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榆,阿榆——”
身子摇晃一下,娄家祯从睡梦中惊醒,觉出胳膊上钳得紧,忙一骨碌翻起身,用力挣开。柴房里昏黑一片,他左右摸不着物件护身,却待喊叫,便见面前那团黑影扑将上来,急捂住他嘴巴道:“莫嚷——是我!”
听出阿杨的喉音,娄家祯扯开那只手,觑向敞开的柴门。檐下柱影东斜,如霜的月色铺洒满院,亮晃晃的,正吵人眼。他理顺呼吸,心还堵在喉眼里砰砰直跳。
“怎么了,庖房有事?”
阿杨连声叫“嘘”,在遍地干草间摸索一番,盘坐下来。
“悄声些。”他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方才听见什么了?”
娄家祯手一拂,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么夜了,我管你听见什么!”
他攮一攮草枕,又要睡下去。
阿杨拉住他:“太子——大贞的太子,死啦!”
“甚么太子?”
“便是皇帝的儿子!当今皇帝死了,就要当下一个皇帝的!”阿杨低声道,“听说是被东南一个小国的刺客暗杀,所以两国很快便要打仗了。北边儿正预备发甚么檄文昭告天下,府里好些人想辞了工,要去西北避祸呢。”
两手撑住草垫,娄家祯直起上身。
“东南的小国跟大贞打仗,碍着我们西南什么事?”
“我也想不明白。”阿杨又挪近些,“我是在东院茅房听了一耳朵,那味道实在是臭,我也憋不住,未及听清楚。”
娄家祯沉下脸。
“那还同我说什么?睡觉去!”
说毕,他倒头挨上草枕,侧卧身子给出个脑勺。阿杨忙去扒拉他。
“欸,你不是识得那玄盾阁阁主的女儿么?”他道,“你同她打听打听。”
“谁跟你说我识得什么阁主女儿了?”
“还装蒜!”阿杨一张瘦脸逼近前,“那回疫灾我便知道了——就那个李明念,还有时不时给你送东西的那小子,你们三个险些将院里的犯人给劫了,是不是?”
唾沫星子溅上脸颊,娄家祯一巴掌推开他的嘴。
“瞎说八道。”
阿杨凑上去,锲而不舍推晃他胳膊。
“你便打听打听,我们也好做准备呀。”
“做什么准备?难不成长工能走,你也能走?”
“走是走不成了,却好歹要心里有数么。”阿杨道,“不定到时还能寻机脱身呢!”
娄家祯烦不胜烦,见他纠缠不放,索性跳将起来。
“懒得同你说,我去茅厕。”
甩下这话,他拔腿溜出门槛,不顾身后压着嗓子的呼唤,径往月洞门外去。
四更方至,印府下人大多尚未醒转,东院各处俱已熄灯。娄家祯贴着游廊墙根前行,原要去最近的角院茅厕,经过偏院门前,却从沙沙树响中捕得一阵轻细的人语。他驻足,依稀认出掌厨的声音,思及方才阿杨之言,不由扶住门边,凝神侧耳。
“……打起来,府中定要削减人手。我同那管事的说……”
那话音时高时低,杂在一院风动里,难以听清。娄家祯略一踌躇,唯恐错过要紧处,终于轻手轻脚摸进院里。
正屋小灶半敞着门,内里黑洞洞无光,抹过北面拐角,底里紧挨北墙的便是柴房。他辨得门内没有人息,小心翼翼蹑过檐廊,转头朝院中一望,瞟过往日与同伴传递物件的狗洞,才从墙角探看出去。柴房不曾点灯,一角蟾光泻入敞开的门扇,映得掌厨身影走动其中,赤着白花花的上身,一面提高裤腰,一面絮絮叨叨低语。
“……等说定下来,你两个便不必担心了。”那话声连贯起来,“也同你爹说一声,白日里莫来寻我,有消息自会递与你们。”
屋里似有人轻声一应,待那掌厨手系衣带转开身,才现出墙脚下一条半坐的模糊人影。娄家祯瞧不真切,只得伸长了脖子,正待细辨,却见那人影一晃,赫然发出一道女声:“谁?”
娄家祯头顶一凉,仿佛霎时间落进水里,连忙缩到墙后。掌厨粗夯的步声跨上檐廊,停了一停,又往正房门前寻来。娄家祯情知不妙,回个身钻进正屋半敞的门缝,屏息藏到门后。那履响轻匆匆赶至墙角,似乎流连观望一阵,才踅回柴房。
“没瞧见人,”他听见掌厨道,“怕是那狸奴又进了院子,我去仓房看看。”
眼睛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娄家祯竖起耳朵。
“……好。”低微的女声飘入耳内。
背后泥墙冰冷,娄家祯干立漆黑门影中,听外间风摧林梢,掌厨拖沓的脚步经过门首。
那步响回荡廊下,踢踢踏踏,接连几日也不曾消散耳旁,却又倏尔一断。
“阿榆——”
震耳欲聋的呼喊闯破脑海,娄家祯醒过神,抬头即教午后高阳刺痛眼睛,连忙拿手一遮。“阿榆——阿榆!”左侧传来一连气急败坏的叫唤,他转过头去,视线穿过月洞门,恰见帮厨细长的身影伛在游廊里,脚边搁一只白布封口的木桶,一手撑住提杆,一手叉在腰间,白着脸呼哧喘气。
瞟得娄家祯看过来,帮厨甩起腰侧的手。
“聋了还是哑了?还要我喊几遍!帮忙!”
