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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天涯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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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贞二十三年秋,皇城燥夜钟鼓迟。

三更时候,坊市间灯火阑珊,酒楼高高的攒尖伸向天端银盘,檐底窗纸透出层层烛光,陆续熄灭下去。正门前招幌飘摆,轻微的撞击声传入后巷,一株歪脖子树斜扎道中,借着月光投下一团斑驳阴影,恰掩住树干后方一乘吹了灯的马车。倚坐轼前的车夫打个呵欠,忽听吱呀一声响动,脖子一伸,只望得酒楼后门张开一条窄缝,内中烛光闪烁,不见半个人影。冷风灌入巷里,他袖起手来,重又靠回车前。

酒楼底层灯烛半熄,昏暗的厅堂空无一人。一张活板门藏在柜台内侧的阴影里,下方长梯曲折,钻入灯火通明的地底。

掌柜提一盏琉璃灯步向阶底,不时侧转过身,欠下腰来给身后的青年引路。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身着轻薄的绀青色绸衣,腰间一条紫底黄玉蹀躞带,扣一金一银两柄宝剑摆晃腿侧。地下闷热,他手中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襟前,一路随掌柜信步而下,直到踏上最后一段阶梯,才眉梢微挑。

“让你请的人呢?”青年不悦道。

“公子们听闻是这个时辰过来,各个推说事忙,不便到场。”躬身在前的掌柜轻声道,“想是上回才教陛下责罚过,不敢来了罢。”

青年面色冷下来,折扇啪地收合胸前。

“废物。”

那掌柜止步阶下,腰身压得更低。“殿下息怒。”他小心抬起眼皮,“殿下……今夜场子冷清,不如还是乘早回宫罢。您悄悄到这儿来,身边又没几个护卫,小人实在放不下心。”

赵明英却脚步未停,一径踏上阶底狭道,望尽头门洞而去。

“要甚么护卫?”他不以为意,“这阳陵皇城,有几个人功夫能高过本宫?”

掌柜不敢做声,待青年背后那小山似的身影经过面前,才又埋头跟上。他悄看一眼前方背影——朱雄一言不发,一身长衫罩住宽阔的肩背,领上露一截粗壮后颈,条条筋肉坚实如岩。忽然,那骇人的筋肉一拧,颈上一张阔腮方脸转过来,冷冷扫向身后。

掌柜忙低下头去。“是,殿下武艺高强,自无需护卫。”他道,“可若是宫门下钥,陛下发现您又在宫外过夜……怕是要生气的。”

赵明英朝后斜睨一眼。

“本宫的事,轮得着你来管?”

“殿下……”

“再多一句嘴,便让你上场。”

嘴巴连忙一抿,掌柜再不吭声,垂首随两人跨过门槛。

煌煌灯火撑开门外高阔的洞窟,照亮窟顶密密麻麻的老树根须。他们践上木铺的回廊,沿着朱红围栏踱向主位。这是一圈凿在土壁间的看台,距地不过两丈,九张半人高的铁条门匀布下方,如同牢狱窄小的铁窗,团围起中心三里见方的空地。

数十名院卫挎刀守立回廊间,见得赵明英经过,纷纷俯首行礼。青年看也不看,只等掌柜拉开主位的紫檀交椅,才迤迤落座。

朱雄站定一旁,掌柜忙从满桌的糕点里端起茶壶,替赵明英斟上热茶。他摸上茶碗,探得茶温合意,正要送到嘴边,却听咔嗒一响,竟是廊底那扇正对主位的铁条门颤动着升开。

门洞的阴影里浮出一颗巨大牛头,头颅底下是一副套着鸦青色长衫的人躯。角鞘越过铁门底端的锈尖,那人虾着身跨出门框,拖一柄破铜烂铁般的七尺长剑,踩着刺耳的刮响直起腰身,在炽亮的灯火间现出修长四肢。他停在门前。风干的牛头颊肉皱缩,眼球早已剜去,只余下一对黑魆魆的眼洞,默然望向主位。

赵明英眯缝起眼,上身斜向椅背,折扇往掌柜脑门一拍。

“这是你准备的玩意?”

