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昼昏昏,细雨渐成倾盆大雨。
漫天乌云里雷声如涛,闪电乍亮,青光挞入南山漆黑的深林,白日也如同置身黑夜。山巅西侧的院落石墙湿亮,栅居檐廊正向着峰阁焦黑的高楼,木铺的地板已淋湿大片。李显裕负手廊下,身后移门半掩,满室烛光晃荡,条案上架一柄铜铗鳞纹的长剑,投在壁间的影子时而攀上房顶,巨大的门影般颤动不止。
一道白影落入北侧廊端,铁杖轻轻点地,拄在衣摆洒下的雨痕间。
李显裕没有转头,只面向东侧的峰阁道:“如何?”
晁驰伯拄杖近前,单手掐一个诀,身上滴水的衣物随即干透。“已逐个搜魂,无甚线索。”他踱入门内,“纪英灵只与各个族长交涉,活捉的山人里无人见过她。”
“那个去过地牢的男人可有形迹?”
“也只能听见一个声音,且变过声。”晁驰伯径自落座席间,手中长杖倒放身旁,“那小儿有什么说法?”
“他说那日去地牢,曾遇见过巫重阳。”
“巫重阳又如何解释?”
“说是去查看罪客情况。”李显裕回向房中,“暗阁负责主持心试,这确也是他职责所在。”
“正因得了主持心试的差事,他出入地牢倒便宜。”晁驰伯摘下帷帽,“我记得他从前还试探过你,想知道上一任长老的行踪?”
“是他当上长老不久的事。”李显裕对席而坐,“他很聪明,那以后便再未打探。”
晁驰伯冷哼,眼瞥膝前燃着炭块的风炉,面上沟壑纵横,一团扭曲难辨的印记皱在额角。“明里自是再未打探。他不像那边士巍,从来看不懂眼色。”他道,“你就该将那小儿交与我们,搜过魂,不定还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他才十一岁,且不曾习武,经受不住搜魂。”
“至少也要给他那影卫搜魂。”晁驰伯不以为然,“横竖他也不称职,大不了人死了,再给那小儿一个新影卫。”
风炉上的铜壶吐出白雾。李显裕提住木柄,倾出两碗淡青色的热茶。“吴克元照看周子仁多年,贸然更换于那小儿不利。”他将其中一个茶碗推向对席,“我与他父亲有过约定,在他成年以前须得护他周全。”
晁驰伯捧起茶碗,从腾腾热气里睨他一眼。“随你罢。”他道,“话又说回来,一个不通武的小儿,为何会去地牢?他是如何发现那地方的?”
“已查问清楚,先前阿念罚跪祠堂,他二人无意中发现了入口。”李显裕回答,“那小儿同情罪客,此后便不时去探望,给他们读书。”
“给罪客读书?可笑。”晁驰伯呷一口热茶,尝到微苦的竹香,才皱紧眉头,手掩鼻前。“这副身子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放下茶碗,又看向对面人,“阁里除了你,只巫重阳一人熟通阵法,眼下嫌疑最重便是他。你打算如何处置?可要送去楼里搜魂?”
铜壶坐回炉顶,李显裕凝看条案上横架的长剑。“究竟是谁,又有几人,还无法确定。”他道,“《名册》已被偷走半卷,那内应却还留在阁中,必定有下一步计划。目下不宜打草惊蛇。”
“楼里亦有此意。”晁驰伯重新戴上帷帽,“那便依你。只是你也明白,你那影卫如今也有嫌疑,往后须得当心。”
李显裕不答。
“那半套《名册》,楼里决定如何处置?”他问。
“已依照复本,将几个重要官员的影卫家属看护起来。”
“余下的影卫可要置换?”
