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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因缘合(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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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质把手湿滑一片,不知是血是汗。伏在后背的伤患滑下来,许双明只得反握藤牌,才将他顶住便觉袖管一紧,身旁一声疾呼:“大哥!”

许双明将头一低,颈后登时一凉,什么东西滚下背脊,有温热的液体泼洒足边。脑内嗡地一响,许双明扭过头,肩后一团血肉模糊的颈肉刺入眼中,惊得他打个哆嗦,脱下那失去头颅的身躯,抓着周子仁倒退两步。

“这边!”

一道沙哑的呼喊传入耳里,许双明懵然转头,见吴克元在石壁边缘杀出一条血路,脑仁却好似还跳在颈侧,溺在遍身鲜血里。

周子仁将他一拽:“大哥,走!”

许双明醒过神,顾不上去擦满脖子的血,拉上他便跑。

涌出山林的人影稀疏起来,潮水般将门人和应试人冲向石壁。他两个紧跟在吴克元身后,穿过石壁与人墙的夹缝,但觉侧旁刀光剑影、刃风穿梭,却瞧不清任何一个动作。一柄长剑飞过头顶,许双明埋头避开,回首一看,虞亦鸿正跨在三步之外,手里仅一把剑鞘斜抵山人的弯刀,下一瞬又让那刀尖挑脱出去,眼观刀锋侧扫而来,只好徒手一抓,痛叫着连倒数步,足跟撞上石壁,退无可退。

许双明咬牙,一把将周子仁推向吴克元,抓起那长剑飞奔回头。

“许双明!”

背后粗哑的男声急呼,许双明已举藤牌一挥,照那山人的麻穴用力砸去。对方没有防备,握刀的右手一震,又教虞亦鸿乘隙一蹬,跌退出去。

虞亦鸿看清来人。

“你——”

“你的剑!”许双明打断他,刚将那长剑抛出手,虎口间的把柄便猛地一抖,藤牌旋即飞脱出手。

他未及反应,让人揪住后领一拉,躲过迎面而来的刀锋,背脊重重磕上石壁。许双明隔肩瞧见那山人面孔,发觉虞亦鸿正举剑在前,勉力遮住近在咫尺的刀锋,紧握剑柄的右手却已鲜血淋漓、剧颤不止。

余光捉住一抹灰影,许双明大喊:“李明念,救命!”

虞亦鸿一惊,还未明白他喊的什么,便见刀光闪晃,一线鲜血溅上脸庞。

山人的脸现出一竖血色,肉躯瞬间裂作两半,压住剑锋的力劲随即松开。虞亦鸿呆在原地,听得弯刀锵啷落地,双目直瞪那尸首后方的人影,看她一扬锈刀,甩去刃间残留的血迹。

“李……李……”虞亦鸿张开嘴,那名字却堵在喉眼里,不上也不下。

对方浑不在意,只目光一转,望向山腰:越过剑阁所在的林地,便是那靠近溪涧的竹林。

“虞亦鸿,”李明念开口,“带子仁和许明明去最近的密道。”

虞亦鸿这才瞥见吴克元已落身近旁,放下怀中小儿。

“你领来的人,怎的要推给我!”虞亦鸿赶忙抗议,那人却置若罔闻,屈膝一跳便越过人丛,直纵向山腰。

一声“喂”还不及冲口而出,虞亦鸿两眼一瞪,干看她背影化作黑点远去。

旁边的吴克元执刀挨近,将周子仁和许双明护挡身后。

“你开路,我断后。”面具下的声音说道。

虞亦鸿回了神,看那一大一小还灰头土脸地呼哧喘气,不由恨恨跌脚:“烦死了!”他换个手握剑,恶狠狠挥动胳膊,“跟过来!”

许双明忙扯过周子仁的手臂,不由分说将他背起来,又拾过方才飞脱的藤牌,才要拔腿跟上,却险些撞上虞亦鸿后背。

“你捡那个作甚?”虞亦鸿回看他一眼,一剑劈开挡路的山人,“捡一样兵器护身!”

