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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因缘合(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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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地下方人声嘈嘈,两道人息自南向靠近。

坡顶二人交换一个目光,晁驰伯身形一闪,纵至粮仓废墟旁,捡出那埋在碎石间的帷帽,重新戴上。李显裕回身向后,见巫重阳和车羽寒跃过南坡,先后落上旷地。他二人身染血迹,却不曾负伤,似朝那头戴帷帽的身影掠过一眼,便越过旷地,来到李显裕跟前。

“阁主。”

“还留在墙内的山人俱已擒获。”

李显裕置若罔闻,只侧转身躯,看向北坡乱石。

“巫长老,”他道,“过来看看,可有什么蹊跷?”

巫重阳步向他身畔,举目细观那些状似无序的山石。

“依稀有布阵的痕迹。”他回答,“只是乱石迷眼,难以辨认。”

李显裕飞身坡上,四围里默看一番,西行数步,停在一片积水的凹地边。那似是山石砸出的坑洞,深约两尺,经历方才激斗,内里仅剩一层浑浊的泥水。他蹲下身,左掌朝向那凹地,泥水底里便隐隐透出一阵金光。

一滴透亮的水珠挣出水面,撞入掌心。

李显裕攥紧那水滴:“是水灵气。”

笃笃拄仗声回到坡头,晁驰伯那滴水的帷帽已干燥如初。

“那布阵之人便不是纪英灵。”他道。

近旁的巫重阳微微退开。恰觉出后方人息移动,他转头一看,一条人影爬上旷地,是郑百户独自拄枪而来,一身铁甲泥点斑斑。他打量着裂作四片的平地,一面迎上从北坡登顶的李显裕,止步他跟前。“李阁主。”郑百户略一俯首,“敢问方才是发生何事?这地方……”

“是阁中私事。”李显裕道,“修缮的花费,过后玄盾阁会赔偿。”

他答得含糊,面上又不露情绪,显是无意解释方才惊天动地的争斗。郑百户咽下口边的问题,回望南山。十八火柱灰烟飘荡,分明山风不小,大火持续半个时辰,竟好似尚未累及山林。

“山上大火未灭,可需官兵帮忙?”他问。

“我们已寻了帮手过来。”答他的却是晁驰伯,“灭火之事,无需官府插手。”

郑百户微诧,端量一番这身份不明的男子,目光又寻向余下三人,却见在场的仿佛俱无异议。他只得犹疑道:“也好。”他目光定在李显裕脸前,“职责所在,火灭之前我会领部下守在镇南。李阁主若需要人手,随时可前往寻我。”

对方颔首。

“事后衙门若有疑义,也可遣人传问。我会候在阁中。”

“多谢。”郑百户抱拳,又朝余众点头示意,方才原路折返。

下方杂乱的人语终于远去。李显裕步至旷地南边,目送那一队武卒回向乡居。山谷里又落起濛濛细雨,坊间却填满人影,各个伸长脖子向东张望,要瞧清适间的山响源自何处。更多武卒从镇北涌来,挥舞着长枪驱散乡民。

“阁中山人情形如何?”李显裕开口。

巫、车二人目光一碰。

“还有数十个活口,皆已押在山脚。”车羽寒道。

“尽是戈氏族人?”

车羽寒摇头。

“戈氏大多死战,余下的是边境一些小部族。方才他们自己招供,说是收了钱财前来增援。”

“罪客呢?”

“除去与山人一道逃走的,大半都已战死,活下的不到十人。”

李显裕的背影默立在前,好一会儿才再度启声。

“各阁伤亡如何?”

“刀阁伤亡最是惨重,门人无一存活。”答话的成了巫重阳,“其余各阁门人死伤大半,长老们也多有损伤。”

“长老也多有损伤?”

“攻击各阁的山人都带着醉梦香。”巫重阳低下脸,“认出毒物之后,我将解药送与各长老,途中曾前去心试场查看,那里的醉梦香已然失窃。”

“没有解药,山人也应当会中毒。”

“是。”巫重阳道,“火起后我立即回暗阁探查,发现解药被盗走了一半。”

“何时被盗的?”

