩摔跌在地,那柄高举的弯刀朝他挥砍下去,刃光一闪,堪堪擦过他脑侧。

赤血飞溅,男孩痛叫一声,捂住耳朵使劲一翻,滚躲开来。

“你说什么?”李明念耳边响起一句喊问。

她不答,看回先前的方向,展眼已不见那狼眼男子的踪影。

“先带子仁去主道!”

丢下这话,李明念足尖一点,纵向石台。

“欸,李明念——”

背后呼喊声远去,李明念落脚男孩身畔,看寒光疾掠眼前,她只侧转腰身,提肘一撞,正中焦山握刀的手腕。

面前人影一滞,随那巨大的冲力歪向一侧,弯刀飞甩出手,落向台下。

人丛里爆发一圈惊喊,挤聚石台边的应试人涟漪般退开,只听得铛啷啷一串脆响,那弯刀已跌落在地。守在外围的虞亦鸿一惊,急忙拦住后退的人群,冲台上怒喊:“李明念,你作甚!”

李明念全然不理,顾自拔出锈刀,指向那倒跌几步的焦山。对方默然瞪住她,脸上筋肉纹丝未动。

席韧也跳上石台:“李明念,这是武试!”

“看好应试人,一个都不许离开!”李明念却厉声一喝,刀尖仍指着“焦山”,“这家伙是戈氏的人。”

席韧一愣。

“戈氏?”

听得身旁男孩挣爬起身,李明念目寻台下,依旧不见那狼眼男子的踪影。

“那个戈拓也在。”她道。

“戈拓?”

头顶传来粗声粗气的反问,边士巍跃下石窟,扛着刀步至李明念身旁。

“丫头,你没认错?”

“易了容,但我认得。”那一夜她接连十数刀也没能捅穿他脑袋,绝不会认错。

石台下方的人群躁动起来,应试人闻得他几个交谈,不由面面相觑。

“戈氏?什么戈氏?”

“是横骨岭的山人?”

“他们来做甚?”

攒动的人头渐渐拉开间距,泉涌般漫向林边,逼得外围的剑阁门人连连后退。车羽寒见状也落上石台,面朝弟子沉声开口。

“看好应试人。”他浑厚的话音穿过石地,“若是戈氏潜入,应当不止两人。”

年轻门人回过神来,各个挺剑向前,将应试人驱拢回去。底下吵嚷声更胜,席韧忙跳到台前喝令:

“都静一静!站在原地不许动!”

李明念凝神扫视推推搡搡的人群。脸可伪装,身形难易,她看上几圈却也未曾寻得戈拓身影,目光不觉移向石地后方的林丛:许双明已赶至周子仁身旁,两人似乎交谈了几句,将那伤患扶上许双明后背,一块步向主道。

又一道身影跳下石壁。李明念转目一看,一个耄耋老者抚须在侧,穿一身素色长袍,背一把暗红古琴,青绸系起的花白长须飘飞胸前。

“车兄,今年是你剑阁主持武试,你看该如何处置?”他启声道。

车羽寒看向“焦山”。那人自始未敢动弹,仅绷紧四肢,双目警惕地审视几个长老,不发一言。“巫长老,你与阁主相熟,先同李明念一道将此人押去峰阁,看阁主如何处置。”车羽寒道,“余人都留下,看住应试人,省得再出乱子。”

巫重阳轻飘飘落下来,铁伞轻拄脚边。

“小姐也同去?”他问。

“那戈拓大约已乘乱逃走。”车羽寒瞥一眼侧旁的少年人,“她先认出的人,理应由她解释。”

巫重阳沉吟片刻。

“也好。”他道,“那便劳烦小姐……”

一语未尽,却教一声啸响截断。

众长老神色俱变,仰头只看一线黑影冲出山林,挟着尖锐的呼哨声刺向上空。

“是号箭!”

“他们还有后手?”

李明念眯缝起眼,估测出那号箭出处,忽地向林边高喊:“趴下!”