“我不会使兵器!”许双明大叫。

“那你还修什么内功!”虞亦鸿踢开那山人尸体,“方才还冲出来挡刀——不要命了!”

许双明跟紧他脚步,高声顶回去:“救你一命,你还净罗唣!”

轰一声巨响截断他话音,许双明摇晃一下,急忙扶住石壁,脚下一阵地动山摇,杂着尘土的碎石滑下岩壁,扑簌簌落向头顶。

“什么动静?”他惊诧。

那巨大的轰响回荡山中,震动直传向山道东侧燃烧的灰阁。

巫重阳踏枝杈一跃,登上最高的树顶,目光越过暗阁,见得山顶一团浓烟徐徐膨胀。是兵器库的方向。他发足赶向暗阁高楼,藏身垂搭屋檐的枝叶间,放出一线神识细细探查。

回字楼内只有零星人息,天井烟雾弥漫,偶尔现出几方火光闪烁的窗洞。巫重阳手触屋顶,觉出瓦片略微发烫,底下隐隐传来梁木燃烧的声音。

积雨方休,火势增长应当不会如此迅速。巫重阳思索。这不是寻常的火。

他犹疑片刻,跳上对面屋顶,翻入檐下。几道移动的人息尽聚在底层,伴着接连几声门板的撞响,似乎正挨门逐户地搜查卧房。巫重阳循着那声音潜近,从灰烟里寻见三个山人的身影。他们闯入一扇房门,将两名昏迷在地的门人踩在脚下,举刀要砍。

三枚暗器“嗖”地划破灰烟,那举刀的山人一滞,俱各瘫倒下地。

巫重阳候在暗处,确信周围再无援兵,方才跳入房中,两手各把一名弟子的寸关脉。

这脉象……

他看向山人尸体,近前挨个儿搜检,果见其中一人腰里别着一支竹管,揭开扎满孔眼的顶盖,内里是一把燃尽半截的暗红线香。巫重阳眯起双眼,掐灭线香顶端的火星,又掏出袖里一粒药丸送入口中,扛起弟子离开火场。

暗阁底层铁门紧闭,四面窗框俱已烧毁,泥石筑的墙胚裸露出来,烈火中烧得滚烫。巫重阳扛弟子登上树顶,一举翻进暗阁高层的窗洞,落地便觉热浪扑面、满眼火光,通往顶层藏书阁的一路狼藉遍地,四处尽是机关留下的痕迹,山人尸首大多四分五裂,全无活口。

阁中书册化作一片火海,火舌蚕食木质的房梁和地板,再瞧不见外敌尸身。巫重阳打开墙面一处暗格,当中木匣敞着锁盖,药丸已少了大半。他紧锁眉头,袖起木匣。

直通密道的暗门便藏在底层一道夹墙之间。

巫重阳开启那门墙,数道风响霎时越过门框,直刺面门。他侧转身躯,右臂一揽,将那尖锐的暗器收入袖中。

“是我。”他道。

密道里昏黑一片,依稀有人影晃动,从壁根下走出一步,露出一身染血的蓝衣。

“师父!”他认出来。

“是师父——”

“师父来了!”

密道深处的人影纷纷站起身,拢向墙门外透来的光亮。

巫重阳踏入密道,待墙门转合便放下肩头昏迷的弟子。有人吹亮火折子,点燃石墙上火把。周围亮堂起来,巫重阳环顾密道,见弟子们各个形容狼狈、气促不匀,大多还身负血伤,显是刚刚苦战一场。他落目墙边,那里还蜷着几团人影,捆得结结实实,依稀能辨出熟悉的脸孔。

“怎么回事?”巫重阳目询那为首的蓝衣弟子。

“我们听见信号,正要赶去演武场,却遇山人闯进来,见人便杀,还放火烧学庐。”蓝衣弟子回答,“他们人不多,但似乎带着什么毒物,师兄弟们大多没了力气,好些还生出幻觉,竟攻击起自己人来。我们见势不好,只得先将他几个捆住,撤进密道躲避。”