掌柜原正忙于摆放茶桌碗碟,冷不防挨了一下,赶紧捂住额头抬脸。看清场上那四肢健全的牛头人,他喉咙里冒出一个惊疑的音节。领头院卫觉出异样,拔刀一喝。余人尽唰地拔出刀来,从四围里拢向主位,各个警惕地瞪住铁条门前的人影。

刀光环绕头顶,场上的牛头人仿佛浑然不觉,只提起手中长剑,指向主位一侧。

赵明英一笑,转看身旁山高的男子:

“怎么,冲你来的?”

朱雄负手俯眺那风干的牛头,岩石般的脸纹丝不动。

“真是胡闹!”掌柜低骂,转向赵明英赔罪道:“殿下,小人这就叫人将他赶走。”

说罢,他冲院卫领头将手一招:“老彭——”

“欸,不必。”赵明英却抬手打断,合紧的折扇指一指那颗牛头,满面玩味,“这人戴上牛头面具,显是知道规矩。既是朱雄的熟人,今日也不妨看点新鲜的。”

掌柜面露迟疑。

“可此人身份不明,朱大人又是殿下身边最得力的护卫,万一……”

扇骨又重重拍上他面门。

“他若伤得了朱雄,你以为这里谁还有能耐护住本宫?”赵明英冲朱雄摆一下脑袋,“去罢。”

朱雄颔首,扶稳腰侧那柄拖地的长刀,足尖一点便跃出围栏,落定场间。

满地的尘土飞扬起来。掌柜远远瞧着,仍旧坐立不安。他凑到青年耳边,压低声道:“那……那小人先去看看候场的‘兽’。”见赵明英挥一挥手,掌柜弓身倒出几步,冲彭领头叮嘱一句“看护好太子”,才从来时的门洞离开。

回廊下尘土飘动,朱雄巨大的身影已停步场中,那牛头人也手拖长剑上前,驻足三臂之外。赵明英歪在椅里,懒洋洋击掌三下,四面即刻擂鼓声起,拢聚近旁的院卫们也散回廊中。

场上朱雄一动不动,冷观牛头上两只漆黑眼洞。底边破损的长靴转个向,牛头人拖着长剑走动起来。场地未曾铺平,除去摆放兵器架的墙沿,处处尽是土棱石块,还有植物断裂腐朽的根茎。他脚步极轻,似要避开脚下这些障碍,走得歪歪扭扭,剑尖却在凹凸不平的地里拖曳,硌喇喇的响动回荡土壁之间,盖过渐弱的鼓点,绕着朱雄缓慢转动。

那响声太过刺耳,利爪般不住刮弄脑弦。回廊里的院卫们各个皱起眉头,甚或甩一甩脑袋,再看向场中,竟见微扬的尘土里赫然多出两双长靴,一样鞋底破损,也一样半掩在鸦青色长衫的衣摆里,避开遍地崎岖,忽紧忽慢地围住朱雄兜圈。

众院卫俱悚,有人惊异出声,有人拔出刀来。彭领头也急转过脸,目光寻向身侧。

“殿下,这是……”

赵明英一手撑在脸旁,注视朱雄周围那三道一模一样的身影,脑海里浮现出似曾相识的画面。

“醉翁九步。”他扬起眉毛,“东岁人?”

场上人怪异的脚步犹自继续,三颗牛头又变作六颗。朱雄直立当中,看一双双黑黢黢的眼洞掠过眼前,那掏空的牛头里却渐渐没了人息。他锁眉,手覆刀柄侧耳,要从那些摇晃的人影中分辨出履声,却只听得长剑锵锵的拖响环绕周围。

紫檀交椅里的青年坐直了身子,逐一审视鬼魅般无声走动的牛头人。

不对,方才还有气息。赵明英捏住折扇,轻抵胸前。这内功……难道在他之上?