“半套《名册》,涉及在世影卫便上百,要如何置换?”帷帽里的声音漫不经心,“何况这般大动干戈,一旦消息走漏,玄盾阁的信誉自会荡然无存,还要一并牵累寓信楼。”
“至少也要看护他们的家属。”李显裕却道。
对面老者拾起铁杖,不慌不忙站起身来。“人手不足,与官府打交道也是繁难。”他道,“此事你便不必操心了,楼里自会处置。”
他拽开脚步,似要踱出移门,又身形一住。
“对了,”晁驰伯侧回身来,“金雄斌来信,托我带话与你——阁中出了这样的事,为着他女儿的安危,定亲须得推迟。”
跽坐席间的男子原要端茶碗送近嘴边,闻言却顿住手。
“这是私事,理当他亲自来说。”
“他有他的差事,且也不愿与你冲突。”
“所以便托人转达,一封正式的信函也未曾送来。”李显裕微微侧首,半张脸背着光,只一双眼瞳灼灼发亮,“究竟是不愿与我冲突,还是看不上我玄盾阁?”
晁驰伯拄仗门旁,帷帽里的眼睛似乎与他对视良久,方才移转视线。“这些年金家办差的确越来越敷衍,尤其他金雄斌,单是那一样法器便拖延了许久,楼里也多有怨言。”他道,“但有此等铸术的,天底下也只此一家。楼里许多事还得令他们去办,你姑且忍一忍罢。”
潮湿的山风灌入门洞,拨得烛火摇曳,墙上倾斜的剑影忽长忽消。李显裕合上眼。
“我自有分寸。”他道。
林间暴雨如注。
山腰西侧竹林傍溪,潺潺流水声遇雨激荡,杂着风铃铜舌的弹响,嘈嘈不休。林边小院昏暗无光,檐廊下移门大敞,露出炉膛般漆黑的内室。李显裕步入门内,站定底里的墙角。
席间妆台低矮,绣撑孤支在旁,竹斗里晾着两对新纳的鞋底,与成股的彩线躺在一处。他注视这些琐碎物件,默立许久,跽坐下来。
檐外豪雨徐疏,阴云里滤出傍晚昏淡的天光。
李显裕长坐深暗的角落里,静听那垂铃飘摇的声响,直到察觉熟悉的人息,才睁开双眼。移门外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一条竹青色人影现身廊中,拖着湿漉漉的脚步跨入门框,瞥见墙角人影,止步门前。
“何事?”
李显裕抬眼,望进那张玄底面具的眼缝。
“信人明日便会离开。”他说。
对方反手拉上移门,黑暗顿时吞没内室。
李显裕跽坐原处,看那人走过眼前,打开墙边衣箱,翻出几件衣裳扔到席间。然后她竖起身子,踱向妆台低矮的影子,骨节粗大的五指扣在脸前,摘下面具,一样抛掷脚边。
“查出了什么?”她问。
“无甚线索,”李显裕回答,“但他们有疑心的对象。”
那人扯开腰带,卸下通体漆黑的横刀,再褪下一身湿沉的裋褐。
“你也有。”她道。
李显裕没有接话。“纪英灵带走《名册》,已然知晓你的身份。”他告诉她,“她捏着你的把柄,寓信楼必定要疑心。”
妆台前的人影又脱去中衣。
“有话直说。”
“汶渝两国即将开战,阿峰很快会得到消息,赶赴阳陵从军。待他归来,不过数年便会继任阁主。”李显裕目视她背影,“你想定了,还是要随我入楼?”
最后一层里衣剥落下地,露出一片苍白的背脊。那后背满是积年的刀痕,两条劲瘦的臂膀垂下来,左肘间一处深红肉疤微微晃动。李显裕只看过一眼,便别开视线。
一阵重物滚动声,是那人踢开脚边衣物,裹缠当中的短刀也滚出草席。
“他们想反悔?”黑暗中响起她的话音。
房内一时没有回音。
“我从未问过你,究竟为何要入楼。”良久,李显裕终于开口。
“不入楼,这些年岂非白当了影卫。”
听得那平静的答语,李显裕目向草席磨损生刺的边缘。“一旦阁主之位交接,‘李显裕’也会变作这神龛里的一张牌位。”他道,“你大可自此脱籍,恢复你真正的身份,离开玄盾阁。”
“离开?”他听见那人反诘,“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地界能摆脱玄盾阁?”