巫重阳略一颔首。

“是醉梦香。”他语气肯定,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口袋,交与那蓝衣弟子道:“给你师兄弟几个服下解药。”

蓝衣弟子愣了下。“是。”他接过口袋,“师父,究竟发生何事?为何戈氏能闯进山门,还……”

他没有说下去,巫重阳也状若未闻,只一一探过那几个弟子的腕脉道:“十八灰阁相继起火,想必是地阵有异,他们从墙外翻进来,未曾经过山门。”

“地阵出了岔子?”蓝衣弟子与同门交换眼色,“那……那我们可要出去帮忙?”

放下弟子虚软的手臂,巫重阳站起身来。“外间正乱,你们受了伤,暂且待在此处。”他交代,“地道入口经过改造,纵是走水,也不会烧到此地。不要轻举妄动。”

“那师父您……”

巫重阳摸上石墙间的旋钮,门墙隆隆转开,一缕灰烟飘入火把颤动的光辉。

“为师去给其他长老送信。”他道。

灰烟汇聚升腾,杂着飘扬的火星翻滚,不住涌出刀阁学庐。

边士巍轰地落入院坪,鞋底在石地间踏出两眼深坑,飞扬的碎石荡散一圈烟雾。

“小的们!”他高唤,招风耳一动,捕得烈火中一线虚弱的呻吟,立刻飞身一纵,砰一声撞开摇摇欲坠的门扇,闯入房中。屋内火光闪耀,燃烧的四方桌翻倒在地,正压在一个火人背上。那火人全身冒着火花,一条胳膊却还伸向门前,颤巍巍抬起手。

边士巍一脚踢开四方桌,扯下外衫,使劲扑打那人身上的火焰,眼见徒劳无功,只好扔开外衫,徒手将人扛背院中,拽出水井辘轳上的麻绳,提满一桶水泼过去。

地上火人弹动一下,蚕食肉躯的火舌总算熄灭,现出一副烧得焦黄的少年轮廓。边士巍扑跪一旁,大掌捧起对方脑勺,左右晃一晃。

“小子!小子!”

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似乎张了张口,头颅在他掌心一歪,没了气息。边士巍咒骂一句,转看四周灰黑的烟雾和火光,已教热涌熏出一脸汗珠。

顶层火势似乎最小。他抹去汗水,抛下弟子尸首,拔刀一跃而上。

檐廊下的门扇大多半敞开来,除去房屋灼烧的噼啪声,竟别无动静。边士巍挨门闯进去,内里狼藉一片,不是空无一人,便是尸体横陈。他脚步愈来愈快,推门的劲力也愈来愈重,时而一声重响带动一串烟尘四起的轰塌,好几处房顶相继垮陷。

砰。又一扇房门碰上墙面,边士巍撑住门框喘气,眼里浸着汗水,片晌才视野明晰。屋中柜倒桌翻,靠近窗扇的床榻已教烈火吞噬,一个少年匍匐在地,脚后拖出一溜鲜红血迹,口里依稀发出声音:

“师……师……”

“泽小子!”边士巍认出那身形,冲上前翻过人来,瞧清他胁下冒血的豁口。

忙封住他几个保命的穴位,边士巍撕下半幅里衣,给那伤处缠上几圈。

“存住气,师父带你出去!”