“属下也无从推断。”巫重阳仍旧低垂眼帘,“心试要用的解药已提前取出,都是我贴身收着。余下解药尽存在暗阁密处,为保万全,属下月余方查看一次,上一回是在四月中旬。”

“应当是武试前夜被盗。”一旁的车羽寒开腔,“昨日寅时换班,席韧和虞亦鸿曾向我禀报,说是听见暗阁有异响。我须得看护应试人庐舍,料想暗阁机关重重,应当不会有什么闪失,只欲等今日武试结束再告知巫长老,不想竟出了事。”

李显裕回过身,目光落向巫重阳。

“昨日可曾察觉暗阁异样?”

“临近武试,属下昨日忙于检看地阵,不曾回过暗阁。”

“最后查看阵眼是什么时辰?”

“昨夜辰时查看过,并无异样。”

“那么阵眼毁损,便应是辰时到武试之间的事。”晁驰伯走上前道。

巫重阳沉思片刻。“许是在戈拓放出号箭之后。”他开口,“武试之时,小姐发现应试人中藏着戈氏族人,当场揭穿,才让他们败露行迹。所以山人今日起事,当属偶然。”

“李明念察觉确是偶然,可武试场上兵器充足,要在十八长老眼皮底下隐藏身手也是难事。”车羽寒却紧接着道,“不定他们原就是安排今日起事。”

李显裕不置一词,目向南去,恰见一行白衣人落身山门前,各个帷帽遮面,与晁驰伯的打扮一般无二。

“阿峰在哪?”他又问。

“听留在演武场的弟子说,他去过那里,随后又独自前往剑阁查看情形。”车羽寒回答,“可方才众人集聚山脚,却不见他人影。”

“阁主,可要派人去寻?”巫重阳试探的话音传入耳中。

那一行白衣人似乎也朝高地望过来。李显裕注视那些皂纱遮挡的头脸。

“不必。他是阁主继人,可独力行事。”他道,“先回阁。”

-

峰阁底层的大火已漫过楼尖。

李明念手提两桶井水,一股脑泼向祠堂门洞。舞动的火爪瑟缩一下,有一瞬似乎退回门内,却又很快伸将出来,凶横地朝外间抓挠。她后退一步,面上已教烈焰熏出热汗。“井水好像有效,”她奇怪,“为何土掩不行?也不见烧着树林。”

“不是寻常的火。”后方传来夏竹音的声音。她长立山梯顶端,两手环于胸前,背向峰阁高楼,仿佛瞧不见身后那熊熊大火。

还有不寻常的火?李明念挑高眉梢,仰头已瞧不见火海里的攒尖。

思及楼内价值千金的家什,她咬咬牙道:“再去提些井水来。”

瞥见石阶前的人影一动不动,李明念又脚步一住。

“你不管么?”她问,“若是全烧没了,重建得花多少银子?”

“与我无干。”

“那是我家银子。”

“不在你手,便是他人之物。”面具下沙哑的女声道,“操什么闲心?”

李明念原已心烦意乱,索性将水桶一撇。

“那你留我在这里做甚?”

“等。”夏竹音头也不回。

“地阵已经复原,还等什么?”

那背影不再答话。李明念捺住焦躁,大步踱至她身旁,循着那面具的朝向东瞰,高地间两道巨大裂痕隐约可见。

“方才那剑影,是纪英灵?”

“是你阿爹。”

李明念一愣:“阿爹?”他竟有那种能耐?

她目寻山脚,依稀见得乡居间蚁动的人影。最后一声巨响已平息近一炷香,如今站在山顶,除去那两道剑痕,竟什么也瞧不清。

“他打得过纪英灵么?”她不由问。

“打不过。”

李明念急旋过身。

“那还等什么?现下便过去!”

“你打得过?”

冷淡的反问刺入耳里,李明念喉间一塞,转而蹲下来,望向面前长不见底的石阶。十八高楼大火未灭,四处灰烟浮动,几乎同雨后的薄雾连作一片。“……你是阿爹的影卫。”她道,“他若出事,你也会死。”

身旁人不为所动。

“纪英灵若当真要杀他,我去也是死。”

除非方才便答应与她联手。李明念动了动嘴唇,将这话咽回肚里。

视野里闯入一道白影,无声无息落上山梯,与阶顶不过一里之距。李明念霍地站起来,按住刀柄。

“什么人?”