六影化九,金属尖厉的刮撞声愈发密集,一股股涌入四面见锈的铁条门里。

门后各一间洞窟,由九道木门通作一环,惟主位下方的小室多出一扇厚重石门,严丝合缝堵在墙间。那石门隆隆响起来,从左侧开启一条拳宽的缝隙。掌柜靠在门外,顶住石门的手肘使一使劲,却觉那门板纹丝不动。他运力一搡,好似推开了拦挡门后的物件,踉跄着跌进门内。

“见着我进来,也不知搭把手!”他低声埋怨,“外边那牛头人……”

口中话音一噎,掌柜骇在原地。

小室幽微的火光闯入眼帘,在那乒乒乓乓的撞响众闪烁不定。两旁狭长的土墩间歪着六道人影,或缺臂、或断腿,甚或没了下肢,只各教一根铁链圈住脖颈,畜生般拴在墙边。他们皆尽兽头罩面,瘦弱的肩膀支着挖去眼珠的巨大头颅,分明早已风干,颅底却淌出汩汩鲜血,在地里漫作大片血泊,一点一点爬向石门。

掌柜倒跌两步,忽而脚下一绊,低下头,竟是两名守卫瘫倒门边,身上不见伤痕,却张着惊骇的眼睛,四肢僵硬,一动不动。掌柜哆嗦一下,伸手探近两人鼻底,随即猛地缩回手,急慌慌摸上右侧木门,闯进隔壁小室,定睛而看。

长剑拖地的铿锵响在铁条门外,闪晃的烛光照亮满室兽头人身的尸首,倒在底里的守卫全无人息。颈后汗毛直竖,掌柜忙摸向下一张门,再下一张门。外间刺耳的金属声挞着足跟,他推开一张又一张木门,每一张门后却尽是相似的场景,仿佛同一间小室首尾相接,哪怕奋力疾奔,也不过兜圈原地。

掌柜发起抖来,直到冲开最后一张木门,瞧清对面敞开的门扇,方才倚住门框,勉力扎稳双腿。他践过遍地冷血,扑到那冰凉的铁条门前,极力冲上方大喊:“殿……殿下,‘兽’和守卫,尽教杀光了!”

颤抖的话音冲破金属刮响,场上朱雄脑弦倏紧,瞥见九道影子悄然一晃,霎时便从四面八方游转近前。他疾速回身,腰侧长刀几乎同时出鞘,但听“噗”一声闷响,定住了身形。

刀刃悬停半空,一截牛角飞落在地。八重幻影已然消散,只余一个牛头人半压着身,右足踮地、左膝微屈,颅顶与刀锋足有三寸之距。他右臂斜展向上,手中长剑贯入朱雄颌底,刃身斜穿头颅,一截雪亮的刃锋刺出顶盖。

鲜血滑下剑身,朱雄岩石般的眼球忽转,手腕一回,长刀猛然望牛头削去。

刃风直摧而来,牛头人却左手疾抬,一把捉住那碗口粗的腕子,连剑一抡,将对手如山的身躯掼向地间。

巨响震动回廊,看台上只见尘土四溅,那破烂长剑高高举起,又唰地落下。

铁条门里哐啷一响,掌柜惊跌在地,望着地里斩作两半的人躯,不由痴张开嘴。“保……保护太子……”他喃喃,突然跳将起来,扑回门前大叫:“保护太子——保护太子!”

寒光一掠,长剑铮一声穿过铁条间的缝隙,瞬间当胸而入,将他钉上小室底里的石门。

牛头人垂下掷剑的手,从朱雄那庞大笨重的尸体边转过身,仰看主位。

院卫们尚自惊愕,交椅里的青年却早已沉下脸,望进牛头上那对空空的眼洞。

“看来不是冲着朱雄,而是本宫啊。”赵明英歪回椅里,“谁派你来的?汶国那个辫子丫头?”

回廊里的院卫们回过神来,齐刷刷抽出弯刀,沿围栏涌向主位。

场上的牛头人没有答话,只自走向墙边的兵器架,从新提起一柄四尺的双刃剑。彭领头后退一步,举刀护紧身后青年:

“殿下,您先——”

“一起上。”背后人声打断他。

彭领头一愣,扭头看向主位上的青年。

“……什么?”