他一把扛起弟子,回身一看,大火竟已封住去路。

直背刀唰地回鞘,边士巍单手自腹前运气而托,凌空一推,掌风便在火海间冲出一条路来。他扶稳弟子跃入廊下,忽觉面前的栏杆现出重影,甩一甩头,只当是烟尘熏眼,足蹬围栏一跳,飞向院中。

双足落地,膝盖竟没来由地一软。边士巍耳内一阵嗡鸣,终于觉出异样。

前方浓烟里隐约浮出一道人影。那人虎背蜂腰,手握一柄大弯刀,高大的身躯分明在挪步近前,却没有半点声响。他一身破烂皮衣,脖颈间一圈鲜红刀痕,上方头颅左耳缺半,短发凌乱结绺,底下赫然是戈南沾血的脸。他凹陷的双眼直勾勾望过来,嚅动干裂的嘴唇道:“边士巍……”

边士巍将头一甩,悍然大叫:“老贼!”

他挺刀向前,刀锋落下的瞬间,那张老脸却变作一张稚童面孔。边士巍一抖,未及回转白刃,刀口下的身体已消散成烟。

直背刀扑个空,锵地落上石地,激散大片烟尘。边士巍趔趄一下,又听后方有人呼唤:

“阿兄。”

他悚然回首,稚童的脸复而出现在两丈之外,仿佛转瞬从地里长出来。那是个模样不足十岁的男孩,面颊凹陷的脸上空着一个眼洞,鲜血不住滴落,磨损破裂的襟口染红大片。

“阿兄,我好痛……”男孩空渺的话音带着哭腔,“那官爷为何要打我……”

边士巍倒退一步,视野在热浪中模糊不清,只得使劲眨一眨眼。

“阿兄。”左旁传来一模一样的低唤。

他转过头,那男孩竟又站在侧旁,空洞洞的眼孔淌着血,直望向他。

“阿兄……”

“好痛……”

“阿兄……”

呼唤声从四面响起,接二连三,此起彼伏。

边士巍打个踉跄,眼看无数个男孩环绕身周,又教烈火蒸出无限重影。咸涩的汗水滑入眼角,边士巍咬紧牙关,咧出个不像笑的笑来。

“真是活见鬼了……”他低喃,想要提刀闯出这鬼墙,双足却灌铅般难以迈开。

四围里焰光高涨,那数不清的鬼影倏尔一动,竟各个伸出手来,缓缓向他拢近。

“阿兄。”

“阿兄——”

“我好痛……”

汗珠颤巍巍挂在下颏,边士巍闭上眼,感到灼热的气息寸寸逼近,重重叠叠的话音仿佛响自脑里。他忽地大叫,一掌按紧肩头弟子,抑住那天旋地转的晕眩,脚一划便急转起来,深嵌地里的刀尖拖动在手,硌喇喇划出一圈碎石。

尘埃激扬,石块四溅。那摧近的热浪层层溃散,四面的呼唤登时凄厉非常。

“阿兄!”

“好痛——”

“阿兄——”

边士巍怒号不止,紧闭着双眼疾转身躯,听一声声“阿兄”缠绕耳旁,旋转中近乎化作刺耳的啸叫,愈来愈急、愈来愈尖锐,好似永无止境,只有震动胸腔的嚎叫才能掩盖。

刀尖震颤狂乱,脚下石地也渐碎裂。边士巍高声喝喊,双耳近聋,直到周围尖利的呼唤蓦地一近,声色剧变:

“边兄,醒醒!”

焦急的男声利刃般插入耳中,边士巍手中长刀倏滞,一线刺痛随即擦过膝侧。他右腿重重跪下,感到什么细小之物飞入口中,在喉头一撞,落进肚里。边士巍急睁牛眼,一掌掐住脖颈,正要运气吐出那异物,却让一只手抓在腕间:“莫吐!是解药!”

颠倒旋转的视野恍惚而止,边士巍定住目光,一张丑陋的申字脸近在眼前。

“巫兄?”他腾地站起来,却右膝骤痛,倒一口冷气,“嘶……怎的是你?”

“那些山人都带着醉梦香,边兄方才是中了毒,将巫某认作了旁人。”巫重阳道,“一时情急,伤了边兄一道,还请边兄见谅。”

边士巍将手一挥,从模糊的重影间辨看,觉出自己竟身在学庐外的林地,周围树木东倒西歪,断了一环。“醉梦香?”他抹去脸上汗水,“那是你暗阁才有的玩意,怎会落到他们手里?”