一条臂膀拦到胸前,是夏竹音略侧了身,将她拨后一步。

“信人,来收火。”夏竹音道。

李明念犹自攥着刀柄,见那来人白衣帷帽,腰间一枚玄铁符信,确是信人打扮。对方一声不吭,手端一座三尺高的青铜双耳壶,径直与她二人擦肩而过,敛步峰阁楼前的青石地间。他弯下腰,小心将那青铜壶放置身前,面朝那燃烧的高楼而立,双手捻诀额上。

从后方瞧不见他手势,李明念只歪过头,打量那怪模怪样的青铜壶。壶身两侧的耳朵形似飞鸟,长长的尾羽流动般散开,状如火焰。细一看,壶身中部也有相近的对称纹样,瞧着呆头呆脑,不知是什么禽类。

“他拿的那是什么?”李明念微微别脸。

“法器。”身旁人回答,“或融入法阵,或由罕见原料铸造。”

“那种东西还能融入法阵?”

“问铸师。”

李明念还欲再问,却见那信人变换的手势忽而一住,壶顶的青铜盖竟自觉翻开,周身纹样骤亮,一团微弱红光冒出壶口。楼尖高涨的焰光摇动起来,扭作一股臂粗的火绳,仿佛教什么力量吸引,一个回身便钻入那三寸宽的壶口,撞得底座嘎吱作响。

什么妖术?李明念惊退半步,看火焰源源不断冲入壶中,层层热浪掀起那信人的衣摆,他却手结胸前,一动不动。

“不止一个。”侧旁女声平静。

李明念回首,只见夏竹音仍面向石阶,下方十八座高楼的烈焰也一阵异动,各自如浪卷起,成束流向楼底。

难道这便是大祭司用过的术法?

“这样的信人,寓信楼究竟有几个?”李明念问身旁人。

“不知。”夏竹音道。

西侧几道人息移近,李明念转目而望,张得许双明和虞亦鸿跑过栈道的身影。他两个各背一人,俱是浑身焦污、蔫头耷脑,前后却不见周子仁与吴克元的踪影。

奔上山梯,那卧蚕眉的少年郎便瞧见顶上人影。

“李明念!”他远远呼喊,“子仁回来了吗——”

“子仁?”李明念蹙眉,“他不是跟你们一道么?”

许双明已跑到她跟前,这会儿才惊觉峰阁大火的异状,脚下一跌,险些倒栽下去。李明念抓住他胳膊,一把扯回来道:“怎么回事?”

“他……他在密道里被人劫走了!”许双明急咽着喘息。

“是个罪客,景峰师兄和那个影卫都去追了。”虞亦鸿在旁抢声,眼睛不住瞟向那静立不动的白衣人,“那是寓信楼的人?他在做甚?”

“哪个方向?”李明念只盯住许双明。

“只知是奔山下去了,”许双明竭力调息,“要不要去追?子仁没有武功,我怕——”

“不知方向,追什么?”夏竹音沙哑的语声横进来,“李景峰在,不会有事。”

李明念不答腔,足尖一点便要纵出身去,却教夏竹音一手钳在肩头,生生按回来。那手劲太大,李明念一个趔趄,扭头对上那张瞧不出神色的面具,不由着恼道:“得去追!”