李显裕默然垂目。
窸窣的衣响移动起来,他再抬眼,席间那道背影已披上一袭竹青色深衣。
“同样的蠢事,我当年做过一回,自不会重蹈覆辙。”她系起衣带。
四墙里阒黑一片,李显裕却看得清她湿发半散的圆髻。
“你当真想与那人一般?”他问她。
那背影一动,回转过脸。
“你想说什么?”
“李三姐已死,阿念却尚在玄盾阁。即便你将她嫁出去,她也终究还活在这世上。”李显裕迎上她目光,“你斗不过他们。”
对方默伫席中,没有答腔。
“离开罢。”李显裕再次启声,“你已在这墙里困了一世,早该离开。”
席间人照旧不语,只转回身去,弯下腰,抽开妆奁。
“这便是你入楼的理由?”她从中寻出一枚物件,“斗不过,便与之为伍?”
沉闷的空气里拂过一丝气流,一星火光燃放她手中,照亮她鬓间坠着雨珠的碎发,也照亮她脸庞边一层微末的绒毛。那光太过刺眼,李显裕不觉合上眼目。
光源愈盛,那火折子点燃妆台上的半截蜡烛。
“我若是你,那柄剑即便战至卷刃,也不会刺向自己的阿兄。”他听见她的声音。
眼缝缓缓张开,柔和的烛光盈满视野。李显裕默坐如石,看那竹青色的背影散开湿发,落座妆台前。竹斗里银针闪烁,李显裕却不曾挪眼,只看定那晃亮的铜镜。镜面微微一闪,映出一双冷淡眉眼,还有她刺在左颊的方形墨痕。
“内应不是我。”她道,“不必与我白费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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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针银亮,映着昏沉的天光旋转指间,不时闪动一下。
李明念捻针在手,目眺暗阁乌黑的高楼,隐约瞧见几架云梯斜倚檐边,有黑点般的人影挪动其间。连日暴雨暂歇,那些窝居山脚的工匠终于上山,着手翻修近乎烧作焦炭的楼阁。只是夏日雨长,这样的间歇不知能持续几个时辰。
“……既然每回都下山接我,往后我俩也可对练。不过若要另外开价,我如今还没什么银子。”身畔絮絮叨叨的人声传入耳里,“李明念?”
李明念扭回脸,对上许双明那双近在咫尺的丹凤眼。他像是嘀咕了半天,见她置若罔闻,便斜过身子凑近前,细观她脸上神色。
“什么?”李明念道。
“我说对练,你想什么呢?”
对练?
“价钱另算。”她想也不想道。
“……我就知道。”少年郎嘟囔,又正回腰身,伏上身前书案。
光秃秃的崖壁没有树荫,雨停不过一个时辰,檐下垂挂的水珠已教山风卷尽。他躲在竖起的书册后边,瞄见周子仁从屋里挪出一摊药草,小心摆放廊下,又铺上一层棉巾,拿砚台压住四角。好容易等到他站起身来,许双明忙冲他使个眼色。那小儿愣了下,好似不解其意,直到瞥见李明念手里的绣花针,才转而落座书案边。
“阿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他问。
李明念看过来,竟与小儿方才的神态一般无二。
许双明从书册里抬起眼睛。“这些日子你老发呆,叫你也听不见。”他朝侧旁睃趁一眼,“子仁死里逃生原是好事,怎的你两个都跟霜打了似的?”亏他还谢了枢苩一碗山草莓,莫不是拜错了神?
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书案边的小儿勉强支起个笑来。
“山里一夜之间少了许多人,我有些不习惯。”他说。
想到镇南街上大片空荡的栅居,许双明耸高的脑袋又低下去。
“……也是。”他道,“那些活捉的罪客……后来如何了?”