许双明正背着伤患前行,乍一听李明念呼喊,想也不想便按下身旁小儿,飞快扑向冰冷的水洼。什么东西贴着发顶呼啸而过,许双明一头栽进泥水里,耳闻金属碰撞声响在头顶,有物件扑通落地,咕咚咚滚过前方。他急一扭头,只看一具无头尸身倒在近旁,颈上鲜血喷涌,温热的血泊没过指尖。

吴克元双足扎在许双明脸边,手中横刀抵住一柄长剑,膝盖一提,撞向执剑人胁下。许双明忙拽着周子仁爬起身,只及瞧清一双狼眼,便见那执剑人疾步退开,从颌下撕去一张人皮似的面具,大吼道:

“杀!”

人群中有人应声而动,数十双手扶上最近的头颅,喀拉一扭,转瞬将人放倒。外围几个年轻门人大叫起来,一时不防便教人夺走兵器,唰啦斩杀在地。

“放肆!”车羽寒袍袖一翻,数道剑气冲出身侧,自那几个夺剑人颈后一掠,霎时鲜血四溅,身首分离。

李明念躲开那凌厉的剑气,只听边士巍的大笑充塞耳里。

“好哇,才送走老子,儿子便上门了!”

话音未落,他已飞纵向戈拓,刀剑锵地一撞,缠斗林边。

侧旁一串哐啷啷的巨响,李明念转目急看,竟是假焦山乘乱掀翻几排木架,大半兵器流水般泻下石台,被蜂拥而至的人群抢去。

假焦山跑动起来,一面拾捡散落石台上的兵器,正欲扔与同伙,却肩头倏痛,身子猛地仄歪,半跪下地。一支竹箭深入膝前石地,他捂住肉绽骨碎的伤处,顺那箭羽所指的方向仰头,只看弓阁长老侧立石窟当中,手里弓如满月,三枚箭矢直指他脸膛,下一刻即数箭齐发,携风呼啸而至。

台下山人嘶吼着杀上来。假焦山将身一翻,躲开那锐不可当的飞箭,一径滚入人潮,没了踪影。

十数枚暗器射出铁伞,贯穿当先冲上石台的头颅。巫重阳从伞底露出脸来:“车兄——放信号,召集门人!”

车羽寒已落身混乱厮杀的人群间。他闻言不应,从刀口下扯开一名剑阁弟子,便拽出腰侧一支铜管,勾底部暗扣一拉,一星啸叫的黑影破管而出,砰一声在阴暗的天际炸出璀璨火花。

火光照亮湿淋淋的石壁,数团人影飞掠而下,是余下长老跳出石窟,抵挡涌上石台的敌手。

脑侧有刃响横扫过来,李明念弯腰从刀锋下一拐,反将那逼近前的敌手斩作两段。背后响起一声惊叫,是那男孩被踩踏在地,眼看要命丧枪下。她立马足尖一勾,挑起脚边一柄直刀,抓刀柄猛力掷出,呼地将那踩住男孩的山人钉上石壁,而后纵跃近前,往男孩襟口一揪,扔进上方空出的浅窟。

石台下打杀声愈演愈烈,惊惶的应试人或逃窜、或反抗,惨叫喧嚷,乱作一团。先前那高个子也夺得一柄大刀,嚎叫着胡乱挥砍,下一刻却教横出的利刃划过脖颈,头颅洒着血飞远,身子还奔杀在遍地横尸间。

李明念拔出那山人胸口的直刀,狠踢近旁一杆长枪,银亮的闪光旋即刮地而去,硌喇喇绊倒一片人影,箭一般冲向石阶。她蹬地而跃,踩上那银枪滑过阶梯,两柄长刀自胸前一划,一气斩下两列人头。

一道琴音蓦地响彻林间。李明念才堪落地,只觉一股无形之力随那琴音汹涌而来,震得脑仁颤痛、脏腑近裂,周围大半人影都跌跪下地。

林丛旁的边士巍一把捂住耳朵,蹬开面前趔趄的山人,转头冲石壁下嚷:

“酆之衍!你吵吵甚么!”