赵明英站起身,手中折扇一掷,扶上腰间银质的剑柄。

“你们所有人,一起上。”他看定那场上走近的身影,“本宫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本事。”

近旁的院卫们目目厮觑,瞟向朱雄那陷在地里的两半身躯,竟一时不敢应声。

牛头人已迈过装住尸身的坑洞,抽出锈迹斑斑的剑刃,丢开剑鞘。

“上!”赵明英呵斥。

众院卫互换眼神,不知由谁带头喊出一声“杀”,顿时应和声四起。彭领头将牙一咬,率先翻过围栏,领数十名院卫嚷叫着杀向场中。

那牛头人脚步未歇,只撩剑一挥,凌厉的剑气便如一弯巨大利刃卷土而过,回廊下立时血肉飞溅,周遭院卫倒下大半,独彭领头一跃而起,避开那横扫近前的剑气,举刀直劈敌手面门。牛头人不慌不忙抬剑,一格、一撇,彭领头那高大的身子便飞甩出去,撞上后方一串奔杀近前院卫,十数具肉躯挤压一团,滚出一溜激扬的尘土,砰一声砸进廊底土壁。

牛头人复又提足,忽察耳后一线风啸,于是将身一侧,任那剑气疾掠过脸前,一地迸射的土块打上长靴。又一道刃光逼近腰侧,他头脸微偏,右臂回反,不过一下脆响,竖起的剑身已挡住横向后腰的长刃。

紧抵一处的利刃微微颤动,赵明英手握长刃底端的金铗,觉出剑上力劲一推,当即蹬动右足,拧起腰,凌空横翻个身。牛头人斜挑而近的锈剑划过身下,赵明英回剑相缠,腕子一送、一转,两柄交缠的剑齐脱出手,弹向高空。

牛头人纵起身,转瞬接剑在手,低头却见赵明英犹立原地,仰面摸向腰间银柄。

一截四寸长的树枝挺出剑鞘,底端深嵌铗中,枝干纤直斑驳,依稀可见削去槎桠的痕迹。赵明英右肘一收,左手抚过“木剑”粗糙的剑身,枝端直指那堪堪落地的牛头人,口里低念:

“万——象——更——新——”

树枝骤亮,四处浅白的切口生出枝杈,连同尖利的枝尖不断伸长,巨爪般高高张开,而后倏地翻转,疾扑近前!

牛头人抽身急避,不料那五根枝条愈伸愈长、愈逼愈紧,分杈的枝身竟也长出分杈,眨眼便如百条细长的褐剑,卷着漫天扬尘飞刺过来!他连连倒退,足跟触及廊下土壁,眼看百剑摧近,只得蹬脚上跃,撞破看台的瞬间即听一声巨响,汹涌的剑气冲垮回廊,上百条密密麻麻的剑枝紧追而至。

轰。

土窟震晃,洞顶膨胀起一团巨大烟尘,数不清的土块掉落下地,砸上场地间几颗颤巍巍抬起的脑袋。赵明英跨立原处,紧贴“木剑”的左手还掐着手诀,目光顺剑柄吐出的枝条一路上观,细看那团模糊不清的烟尘。他感知到剑枝俱已深扎入顶,末端虽无人息,却难辨硬土与人躯。

忽然,散落的碎块间现出一团黑影。赵明英急一定睛,是那牛头坠落在地,缺角的左面已被削去一半,左右滚动两下,停在那彭领头的尸首跟前。

赵明英稍松一口气,再朝那上方看去,却僵住身形。

鸦青色衣衫的男子吊在窟顶,一手紧握深刺土里的锈剑、一手抓住洞顶粗壮的根须,与那百余条剑枝各据一方,颈上褪去牛头,束着圆髻的脑袋露出来,脸庞却藏在铁铸的面具里,只留一条长长的眼缝,悄无声息注视着他。

四目相遇,男子手里一拽,扯出一段四寸长的根须,须尖直指地上的赵明英。

沙哑的人声传出面具:

“万象更新。”

那须尖乍亮,赵明英猛省过来,未及变换手诀,便觉疾风摧面,头顶成千的剑枝直贯而下。

洞窟轰隆一下剧晃,飞尘高高溅起。

窟顶男子松开手中根须,轻轻落地。他手持锈剑,步入场地间那团浓厚尘土,停在上千根须结作的剑柱边,垂下一双弯长眉眼。赵明英躺在那里,让那剑柱穿过胸膛,紧钉在地。

银柄木剑早已飞脱掌心,他咯出一口鲜血,从烟尘里寻见对手轮廓,右手勉力抠上胸前剑须。

“究竟……是谁!”