记起桶里是奴仆的吃食,娄家祯忙从柴房阶前爬起身,翻进廊下接手。
食物甫一送入庖房院中,檐廊里歇气的奴仆便一窝蜂抢上前,将馕饼分了干净。娄家祯只拣抢剩下的,待众人散去,方才拿出自己那块,坐到阶下慢慢撕作四份。长工不在,廊下人尽三三两两聚起来,咕咕唧唧咬耳朵。他如今耳根灵光,口中馕饼嚼得咯吱响,却也将那些耳语听得一清二楚。
“……往前一日还有两个馕,纵是这几年只发一个,也勉强够吃。”一道埋怨的话音响在廊角,“可这馕怎的还越做越小呢?怕是还不足去年一半的分量。”
“有你一口便不差了。”又一个声音道,“没听说么?朝廷又要打仗,很快还得向各地要银子。到时县府缺钱,这院里还不知有多少人要被发卖呢。”
“卖便卖罢,横竖在哪儿都是当奴隶,卖去北方不定还吃得更饱。”
“出过这院子么你?还吃得更饱呢,若真教卖去北方,一路风吹雪打,便是玄武神护着也不定有命撑到主家。”有人嘲讽,“便是真到了北边,那里的贵人可没个忌惮,只怕你都想不到自己什么死法。”
拌嘴声低下去,娄家祯也不再留神细听,揣住余下的馕块起身,忽觉衣摆一重,回头对上阿杨的眼睛。对方独坐阶顶,一双长腿踩住他背靠的石级,扯着他衣角不放。“又要去偏院罢?”他挤眉弄眼道。
娄家祯拽回衣摆。
“吃你的馕!”
他背过身便走向月门,只听阿杨在身后轻呼:
“你问问那小子呀——”
一座高大黑影拦挡门前,是那阿榕又闷不做声冒出来,递出半块馕饼。
娄家祯脚一住,看看他手中饼块,还不足半个巴掌大。
“不必了。”他推开那大手道,“如今粮食少,你自个儿留着吃罢。”
而后也不看那大块头脸色,绕过他便望西奔去。
西院回廊傍着莲池,荷叶间水荇摇曳,几片幽绿池面映出廊下穿行的人影,各个来去匆匆。娄家祯照旧猫到花窗底下,左右看看,拍去窗沿灰尘,将一块馕饼搁至洁净的角落,悄悄离开。他三步一回头,数度藏身探看,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经过窗前,只得磨磨蹭蹭回到东院。
偏院寂寂无人,半人高的杂草掩住墙脚狗洞,迎着秋风瑟瑟抖动。娄家祯徘徊月洞门外,确信墙里没有人声,才左顾右盼一番,轻轻跨进院门。
一只手从门旁伸出来,一把揪住他衣领。
娄家祯骇一跳,扭头对上一双大大的蜜色眼睛,猛地止住挣挫。
“你……你怎的在这里?”
梧桐松开他,走到正屋阶前坐下,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娄家祯犹疑一会儿,伛身落座她身旁,盯住自己磨破的鞋尖。“我阿爹夜里睡的便是这个柴房。”身旁人总算开言,“你不知道么?”
“不曾听你说过。”娄家祯答得含糊,忽又转脸西看,仿佛能看透重重院墙,瞧清西院莲池旁的那条游廊。“多出来的馕饼我搁在回廊那儿,你瞧见了罢?”他道,“可莫教旁人拿了。”
“前两日的我都瞧见了。”梧桐说,“你怎么不露面?”
娄家祯圈住膝盖,挠痒般隔着粗糙的裤管摩挲膝侧。
“庖房里活儿多,我不好在一直等着,便只搁在那里。”他答,“横竖你也拿到了么。”
一阵无言。他不住揉搓裤管,从余光里留意身旁人,只觉她目不转睛凝看自己,好似非要瞧出什么不可。
“你看见了。”梧桐倏忽开口,“那晚便是你躲在正屋廊下。”
手上将裤管一攥,娄家祯冲口道:“什么正屋?”
“我也瞧见你了。”那姑娘却道,“你听见掌厨的声音,便进来瞧。是不是?”