“暗阁遭窃,巫某也是刚刚发觉。”巫重阳伸出手,扯过边士巍腰侧的荷包,打开一看,里边空无一物。巫重阳顿了顿,取出袖中木匣,将一半药丸分与他道:“你我分头行动,先将解药送与同僚。”

“慢着!”边士巍摸索空荡荡的肩膀,“我才前抢出个小崽子来,还留着一口气——人呢?”

身旁人似乎犹豫一瞬,看向另一个方向:“在那边。”

边士巍寻看过去,歪倒的树干间露出一具肉躯,静悄悄趴在那里。他一跃上前,将人翻个身一看,自己半幅里衣还缠在少年胁下,那张年轻的脸却血色褪尽,生息不再。

“我见到边兄的时候,他已经断气。”巫重阳的语声来到左侧,“许是边兄中了醉梦香,才以为他还活着。”

边士巍看了会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又仰起头,望向烧成一座火山的学庐。

也便是说……他刀阁弟子没有一个活口。

肩膀隐隐抖动,边士巍纵声大笑,长刀猝然深插入地。

“好哇……好哇!”他极力高呼,“我杀他老子,他杀我弟子——有来有往,这才叫痛快!”

远处林丛有禽影扑飞四散,边士巍跳起身,抓过那装满解药的荷包,一把拔出刀来。

“走!”他恨道,“教他们血债血偿!”

-

飞鸟仓皇掠过山腰,振得高高的竹丛摆晃不住。

越过剑阁腾腾窜起的灰烟,李明念跳入竹林之间,踏一杆青竿上攀,蹲定缓慢弯倒的竹顶。母亲常居的小院晃入视野,四面静谧如常,既无人影,也无火光。她细看那移门闭合的檐廊,待脚底竹竿咯吱一响,回弹之力将身子抛向空中,才借力一跳,蹬上另一条竹竿。

溪涧卷来一阵山风,浓烟自剑阁飘入竹林,数道人息裹挟其间,无声欺近。李明念弓身竹竿顶端,两手各握一柄长刀,听任青竹弯下腰身,闭起眼,坠入湍急的烟河。

长风流过身周,细叶簌簌挣扎,竹节嘎吱作响。她听音辨向,足践长竹而跃,躯体如鱼翻转,追及每一处细微的移动声,手臂一提、一回,两柄横刀便挥裁风浪之间。叶脉破裂,血液迸溅,筋肉的韧劲拨动刀锋,重物在风烟奔涌中闷声沉底。待那涌动的烟尘静下来,李明念也轻轻落地,睁开眼,四周纷扬的叶片俱已削作两瓣,地上尸首却七零八落,参差不一地浸在血泊里。

李明念嘴一撇,提步要赶往林边小院,却仿佛脚下一空,扑栽向前。

长刀嚓地拄入地间,她稳住身,眼前世界旋转起来,浑身关节竟也隐隐发麻。

毒烟?李明念后知后觉想到。

周遭竹影摇动,朦胧的缝隙间窜出火光,跳动着越窜越高,转瞬连作一片。烈焰滔天,李明念被围困垓心,瞥得高矮不一的人影走出四面火墙,敛足五步之外。她强捺眩晕,举目而看,人丛里竟大多是同一个女孩,髫发蓬乱,惊恐的脸上泪光闪闪。另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掺杂当中,是个骨瘦如柴的女子,几乎衣不蔽体,胸前插一柄匕首,漆黑的血迹凝结在襟前。

她们静悄悄竖在那里,似是幻影,又似有真实的吐息。

不对,不是烟。李明念勉力盯住面前人影。

“你们哪来的醉梦香?”