“先下山。”夏竹音却说,“去问那些山人。”

“对,那些山人一杀进来,罪客便跑了——他们一定是有勾结。”虞亦鸿附和。

李明念望去前方,梯下烟雾交缠,山门前只隐隐现出攒动的人影。她沉默少顷,终于挣开那只手,径纵向梯下。

“我也去!”许双明拔腿追上去。

“欸,先放下我师弟啊!”虞亦鸿急喊,谁知那少年郎充耳不闻,再一转脸,身旁的女刀客也不见了踪影。虞亦鸿回过头,看一眼那纹丝不动的白衣人,只好兜紧背上同门,也飞纵下山。

梯底空地济济哄哄,弓、音两阁长老守在高墙顶端,一坐一立,各自挽弓抱琴,俯察下方情形。

应试人已教杀去大半,十余个幸存者随剑阁门人来到山脚,尽聚在山梯西侧的林边。褚良扎在人丛间,两条细瘦胳膊环抱胸前,不时四下里看看,又目向对侧马厩。门人们围聚在那里,将那数十个山人并罪客押跪成排,各个反剪双手,拿臂粗的锁链紧紧缚住。假焦山默跪当中,肩背几处箭伤还淌着血,胸前一条铁链留下的挞痕,僵硬的脸上双目紧闭。

李明念落上马厩房顶,目光扫过那假焦山的脸,转向后方寥寥几个罪客。刚刚苦战一场,他们尽吐息浊重、遍体鳞伤,耷拉着脑袋跪作一排,绺绺脏发遮挡脸庞。她认出其中一张老脸,眼睑浮肿如袋。他的牢室便在那哑巴男子左旁,周子仁替他把过脉。

山梯两旁的林中一阵异响,是几个长老先后纵出林丛,落上山门前的平地。李明念留心一看,巫重阳和车羽寒不在其中。

墙头两个长老跳下来,与众人集聚一处。

“如何?”

“没了。”

“东面也没有。”

余下长老皆尽摇头,众人交换目光,看向马厩前的俘虏。

“那便尽在这里了。”弓阁长老道。

边士巍眯缝起牛眼,见得那些山人耷拉着脑袋,只一人腰杆挺直,。

“好哇,还有个喘气儿的。”

他将直背刀一扛,阔步走上前,大掌一伸,唰地撕下那假焦山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高颧狭鼻的瘦脸。边士巍一把掐住他脖子,轻易提举起来,咧嘴笑道:“将我刀阁那些小子赶尽杀绝,是你们戈氏的主意罢?”

悬空的赤足挣扎一下,假焦山涨红了脸,吐出一口痰,溅上面前的阔脸。边士巍将人一摔,狠狠踏上他胸口,抹去颊上浓痰,瞅准那青筋凸起的脖颈,举刀要砍,却觉曲起的胳膊僵硬难动。他侧眼看去,竟是一条蛇状的流水缠绞臂间,拽得前臂动弹不得。

“什么玩意?”边士巍眉头一皱,奋力甩动臂膀,那流水却愈绞愈紧,纠缠不放。

“要留活口。”山门前响起一个声音,“事情经过还未查问清楚。”

众人循声望去,四道人影越过山门而来,车、巫两位长老断后,为首的正是阁主李显裕。晁驰伯走在他身后,左手一招,缠住边士巍的水流便松开,顺着他高大的身躯滑入地间,消失不见。边士巍低骂一句,将那假焦山踹翻个身,扛起刀退向一旁。

恰逢许双明跨过满阶尸首,气喘吁吁赶到梯底。乍一瞧见阁主一行迎面走来,他惊得一跌,伸下山梯的脚又缩回去,却见对方目不斜视,领着余人转向马厩,自始不曾朝山梯看上一眼。许双明僵立阶上,待那四人经过前方空地,方才左右寻看,找到李明念猫在马厩顶上的身影。

他张口要喊,不料肩头一沉,险些跌摔下去。

“安静。”沙哑的女声响在侧旁。

许双明站稳身子,瞧清身侧竹青色衣裳的影卫。情急时不曾留心,他此刻才后知后觉,眼前人或许便是李明念那神秘的“师父”。

“……哦。”许双明含糊应道。

可既是影卫,怎的不跟在那阁主身边,反倒同李明念一道?他正自苦思,肩头又让人一撞,扭头便对上虞亦鸿气呼呼的脸。

“你做甚?”

“我还要问你呢!”虞亦鸿恼恨道,“背着我师弟就跑,叫也叫不住!”