“让边士巍处置了。”一旁的李明念淡答。
许双明安静下来,见周子仁拾起墨块研磨,面前镇纸压住一张裁歪的毛边纸,右侧题几个孤伶伶的大字,余下部分空白一片。许双明看定那字迹,惊觉夫子前日布置的文章,这小儿竟还一字未动。
瞟一眼身侧正自出神的小儿,许双明又瞧向另一边的李明念。
“听闻刀阁弟子一个都不剩了……你虽不是刀阁的,但也同他们相熟罢。”
“不熟。”对方倚坐门边,指尖那根绣花针还捻转不住,“你怎么知道刀阁的事?”
“那天刀阁长老不是说过么。”许双明道,“再者镇上也传遍了,家祯还说连印府下人都在议论,说这下恐怕再没人敢来南山当门人。”
对方好像不甚过心。
“人都健忘,再过个五年便抛之脑后了。”她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许双明歪过脑袋。
“那你不是在想这个?”
“不是。”
此后便再无下文。
许双明等待一会儿,又捺不住试探:
“该不会重建这些楼阁花费太大,你家没银子了罢?”
他有意顽笑,那倚靠门边的少年人却心不在焉,居然一个白眼也不赏他,只注视那根闪烁的绣花针。
“……只是想不明白。”她低喃。
“什么事想不明白?”
觉出他锲而不舍,李明念终自看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你不懂。”她道。
追问噎在喉里,许双明下意识目询另一侧的小儿,便见他轻轻放下墨块。“未曾亲身经历,或许确是不懂。”周子仁道,“可一个人想,终究也难想出头绪。阿姐不若寻一个懂的人,谈一谈,兴许便会豁然开朗。”
李明念的视线转回来。
“懂的人?”
周子仁思索一会儿。“嗯……比如有过相似经历之人。”他说,“长辈们阅历丰富,或者也可解惑。”
夹在中间的少年郎连忙点头。
“我家几个有什么想不通的,也大多会同张婶说。”
李明念不吭声,望去云梯上如蚁的人影,仿佛若有所思。见她身边茶碗已空,周子仁起身近前,替她添满热腾腾的竹叶茶。“阿姐说过,‘我无甚可想,只管去干’。”他在水声中轻语,“所以,或许比起独个儿想,阿姐会更喜欢去问,去探寻一个答案。”
指间银针一住,李明念将它抓握手心,竖起身来。
“我有事,先走了。”
丢下这话,她人便一晃,纵向廊外的断崖。
“欸——说走就走了!”许双明诧怪,眼睁睁见她消失踪影,便反扣起书册,靠上背后门板。“方才还是该问清究竟是什么事,”他泄气道,“我还从未见她这样心神不宁的。”
身旁的小儿却好似早有预料,只放下茶壶,回到书案旁。“大家都有不便言说之事,阿姐在玄盾阁长大,更是如此。”他自语般道,“虽说没有答案也得活,但或许……阿姐同我们一样,也想要个答案。”
对着屋顶眨眨眼,许双明又坐直身子。
“什么意思?”
提笔蘸饱墨汁,周子仁想一想。“若一直想不明白,又什么都去做,心中便总也不得安定。”他道,“阿姐一直拼尽全力去活,也许在眼下这件难事上,也只有拼尽全力才能安心。”
许双明蹙眉。
“不是所有事都这样么?”
周子仁一笑。
“于勇敢的人而言,确是如此。阿姐和大哥都很勇敢。”
冷不防得到夸奖,许双明有些不自在,不觉挺直了腰杆,盘起腿来。“说起这个,上回武试出乱子,你倒是很勇敢。”他道,“那样的场面……我都有些吓得走不动路。”
周子仁看向面前边缘歪斜的毛边纸。
“不是我勇敢,只是见惯了。”
“玄盾阁从前也有过这样的事么?”他怎么不曾听说?
落向纸面的笔尖悬停下来,周子仁似有一瞬茫然。
“是在边关。”他说。
许双明愣了下。“差点忘了你是东北来的。”他恍悟过来,“志室便挨着北境罢?那地界是不是常年有战乱?”