那些模糊旋转的人影不答,默然立于烈火之间。

李明念握紧刀,挺身挥斩向前,朝上风处疾奔而去。刃锋划开烈焰,刀口下的脸庞扭曲消散,呻吟和哭叫灌入耳中。

“莫杀我……”

“姐姐……”

“求求你……”

李明念甩开那嘈乱的呼喊,穿过重重火海,于上风处回过身来。火舌舔上袖管、啃食肩头,颈侧皮肤灼痛近裂,一阵焦肉的气味钻入鼻腔,真假难辨。她喘着气,低头看向自己燃烧的右臂,寻不见手背上狰狞的伤疤,才觉火光渐弱,那股焦香随之淡去。

火焰中的幻影拥过来,伴着层见叠出的哀叫扑近前。李明念倒跌两步,麻木的双足再难撑起一跳,只得侧身一躲,右手反提长刀,划上当先冲来的肉躯,却扑了个空。一扇刃风刮过左耳,她回刀格挡,不料手劲虚软,险些让刀锋滑过脖颈。

视线越过交叠的白刃,李明念对上持刀女孩的眼睛。那女孩尖叫起来,稚音刺痛脑仁,依稀杂着嚎叫的男声,近要撕裂耳鼓。

李明念微微一颤,当胸挨上一脚,身子飞将出去。

后腰骤紧,一道反力将她翻推向前,面朝泥地揽入胁下。李明念一怔,未及反抗便脸前一痛,有什么细小之物被拍入口中。她连忙举双刀一拄,眼前黑靴却轻巧躲过,那勒在腹间的手顺势松开,一把抓住她腰侧漆黑的刀柄,唰地拔刀出鞘。

李明念屈膝落地,脚边黑靴点地跃起,一抹竹青色的身影便掠过身侧。

脑中晕眩渐褪,她认出那背影,也看清前方迫近的人丛:数十个山人绰刀持牌,携重影穿透黯淡的火光,怒喊着奔杀而来。

青衣女子径迎上前,手拖两柄三尺二寸的横刀,纵身一跃,落向那汹涌人流,一脚踏上当中的头颅。头下脖颈喀嚓折断,周遭人潮倏滞,两侧立时有刀锋呼啸而至。她挺髋后仰,手举双刀一划,雪亮的刀尖没入两旁颈中,又见一条人影遮向身前,白刃疾劈面门。腰身旋即侧拧,女子力提左臂,刀挑尸身一掀,砸开举刀劈来的山人,同时将膝一曲,蹬向急攻脚后的敌手。那山人倒飞出去,口喷鲜血,撞翻一串同伙。

李明念半跪下地,觉出视野渐清,不由拄刀细观。幸存的山人围杀向前,那青衣女子却穿行迸射的血肉之间,没有半个多余的动作,脚不沾地,亦守亦攻,须臾即将敌人杀倒大半。

最后一个山人从后方逼近,弯身躲过飞摔而来的尸体,侧刀挂向女子腰背。青衣女子背刀一拦,顷刻旋过身来,直刃缠弯刀一转,挺臂疾送,那刀便打着旋飞过李明念耳旁。她回头,恰见弯刀噗地贯穿一颗脑袋——一道人影仰头倒下,背后竟又有十数山人从剑阁杀来。

前方的夏竹音一刀抹过敌人颈项,甩去刃上残血,微侧过脸。

“会了?”

李明念闻声转脸,两眼圆睁。

“才一遍!”她抗议。

“愚蠢。”夏竹音手腕微旋,“仔细,记。”

语毕,她人便纵出去,挺向那乘风涌来的人潮。李明念急忙凝看,但见那竹青色的影子闪动人丛之中,两柄横刀疾挥如线,刃锋侧、提、回、送,仿佛那是臂里长出的一截,每进一步必教人赤溅三尺,却血不沾身,一径杀至竹林边缘。

两息之间,山人已尽数倒下。夏竹音立定林边的树荫里,滴血的刀尖斜指向地。她再次侧过脸。

“记住了!”李明念立刻启声,一跳上前,接住夏竹音抛来的刀。

“师父,我阿娘呢?”李明念拿衣摆擦去刀身血迹,“她不会武功,万一被抓去——”