男子不答,提起右膝,破旧的长靴踩进青年颈间。

喀拉。赵明英头一歪,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男子收回脚,甩去剑上残血。

“太差了。”他低言,“皇家剑法,不过尔尔。”

碎裂的土屑跌落脚旁,万千根须扎在窟顶紧实的泥土间扎,巨网般缓慢伸展,伸向酒楼后巷那株歪脖子树。树下马车轻微一震,是车夫从睡梦中惊醒,仰头只见萧瑟的树冠撑起夜空,圆月已悄悄滑过攒尖。

时近四更,下关王府灯火黯淡。屠勇蹲在偏院屋脊,后背紧贴吻兽,望出影卫面具细长的眼孔,见东角院最后一屋烛光也吹熄下去。

那是世子妃长居的角院。尹宁霓熄灯极早,赵明宇却习惯彻夜在东偏院练剑,往往寅时末刻才去角院门口走过一遭,听侍女回报妻子已起床梳洗,便独个儿回向自己的书房。于是回京一年,他出入那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留宿,房中也静得出奇。夫妻俩显是相看两厌,即便同睡一张床上,也仿佛无甚交集。

屠勇目光一转,落向脚下怪石林立的偏院。金石铿锵的撞击声钻入耳里,他瞥见赵明宇那鸦青色的身影,却只在两座假山间一掠,不见了踪影。屠勇凝神感察,青年的气息仍旧游走山石间,伴着时断时续的剑响,来来回回,移动不住。

下关王体弱浅眠,王府夜里便一向安静,哪怕长工聚居的院落里还亮着灯,来往廊中的脚步声也极轻,衬得这偏院剑声格外清亮,今夜似也无甚不同。

可是……

那鸦青色的人影一晃,落定院门近旁,接着反身跃起,钻回石林里。屠勇定一定神,揭下脚边一片青瓦,压着气息纵入院中,轻飘飘落上一座假山。

石林里移动的人息还在近处,屠勇搁下手中瓦片,悄声追上前,连踏九座高突的山石,却不见那青年踪影。剑声犹在,他停下来,猫在怪石顶端细察片时,拐个弯再追,忽而脚下轻响,止步一瞧,竟是踩上了方才放置的瓦片。

果然,就像在南山……

一阵粗苯的脚步转过石径。屠勇一惊,下意识俯身,听得那履响敛住,才小心探出眼睛。

蟾光铺洒一地,在假山脚下拉拽出一条长长的黑影。赵明宇立身那阴影间,正慢腾腾拍去肩头尘土。剑响方歇,他那柄嵌有绿松石的宝剑却紧插鞘中,静悄悄拴在腰侧,仿佛从未抽出。屠勇将人端量一番,眼神移向那双底边破损的长靴。那不是赵明宇惯穿的靴子。

山下青年身形微动,仰起头,望上山顶。

屠勇一悚。

那双弯长的眉眼直直地看过来,显是早已察觉他藏身此处。

秋风轻寒,冰凉的汗珠灌入衣领。屠勇不敢动弹,明知眼前人是自己的契主,却不由想要抓住腰间剑柄。他看见青年抬手,竖起一根食指轻抵唇前,瞧不清神色,也没有话音。

瓦片陷进掌心,屠勇屏住呼吸,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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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方散,武英殿飘摆的帷幔里已亮起灯影。

赵世方阔步踏入偏殿,拂开迎上前的宫人,径自落座罗汉床间。首相韩淞原随后入内,垂脸袖手,满头花发整整齐齐掖在官帽里,一言不发站定床前。紧跟其后的四部尚书相互交换一个眼神,不约而同驻足屏风边上,好让出一条道来,任走在最末的虞髙逸经过跟前,停步韩淞原侧旁。

“说罢,”罗汉床上响起一声指令,“朝堂上不敢说,便在这里说。朕赦你们无罪。”

四部尚书面面相觑,见前方两道身影皆未出声,便悄悄朝床上看去。北方多县数月无雨,辰牌时分,殿外干裂的丹墀照例要泼上一层井水。阳光从水面漾开,渗进纤薄的窗贝,整面窗扇荧亮一片,几乎与赵世方白得透灰的脸孔融作一团。

难辨那脸上喜怒,礼部尚书复又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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