“大多是些与北辰族部落的冲突。除去成贞十五年末的北伐,大型战乱极少。”周子仁垂下眼睛,“爹爹便是那一年过身的。”
“北伐那样的战乱……很不一样么?”许双明问。
脑中文章已烟消云散,周子仁搁笔砚前。他极目眺看,原想看看檐外广阔的天空,却只望得黑云倾轧大地,远山黛色的边线也融在灰蒙蒙的雾气里。“但凡打仗,都无甚分别。只是有时死者成百,有时死者上万。”他说,“大型的战乱劳民伤财,待战事结束,壮丁牺牲大半,屋子和田地也烧尽了,紧接着便还有瘟疫和饥荒。若是遇上灾年,死者又何止上万。”
许双明沉默一阵。
“我是个蠢人,从前竟还盼着打仗。”
周子仁敛回目光。
“大哥盼的大约也不是打仗,只是像寻常人一样好好活。”
许双明却仍自出神。
“大约是罢。”他道。
手背忽而发痒,许双明回头便见那小儿重拾了毛笔,正拿笔杆轻戳他手背。
目光相接,周子仁微微笑起来。
“方才大哥说想学些拳脚和刀法,若是阿姐不得空,大哥还有何打算?”
她哪里是不得空?许双明叹气。“我也还未想定。”他挠一挠脑勺,“听闻夫子武功也十分高强,若是求他,不知他愿不愿意收我为徒。”
小儿听罢,歪头思索。
“或者……大哥也可同吴伯伯学刀法?”他仰起脑袋,“吴伯伯可愿意?”
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半跪他身畔。
“我不能离开你。”来人道。
许双明呆坐门边,看那小儿不现丝毫为难,只从容道:“倘若吴伯伯愿意,可在每回温书之后教大哥功夫。这样子仁也在一旁,吴伯伯便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那张玄底面具于是转过来。
“当真想学?”
“啊?”许双明从喉咙里挤出个音节,仿佛这会儿才认出吴克元高大的身影。
“可是当真想习武。”面具下的男声重复。
两眼瞪住那面具窄细的眼孔,许双明终于寻回舌头。
“你……你真答应要教我?
“你一家都是好人,”那沙哑的话音不露情绪,“如今你已成年,也须得有能力保护家人。”
许双明还讶在那里,眼神寻向一边的小儿,竟见对方也认真点头。身子好似吃了一记猛蛰,他一骨碌爬将起来,不及重新斟茶,只抢过李明念留下的茶碗,急敬上前,咚地叩首。
“师父!”
吴克元跽坐下身,端起那茶碗,随手泼尽茶水。
“不讲虚礼。”他道,“你十七才开始习武,根基莫想比过旁人,往后更须勤学苦练。”
“是!”许双明冲口应下,又小心抬眼,“不过,十七也不晚罢……不定我还天赋异禀呢?”
面具下的回应只有沉默。
“……您继续。”许双明识趣道。
“此外,我也会教你一些实战中投机取巧的法门。”吴克元重又开口,“下回遇险,定要懂得随机应变,而非贸然挑战敌人。”
“好!”许双明答得不假思索,也不去想他话里可有深意,只觉眼前人身形伟岸,那黑漆漆的面具也顺眼起来。
吴克元静坐不言,好像再无旁的要交代。许双明便跳起身,看看他,又看看周子仁。
“那……我们后日开始?”