“不许叫我师父。”夏竹音戢刃,“你阿娘在安全的地方。”

难怪这样安静。李明念支吾一应,看看她一尘不染的衣裳,又揪起自己沾满血污的衣襟。

“是阿爹让你来救她的?”她心不在焉地问道。

夏竹音未答,却陡然将她一拉。

一阵风响掠近,李明念猛醒过来,就势旋身而看,两枚脱手镖划过胸前,堪堪擦破侧旁竹青色的袖管。夏竹音没有停顿,右手一甩,什么闪亮纤细之物便斜掷出去,刺向飞镖源头。

咚。树冠里掉出一个人影,摔落林地之间。

两人近前查看,那尸首竟是个皱巴巴的老翁,一身破烂布衣,瘦脱了相的脸上还刺着额字,显然不是山人。李明念左右看看,却寻不见他身上致命的伤处。“这老头有些眼熟。”她咕哝,“师父,你方才用的什么暗器?”

“是罪客。”身旁人却冷不丁道。

“罪客?”李明念挑眉,记起这张脸确曾出现在地牢,“那他怎么会……”

目光触及夏竹音划破的袖管,她话音戛然而止。才前为着拉她,女子里外两层左袖尽教划破,此刻曲臂搭在膝头,正露出肘间一块深红的疤痕。李明念定看那红疤,脑中空白一片。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闯入视野,捂住袖管豁口。李明念抬起眼皮,对上那张玄底面具的眼孔。那眼孔不过两条细细的窄缝,内中昏暗难辨,只朦胧现出一双眼瞳。她却好似看清了一双极近的眼睛,还有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

“跟上。”沙哑的女声传入耳里。

李明念神志回笼,看面前竹青色的人影一晃,直奔山巅。

她摇晃着竖起身,走出几步,又停下来。眼盯脚上那双泥点斑斑的玄靴,李明念干立片刻,飞身跟上。

山顶东侧浓烟滚滚,挨近兵器库的峰阁却死寂一片,底层门扇大敞,内里火光耀耀。师徒二人纵入门槛,见祠堂底里满地狼藉,随墙面裂开的神龛空空如也,长明灯翻倒在地,灯油泼上散落一地的牌位,雀跃的火花践踏其上,肆意蔓延。

李明念望进神龛后方的暗门,隐约瞧见山壁间黑黢黢的石窟,却感知不到人息。

“罪客尽教放了。”她道。

夏竹音不吱声,踢开燃烧的牌位,抓起一盏长明灯,径入地牢。

沿着那长长的石梯深入底层,山体内的蛋形石窟森冷如常,环壁间却狭室尽空,封锁洞口的铁链根根松垂,在阴风的拨弄下轻微摆荡,嚓嚓作响。她们落足阶底,正对阶梯的石牢也已空无一人,两条拴铐手臂的锁链还垂悬窟内。李明念踩着最后一级石阶,觉出身旁人走上前,视线却定在那石窟的角落里。

那里掉着一根绣花针。

“……你来过这里。”李明念道。

夏竹音置若罔闻,单膝跪于地面凹陷的中心,左手端灯,右手在土地间摸索少顷,紧贴上去。

一阵蓝光溢出掌底。

光亮倏尔刺进眼里,李明念当即回神,只见一团蓝光从夏竹音掌下溢散,地面仿佛瞬间裂出几道刺眼的缝隙。那缝隙迅速张开,似是顺着无形的纹路爬上四面石壁,直通遥远的穹顶,汇作一星极亮的光点,然后闪烁一瞬,熄灭下去。

一切转瞬即逝,李明念不及看清,低下头,却又是一惊:脚下土地竟不知何时变作了平坦的石地。

夏竹音掌底多出一只木匣。她放下长明灯,打开匣盖。

“这是什么?”李明念趋上前,看到那匣里空无一物,“放什么的?”