“收声。”那女影卫冷冰冰的声音横进来。

两个少年郎不约而同噤声,互相瞪看一眼,才齐望向马厩。

剑、暗两阁长老已退回同僚之中,独晁驰伯一路跟着李显裕,却不理会跪了一地的山人,只停在几个罪客跟前。

“班焱在哪?”李显裕开口。

有人抬起脑袋,望山梯方向啐一口血痰。

“下山的一路便死了大半……谁知他是死是活?”

“他没死。”李显裕却道,“在哪?”

答话那人不再吱声,一旁眼袋肿大的老翁头颅微动。

“没人知道……”他垂着脸道,“炸毁兵器库之后,他便不见了踪迹……”

李显裕面色不改。

“谁安排的逃狱?”

无人回答。一阵如山的威压倾轧上来,几个罪客尽猛地摔趴在地,只那老翁勉力以肘支撑,不过一息便也扑栽下去,咯出一口鲜血。前排几个山人听得动静,忙膝行着避开,牵得束手的铁链撞响不止。

“说。”

冰冷的话音压在头顶,背上重压减轻大半。罪客们喘起粗气,挣扎着撑起上身。

“一个……男人……”数内一个年轻人出声道,“他只来过地牢两回……是去寻……寻那个班焱……”

“什么模样的男人?”

“地牢天昏地暗……那里瞧得见?

“他是哪一日去的地牢?”

那咯血的老翁低笑起来。

“关在那种地界……我们还晓得日子么?”

又一阵威震顶,他重重摔扑下地,连带着两旁罪客也撞跌下身,口中咳出大片血迹。

“那个……那个小子……叫周子仁的——”年轻的那人嘶哑道,“第二次……那男人才走不久,周子仁便来了……那是他最后一回来地牢……问他便知……”

一道黑影纵上前,是李明念跳下马厩,一把揪起那年轻罪客的脑袋。

“子仁被一个罪客劫走了。”她道,“那男人叫你们往哪逃?”

年轻人眼鼻淌血,张合一下嘴唇,似要回答,却只喷出一口鲜红的热血。

李明念攥紧他发髻,使劲一摇:“答话!”

趴在地间的老翁微微转脸,一双浑浊的眼睛极力上看。

“我见过那小娃娃……”他道,“他同影卫和门人一道……怎会被劫走?”

见他还能说话,李明念撒开那年轻人,朝老翁背上一抓,将他从血泊里提坐起来。

“少废话。”她难掩焦躁,“你们原要往哪里逃?”

对方按住胸口,竭力稳住气息。

“说是随山人一道……往东山脚下的高地走……”

“我们去过东高地,那小儿不曾出现。”李显裕的话音再度响起。

“那便是往别处逃了……”老翁答得时断时续,“那男人身份不明……不信他,也是寻常……”

山梯上的许双明伸长脖子,正竖着耳朵细听,忽见侧旁的夏竹音转过身来。

“你说周子仁是在密道教人劫走,”她道,“哪条密道?”

“剑阁的密道。”许双明忙答。

“山顶出口在哪?”

一旁的虞亦鸿醒过神来:“这是我们剑阁机密,你一个外人——”

“就在那个烧起来的兵器库旁边,再走一里地便上了栈道。”许双明打断他。

“喂!”虞亦鸿一嚷,那竹青色衣裳的影卫却已纵出去,落到李显裕身畔。

“是班焱。”她道,“他劫持周子仁出山,李景峰在追。”

蹲在老翁跟前的李明念闻声回头。

“究竟谁是班焱?”她问,“关在最底层那人么?”

夏竹音不答,李显裕更是置若罔闻,只自转向候在一旁的十八长老。“巫长老随我去追。”他道,“车长老留下,安置应试人。其余长老各自回阁,照看受伤的门人。”

“那这些贼人要如何处置?”边士巍在人丛里高声道。

“寓信楼会接手审问,玄盾阁不必干预。”沉默已久的晁驰伯冷不丁开口。

“什么意思?”山梯西侧响起一声嚷问,一个应试人大步跨出林边湿泥,站定墙内的空地间,露出仅剩一条胳膊的身躯,撕破的衣袖缠扎肩头,早已教血色浸透。“死了这么多人,便这样算了?”他怒气冲冲,大掌狠狠拍上残缺的肩膀,“那我这胳膊岂不白折了!”