显是看出他心思,那小儿摸过反扣案上的书册,仔细抚平书页,轻轻合上。
“我想大哥今日也静不下心温书了。”他笑道,“不若先去竹林,与吴伯伯练一回罢。”
压在檐外的黑云徐徐流动,自山脚仰观,却仿佛雾沉树静,灰暗的天地里窒闷无风。
李明念落上高墙顶端,面向镇南西面凋敝的长街,在鳞集的屋宇间细细辨看。一缕灰烟闯入眼帘,她目光一定,认出那方位,脚尖一转,踏着墙端循烟而去。
紧挨高墙的狭地拐个弯,便有零碎的叱骂声迎面刮来。李明念放缓足步,看边士巍盘坐一片湿烂的泥地里,身旁置一张旧书案,案前伏一个瘦猴儿似的男孩,口里叼一只馒头,抓笔的模样好似抓着枪杆。
“……剑甚么剑!这像剑么?我看你才像剑!”边士巍骂骂咧咧,一把摔碎手里的空酒坛,指头往那纸上一戳,“写!先写它个一百遍!”
李明念落到他身后,看清案头摆着一张阔纸,上写几个潦草大字,下挤一堆歪扭小字,各自丑得出奇。那瘦猴儿埋头一堆新裁的毛边纸里,照那大字涂涂画画,极力要稳住笔尖,却每一笔都像挣扎的蚯蚓。
“边士巍。”李明念唤道。
那老头扭过脸来,饧眼瞧清来人面貌,立时张口嚷嚷:“丫头来得正好!”他一把拽过那伏案的瘦猴儿,“来来来——这丫头跟着我操练过,你两个也算同门。叫师姐!”
男孩身子一歪,慌里慌张转过身,也不看来人面貌,两手一撑便磕个响头,抓下嘴里的馒头道:“师姐。”
边士巍从新抄起一坛酒,提脚踹进他腰里。
“磕的哪门子头!对师父才磕头!”
那瘦猴儿忙爬起来,抬头瞧清面前人的脸,口里“啊”一声轻叹。李明念全不理会,只向着一旁的边士巍道:“我有话要问你。”
“先听我说!”边士巍却将嘴一抹,指一指那瘦猴儿,“这小子——褚良,你师弟,如今可是我刀阁唯一的弟子!既没修过内功,也不识字!还得老子从头教认字,你说气人不气人!”
他抬起胳膊,提着那酒坛往她跟前一送。
“你俩既是师姐弟,今后这识字的功夫便由你来教他!”
“谁是他师姐?”李明念眉头一皱,见边士巍又要吃酒,一发伸手抢过那酒坛,“莫喝了,我有要事问你。”
手里蓦地一空,边士巍也不恼,两只大掌摸索身周,发觉那是最后一坛,才狠狠朝膝头一拍道:“格老子的,丫头哪里受了气,来我这儿抢酒!”说着又伸长猿臂,要将那酒坛子抢回来。
高高举起那坛酒,李明念瞥向唯一的刀阁弟子。
“你先回避。”她道。
对方瞪大眼。不等他开口,边士巍便一声高喝:“你不许走!”他抢酒的手一伸,将那瘦猴拽近前,一屁股跌坐在旁。
“老子如今就这么一个弟子,万一再教人杀了,老脸往哪儿放!”边士巍发起横来,“他就跟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而后他别开脸,冲李明念一摊手掌。
“丫头有话便说,不想说便还我酒来!”
那瘦猴儿还夹在他胁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憋红了一张脸挣扎,好像要喘不过气来。李明念将那酒坛抛出去,老头这才撒开男孩,两手一捞,抱坛入怀。他仰头痛饮几口,又搡开褚良呵斥:“去,写你的字!”
“上回你说,你是阁中三代的老人。”李明念还站在他跟前,右手扶上腰边见锈的刀柄,“那你可听过李三姐这个名字?”
边士巍原正盯住褚良写字,听得那名字,却眯缝着眼回过头来。
“李三姐?”他琢磨,“别说,还真有些耳熟。李三姐……三姐……啊!”
他猛地拊上大腿。
“李家三姑娘,李镜世的三妹!那可是你姑奶奶呀!”
李明念一怔。
“不是说李镜世只一个弟弟么?”