酆之衍正盘坐于石壁下方,赤红的古琴横置膝间。他抚定琴弦,抬首高叫:

“看北面!”

众人应声北望,入眼一簇鲜亮的焰光,竟是熊熊大火爬上高耸的楼影,浓烟翻涌着没入满天阴云。

“火?”弓阁长老射倒近处的敌人,“剑阁走水了?”

“不止剑阁!”车羽寒面色冷硬,“学庐的方向也在冒烟!”

巫重阳眉头一皱,从铁伞边缘眺出去,扬高声调:“边兄,那可是你刀阁学庐的方位?”

边士巍格开呼啸而来的刀锋,朝东边看上一眼,不觉瞪大牛眼:

“格老子的!都烧起来了!”

众长老闻言寻看,果见十八灰阁皆有烟影升腾。

“怎么回事?”

“方才有人跑出去放火?”

“咱们信号放出许久,为何还无门人到场?”

“不妙,怕是地阵有异。”巫重阳喃喃,“若是外敌攻入,各阁门人皆有危险。”

正当这时,山林深处响起一阵嗡嗡的喊杀声,大片飞禽惊飞而起,密密麻麻漫向天端。那杀音迅速围拢过来,葱郁的薄雾里浮出数不清的人影,各个断发皮衣、手绰刀盾,林丛间腾挪跳跃,如履平地。

车羽寒面色一凝,手中长剑急挑,从遍地积水里掀起一扇水花。飞扬的水滴凝滞他身周,骤然化作无数锋尖,齐射向杀出山林的山人。

剑落如雨,泥血飞溅,疾奔近前的敌人倒下大片。

“我剑阁镇守在此,诸位各回各阁,将人赶去主道!”车羽寒高喊。

“好!”

十数道喉音齐声回应,长老们身形一闪,四散而去。

边士巍砍下两旁首级,正欲拔步抽身,却觉一股疾风摧向后背:

“边——士——巍——”

凌厉的刃风掠过颈后,边士巍俯身一绕,右足腾地划出,冲背后人当胸一踹。怒喝声戛然而止,戈拓连退数步,甫一抬眼便教合围的山人遮住身形。

边士巍立定双足,看四面八方涌来团团黑影,叫杀声震天撼地,数不尽的刀光晃过眼前。他急于脱身,一时只觉那人声嘈乱不堪,索性疾速旋身,手中直背刀一抛,腕子拨弯柄风轮般旋转起来,呼喝着左右削砍,顿时教周围泥飞尘扬、肉绽骨断。

血花溅入眼眶,斩破肉躯的刀身不住振动手腕,杀近前的黑影却前赴后继,仿佛永无断绝。边士巍正心焦难耐,忽见泼天的血色间现出一处缺口,一条熟悉的身影落至近旁,撩一串水花刺向身周山人,而后足跟一撤,与边士巍后背相对。

“先回刀阁!”车羽寒的声音响在脑后。

刀柄在腕侧打个旋,边士巍稳稳抓住。

“承你人情,下回请你吃酒!”

言毕,他猛地跳起身,踏上杀来的几只头颅,脚底脖颈咔咔折断,他只径往刀阁去。

混乱之中,许双明扯住周子仁仓皇奔逃,原要钻入林中躲藏,却教增援的山人逼回,重陷刀林剑雨之间。石地上杀作一片,四围里不时飞出利刃的闪光,又尽数被吴克元挡去。许双明紧跟其后,手里牵一个、背上背一个,间或让横倒的尸身一绊,又你拉我拽地稳住双脚,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转。

杂乱的呼喊声震耳欲聋,鲜血雨点般溅上脸庞,泥水浸湿的衣裤沉甸甸拖住双腿。许双明喘着粗气,觉出石壁与深林的夹道仿佛没有尽头。他在一片灰红交织的视野里搜寻,找不到李明念身影,只得折下腰身,从血泊里抓出一张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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