“好歹要当场处置,给我们一个交代!”另一个应试人伸出脑袋,一只手还紧捂鲜血淋漓的右眼,“否则谁还敢在这山里当甚么门人!”

“不错!”又有人高叫,“我们拼死跑过来,可不是为了让这些山人赶尽杀绝的!”

接二连三的抗议乱糟糟一片,年纪最小的褚良干立当中,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李明念皱起眉头,听身前老翁嗽笑起来。她移过视线。

“笑什么?”

老翁摇着脑袋,顾自乐得双肩抖动。

“好笑……好笑……”他喃喃,一面剧烈咳嗽,又咯出几口鲜红的热血。

“我也同意!”东侧响起一句洪亮的附和,边士巍踹开面前山人,一径走上前道:“烧的是玄盾阁,杀的是玄盾阁门人,干寓信楼甚么事!要审要杀,都该由我们玄盾阁处置!”

守立俘虏周围的门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见长老们默不作声,便也不敢冒然插言。

“玄盾阁每一张影卫契约皆由寓信楼作保,两者自是唇亡齿寒,利害相关。因此门人选拔的初试名单都由寓信楼核定,但凡契主身亡,也一向是我寓信楼负责核查死因。”晁驰伯拄仗原地,口吻冷淡,“目下外人擅闯阁中,烧楼屠人骇人听闻,理应交与寓信楼详查处置,方能平息物议。诸位还有何异议?”

“甚么狗屁物议!”边士巍怒骂,“影卫是影卫,门人是门人!寓信楼作保,那也是保契主的利益,与玄盾阁门人有甚么干系?他们压根就没有契主,难不成人死了,还要你寓信楼给那些官老爷交代!”

人丛微微摇动,门人里隐隐浮出窃窃私语。

目光穿过薄透的皂纱,晁驰伯眺向山梯间横七竖八的尸体。

“如今尚未审问,便已只剩三成活口。”他道,“真要交给玄盾阁处置,怕是还未问出个究竟,人便死绝了。”

“这是要栽到我们头上了!”边士巍声洪如钟,“几百个贼人闯进来,我们不杀,还要伸着脖子等不成!”

“莫争了。”又一道话音响起来,车羽寒来到边士巍身旁,看定晁驰伯身侧。

“事情出在玄盾阁,纵是要交由寓信楼处置,也应当由阁主做主。”车羽寒道。

众目齐转,尽望向那玄青色长衫的男子——李显裕默伫晁驰伯一旁,脸上不现喜怒。

边士巍近前一步。“阁主,今日在场无论长老还是门人,投靠的都是玄盾阁,不是他寓信楼!要交代,也该是玄盾阁给我们交代,不是他寓信楼给山外的人交代!”他高声道,“旁人怎么说我管不着,可我刀阁弟子已教杀尽,若不亲自处决这些贼人,这长老我不当也罢!”

说罢,他肩头直背刀一回,重重撞入刀鞘。

“我与边长老意见一致。”车羽寒在他身后开口,“无论如何,此事须得有个交代。”

“老朽也是此意。”酆之衍出声道。

“我赞同!”弓阁长老站出来。

觉出这争论没完没了,李明念竖起身。

“这时候——”

“住嘴。”一声低斥截断她话音。李明念噎住声,瞥向夏竹音不曾回头的背影。

不等更多长老表态,巫重阳已走出人丛,回身向众人举起右手。“诸位稍安勿躁。今日事发突然,眼下还须追捕逃跑的罪客,不若先将贼人押去地牢,待追回了人,再行决定。”他目询李显裕,略一欠身,“阁主。”

眼光掠过众长老的脸,李显裕目向那歪倒在地的假焦山。

“人交与寓信楼,就在地牢审问。查清之后,交由众长老处置。”李显裕示意巫重阳,“走。”

两人身形微闪,展眼便不见踪影。

“我也去!”李明念将身一纵。

山梯上的许双明一惊,转头不见身旁的女影卫,忙举步要追:“欸,那我——”

才跨下石阶,他又被虞亦鸿一把拉回来。

“你去做甚?你又不会武功!”