边士巍摆摆手。
“同他争阁主位子的就一个弟弟。”他竖起一根手指纠正,“那三姑娘是女孩儿,一辈子未曾习武,相貌也平平,在阁里的时候无声无息,成年不久便教嫁给了一户中镇族平民,听闻后来夫家落魄啦,也不知如今还在不在世。”
他打个酒嗝,眯起牛眼回忆一番。
“可惜咯……那姑娘跑得挺快,想来筋骨不差,若是习武,还不至落个这般下场。”他道,“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对,冬天,也同今年一般冷,下了一般大的雪。那姑娘光着脚,怀里揣着个光溜溜的娃娃,一路从山顶跑下去。弓阁门人瞧见她,一箭射中她的腿,她竟也没停下,不要命地跑。那日我才晓得,李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她为何要跑?”
“先前不是告诉过你,李镜世连杀了几个女儿么?”边士巍道,“那三姑娘抱的娃娃,便是李镜世最后一个女儿。大约是想救她罢,娃娃刚落地,那姑娘便抱着她跑啦。李镜世正好在外头,旁人也不敢拦,才让她跑下了山。”
李明念长立原地,感觉泥地间湿凉的寒意钻进脚底。
“那后来呢?”她听见自己问,“那孩子活下来了么?”
“自然是死啦。”边士巍的话音滑过耳边,“听闻李镜世赶回来,亲自追到镇上,当着三姑娘的面摔死了娃娃。没过半年,那三姑娘也教嫁出了阁。”
他说罢又吃下半坛子酒,咂一咂嘴,猛醒过来。
“对了,你爹也是那日教李镜世领回来的!”他高声道,“摔死一个女儿,领回一双儿子——当真是心狠手辣呀!”
李明念却置若罔闻。
“那是哪一年?”她问。
“这我可记不清。”边士巍掰起指头,“你爹那会儿看着也才五六岁……我算算……”
“你说李镜世在镇上找到她们,”李明念又道,“是在镇上的什么地方?镇南,还是镇北?东面还是西面?”
“这我哪晓得?又未亲眼瞧见。”边士巍嗔怪,“只知是李家族人聚居的地界,三姑娘朝那儿跑,怕是想寻一家人收留那娃娃。到底是没出过阁的姑娘呀,那里晓得外头过的什么日子?天寒地冻,连年饥荒……自家孩子都养不活,谁家还能收留这么个外人。”
他摇摇脑袋,再提酒坛送到嘴边,又饧着眼放下来。
“你从哪儿听说李三姐的?竟想起问这个。”
几点凉意落上额间,李明念仰起脸,阴云里渗出的雨滴重重擦过耳际。“……天狩二十四年。”她目视墙端黑压压的云天,“天狩二十四年的冬天。那年是灾年,纭规镇十二万乡民,只活下四成。”
那是李海珠的卒年,也是李云珠的生年。
“对对对——想起来了!那年灾荒,死了好些人!”身前的边士巍一扪脑门,“欸,丫头既晓得,还问我做甚?”
迎面落下的雨脚愈来愈急,愈来愈密。李明念低下脸,看那伏在案前的瘦猴儿张开双臂,急急忙忙将纸张拢进怀里。
雨水洇开字迹,砸碎满纸的“刀”和“盾”,留下一页松薄近裂的墨痕。
骤雨轰鸣,豆大的雨点敲打屋顶,好像势要摧垮窄小的栅居,震天价响。堂屋里残烛震颤,张邺月从木盆边抬起头来,看一眼梁上轰响不已的屋脊,剥去茧壳的蚕蛹还捏在手中,一时忘记要扔去桶里。窗框已教篾席封紧,这屋子如同密不透风的壳儿,遮风挡雨,却也掩住了外间情形。
板凳上的张祐安挪一挪屁股,指头抠着蚕茧,两眼却不住上瞧。
“又落雨了。”他咕哝,“三姐带了蓑衣罢?”