“来迟啦。”头顶响起一道女声,“东西在这里。”

两人俱惊,仰头一看,一个女子正盘坐在上方的石窟边,左肘撑在膝头,右手举两卷书册,俯着身笑望过来。

“你们这阵法确是有趣,我出入这南山不下十回,直到近两年才探明其中关窍。”女子笑道,“以罪客的灵力供养阵法,自然要断去所有给养方可破阵。若非今日乘乱放走罪客,我还拿不到这《名册》。”

她晃一晃手中书册。

“将人关在这阴暗的地界等死,还要拿地阵榨取他们的灵力……当真是敲骨吸髓,令人发指呀。不过玄盾阁也一贯是如此作风——小小地牢,比之这一整座南山倒算不得什么,是不是?”

李明念皱紧眉头,已然认出对方声音。她悄悄提起长刀,被夏竹音反手按住。

“我还当先来的会是那阁主,没想竟是你们。”那石窟里的女子好像丝毫不察,只顾自翻一翻那《名册》,借着微弱的灯光寻阅,“方才闲来翻看,我还发现一些有趣的东西。对了,就是这里——”

她止住翻书的手,转而搭上腰间形似火焰的剑柄,冲下方那青衣女子一笑。

“现下想来……上回在县府,你便已瞧出我这柄剑不一般了罢?”

对方一动未动,玄底金纹的面具严严实实遮住脸,不露半点情绪。

“纪英灵。”她叫出女子名字,“偷《名册》,有何目的?”

“秘密。”纪英灵笑眯眯道,“你答应为我所用,我便告诉你,如何?”

“你要我背叛玄盾阁?”对方冷声反问。

手里《名册》一合,纪英灵拿它扇扇风道:“老底都捏在我手里,有何不可?况且我也瞧不出这地方有甚么效忠的好处。”她看一圈阴森森的地牢,目光又落向那刺猬似的少年人,“若是担心你旁边那丫头,我也可收她为徒,带她一道走。”

李明念一愣,身旁的夏竹音却不为所动。

“她有父有母,无须我操心。”她道。

纪英灵长叹一口气:“好罢,你再考虑考虑。”

她站起来,却因石牢低矮,只得弓着身缩在那洞口。于是她捞起脚边一只酒瓮,跳上斜插入地的石阶,将那两卷《名册》掖入衣襟。“原想让第一个赶来的尝尝这阵法滋味,今日心情好,不为难你两个,也算作我的见面礼。”纪英灵拍去身上灰尘,“哪日想通了,去我们初见的地方寻我便是。”

阶底全无答话声。纪英灵也不恼,最后瞧一眼那女子身旁的少年人,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

脑仁顿时抽痛一下,李明念扶住额侧,再向梯上一望,对方已眨眼没了踪影。

“替我转告你们那掌厨——三月酒名不虚传!”

吆喝声从梯顶传来,字音回荡石壁之间,振得抽痛的脑额愈发不适。李明念半跪下身,眉心抵上拄刀的手背,感到那按在右臂的手微微撤开。

“头晕?”身侧人问道。

“不是。”李明念半眯起眼,似要看清涌入脑海的模糊色块,“……有些奇怪。”难道还是醉梦香之效?

青衣女子却沉思片晌,忽而开口:“你见过她?”

“不容谷见过一回,只是没有瞧清她的脸。”李明念答完一顿,又朝她看上一眼,“那次你也在。”

冷风吹卷发顶,两人隔着烛火对视,一时谁也没有出声。女子潦草扎起的圆髻半散开来,几缕碎发飘荡脸旁。她不再追问,只撕下半幅衣襟,缠上左肘。“方才所见,一个字也不许透出去。”面具底下的话音冰冷如旧,“否则你爹娘也保不了你。”

长明灯闪烁脚边,映得她面具上的金纹也忽明忽暗,形同幻影。李明念侧看许久,挪开目光。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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