“那也不能干等着罢!”

他两个正拉扯不下,近旁却轰一声巨响,惊得二人骇住声,齐朝声源处望去。边士巍半欠着身,手中直背刀深凿入地,长刃劈开人宽的裂缝,一端消没在高墙脚下。假焦山瘫卧在旁,双手仍教铁栏反剪身后,与那锃亮的刀身不过半寸之距。

边士巍从地里拔出刀来。

“既是你寓信楼审问,便自个儿提走罢。”

丢下这话,他便扛起刀,看也不看那帷帽遮面的白衣人,独自走向山梯。

两个少年郎忙让开路,直到目送边士巍踏着满阶的鲜血走远,才觉出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二人互看一眼。

“……现下去也追不上了,”虞亦鸿道,“先放我师弟下来,我送你回镇南。”

-

深林间细雨如雾。

西山北坡平缓,常年累月积着枯枝败叶,厚软的地里不时冒出一截树杈,绊住往来足靴。班焱践过嘎吱作响的碎枝叶,踉跄一下,撞上一株纤细的赤桉。树上积水抖落,淋淋漓漓洒了满身。他捺住粗重的吐息,抬头便见无数纤细的枝干高耸入云,微微摇摆。他记起玄盾阁的高墙,也以桉木扎成,却排布得严丝合缝,透不出一丝外间的空气。

周子仁倚靠他身前,颈间还勒着一条皮包骨的臂膀。从南山一路逃奔至此,他一身天青色直裰满是泥污血渍,后背紧抵班焱腹侧的刀伤,已然湿凉大片。

“班伯伯……你伤得很重。”周子仁轻声喘气,“这样没法翻过西山。”

“安静,”头顶喉音冷硬,“当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细察背后人息,周子仁安静一会儿,却再度开口。

“地牢之中……惟有班伯伯的牢室与众不同,也只班伯伯一人被封了哑穴。”他道,“今日戈氏入侵南山,地牢里的伯伯们又恰巧逃出来,想必是早有人在其中策划联络。然而逃出了南山,您却未与戈氏族人一同撤退,我想是因您身份特殊,深知玄盾阁和寓信楼不会轻易放过,为免连累旁人,才独自逃走。”

横在颈前的手臂突然收紧,几乎令他双脚离地。

“……以为谁都是好人,必定死得早。”

窒息感愈来愈强,周子仁巴住那紧勒喉间的胳膊,踮起的脚尖挪颤起来。“无论我推测得可对……我知伯伯无意杀我,劫持我……也只是为安全逃离。”他尽力吐出字音,“可若……若伤处再不处理……追兵一到,伯伯也无力自保……”

背后人没有答话,却在小儿近乎断气时松了臂膀。

周子仁扑跪在地,听见身后一阵窸窣,是班焱倚住树干滑坐下来,又一掌捉在他肩头。从枯叶里挣爬起身,周子仁回过头,瞧清替他腹侧毫无遮挡的伤处。一路急于奔命,班焱一手拿人、一手绰剑,竟全然不顾这刀伤,任由它血流不止。

顾不上紧抓肩上的大手,周子仁撕下半幅中衣,揉作一团按上那伤处,不一会儿即见布里透红,又有血水冒出指缝。

“血止不住……”他自语,还要再翻衣裳干净之处,却教班焱拨开手。

“不必止住……”男人重又支起身子,抓着小儿迈开一步,“只要翻过这山头……”

脑内一阵晕眩,他跌跪下来,左手还死死嵌在小儿肩头。

周子仁忙扶住他,惊觉这身躯轻似一把骨头,胸口棱棱突突,竟摸得着肋骨形状。连忙顺着肩头的手摸索,他要把上对方寸关脉,却教那握剑的手格开。

“安分些……”班焱警告。

周子仁抬起脸,瞧清他惨白的脸孔,终于定下心神,环看四周。“这是阴坡。再往西行便有一处山泉,泉畔长着许多白及,可止血敛疮。”他道,“伯伯带我过去,我替你包扎伤处罢。”

抓在肩膀的五指微微掐紧。

北向山谷清泉冷冽,初夏时节竟透出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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