“带是带了,只怕雨下得急,还未及穿上。”张邺月站起身,“我出去瞧瞧。”
屋外狂风阵阵,压得柴门也重似千斤。张邺月挤出门缝,小心掩上门板,扶着湿漉漉的外墙走过拐角,来不及远眺,便从风雨间辨出围栏下方一道人影。那是个梳着圆髻的少年人,身上无蓑无笠,只挂一领湿透的墨灰色裋褐,桩子似的扎在雨里。
“李姑娘?”张邺月惊讶。
少年人仰看向她,没有做声。她腰侧仅一柄漆黑短刀,那惯常佩戴的锈刀却连着刀鞘横握在手,像要丢弃,又像刚刚拾起。大雨滂沱,张邺月瞧不清她神情,只好扬高嗓门问道:“可是来寻双明的?”她怕雨响盖过话音,索性招一招手,“快些进屋——衣裳都湿了!”
万千雨线拉扯乌沉沉的□□,昏暗的天地越压越紧。
栅居内室亮起烛火,张邺月从被褥间翻出一套干净衣裤,回身即见李明念干立门边,满是烧痕的右手还紧握那柄锈刀,湿淋淋的衣衫已在脚下淌出一滩水迹。她一路跟着张邺月进屋,却一声未吭,任由碎瓦片里的烛光照亮脸庞,半垂的眼皮一眨不眨,不知正凝神想着什么。
“学堂还未歇课,双明要过了午后才回。”张邺月捧起衣物走近前,“秀禾一早去了方娭毑家号脉,我见雨越下越大,正要看看她回来没有,不想竟先见着了你。”
她停在少年人跟前。
“先换下湿衣裳罢,”张邺月道,“我拿去庖房烘干。”
单手接过衣裳,李明念略抬眼皮,仿佛这会儿才瞧见她。
“内伤已痊愈了么?”她总算开口。
“托枢苩庇佑,已痊愈了。”张邺月道,“只是手不如从前利索,好在还有秀禾帮忙,如今她施针也较从前熟练许多。”
那双眼睛复又垂下去,李明念解开腰带。
庖房里晾起衣裳时,张祐安已蹲到灶下烧水。张邺月洗净几枚果子端到堂屋,见李明念坐在席间,头罩麻巾,赤脚盘腿,不合身的裋褐短似中衣,腰带里插着短刀,那锈刀却还抱在怀中,斜靠肩前。她背倚窗边,偏转着脸,似乎正耳贴窗框,一心听雨点敲击篾席的声响,面前人来人往也不曾移目。
“这几日雨大,没有上山采摘。”张邺月放下果子,“家里只剩几个果子,李姑娘先尝尝。”
李明念正过脑袋,不看那碗野果,只顺着低矮的屋梁环顾。
“你家没有院子。”她说。
这话来得突兀,倒像她是头一回入内。张邺月瞧她一眼。
“临街的屋子才有后院。”她坐上席前矮凳,拉近漂着蚕茧的木盆,“不过不养家禽,有没有院子也不甚打紧。”
身畔少年人不接话,看定盆中漾起涟漪的水面。
“我才去了墓地。”她又说。
张邺月剥茧的手一住。
“是去看那些乡人了吗?”
“有乡人,有罪客,也有门人。”李明念淡答。
她忽而直起腰,两手抓上脚踝,肩前的锈刀滑向前臂。
“有一事,我一直不明白。”她说。
目光一碰,张邺月终觉出对方来意。她搁下活计,往腰里擦擦手,坐上竹席。
“李姑娘请说。”
李明念审视她的脸。这是张无甚特色的面孔,肤色发黄,颧骨与大多南荧人一般高突,凹陷的眼窝下一圈淡青颜色,显是常年操劳,鲜少饱睡一夜。但她有双沉静的眼睛,饱满的嘴唇时常微抿起来,一如此刻,温和又肃穆。
对视半晌,李明念的视线转向庖房。灶上热茶已煮沸,张祐安正踩着板凳提起茶壶。滚烫的茶水落入木碗,热气浪花般四溅。她看着那腾升的白气,好一会儿才启开唇瓣道:
“你将他们养大,为何他们叫你张婶,不叫你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