她声色平淡,反倒让娄家祯哑了声。
梧桐不再看他,只抬起一条胳膊,送到他跟前。
“你闻到我身上的臭气了么?”
这才发觉她身上竟没有异味,娄家祯愣了下,四下寻看,也不见她常拎在手的粪桶。梧桐放下胳膊,捋一捋挽在肘间的袖管。
“开春的时候,阿爹有天给了我一袋皂角,令我好好洗个澡,晚上与他一道睡这院里的柴房。他说……柴房比茅房凉快。”她说,“他从未送过我东西。因着我身上臭,他从不来内院瞧我,遇上我也站得远远的,当做没瞧见。所以那天我很高兴,打了整整两桶水,用那皂角洗澡。然后我在柴房里等阿爹。我躺在干净的砖地上,那里净是柴香,还铺了一张草床。我想,我还从未睡过草床呢。”
她低着头,手捻单薄的袖口。
“可门开了,进来的却是掌厨。”
乍然听她说这样多的话,娄家祯呆住神,仿佛一时没能明白。
“……你爹骗你。”他捉紧胳膊肘,“他是与掌厨串通一气——”
“我知道。”梧桐打断他,“看到掌厨进来,我便知道了。”
娄家祯启开口,却没了声音。
“你干过那种事吗?”他听见梧桐问。
娄家祯摇一摇头。
“还小的时候,我便见阿爹干过。这院子还有许多人也干过。我知道,我也曾亲眼瞧见。阿爹说,我便是这样来的。”梧桐接着说,“男人干那种事,样子便像茅厕里的蛆。我每日都倒夜香、挑粪桶,我见过蛆,也见过蛆爬上我的胳膊,爬进我的衣裳。所以看着掌厨,我便想……这也算不得什么。它们都一样。
“可那夜掌厨离开之后,我哭起来。我不知我做甚要哭,阿爹也不知道。他走进来,坐到那张草床的床尾。他问我,你哭什么?你早晚要干这事,与其便宜了旁人,倒不如讨好掌厨,至少他能多与我们两张馕饼。”
她一笑,“阿爹还以为,我同你也干过那种事呢。”
娄家祯抠住胳膊,说不出话来。
“我还是哭个不停,阿爹便冲我发火。他说这事与挑粪也没甚么分别,为了养活我,他已经挑粪大半辈子……难道我就不能张张腿回报他么?”梧桐道,“那时候我想,我也挑粪的,如今我比他挑得还多呢。难道他当年为了养活我,除了挑粪,也张过腿么?”
那双蜜色眼睛望去檐外,盯住院中摇摆的丛草出神。
“然后我又想,听闻有些富贵人家也是喜欢男孩的。若阿爹生得好看,像我一般被掌厨瞧上,他也会愿意么?”她好像在问身旁人,又像在自语,“我不知道。这院子里没有男人喜欢男人,也没人瞧上阿爹。便是他说他愿意,我也只能相信。”
廊下冷风掠过颈后,娄家祯打个寒噤,拉紧领口。身旁人却如同不知寒热,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声音里也不现喜怒。
“那天起,掌厨每日都多给阿爹两张馕饼。阿爹分给我半张,余下的都进了他肚子里。我说这不公平,我要一张饼。阿爹却说半张已足够我填饱肚子,何况你还时常偷分我一些。我便又求掌厨,求他将我那张馕饼给我,不要给阿爹。掌厨训斥我,说那是我爹,我应当听爹的。后来阿爹知道了,便打了我两巴掌,不许我再胡说八道。”她一味说下去,“阿爹说要补偿我,便给了我好些皂角,许我同他一道睡柴房。所以我每夜都要去打两桶水,用那皂角水将气味洗得干干净净,等着掌厨过来。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我告诉阿爹,我不想夜夜洗澡,打水太累,我想睡觉。阿爹骂我不知好歹,他说这院子里多少私奴盼着洗澡,却一年半载也洗不了一回。他们这辈子连皂角都没见过呢。”
那话音停了停。
“可我不需要那皂角。夜里洗干净,白日里还得干活,还要沾一身臭气。洗了做什么呢?”
娄家祯抱紧膝盖,蜷紧裸露鞋外的脚尖,几乎冻得发起抖来。
“你也想要皂角吗?”梧桐朝他看过来,“你也以为……有皂角,能洗澡,便比旁人好吗?”
勉力咬定牙根,娄家祯终于从腮里挤出声音。
“……我不想要。”他说,“我知道你也不想要。”
“那为什么你这两日都不露面?”梧桐又问。
为什么?娄家祯也问自己。他依稀知道答案,且好似难以理出头绪。
“我知道。”身旁响起梧桐的话声,“因为阿爹是男人,掌厨是男人,你也是男人。”
娄家祯懵坐原处,脸上火辣辣发烫。周遭树动声弱下来,他不再打战,只无端记起下人间寻常打趣的下流话。那些话撞在脑海里,声调那样高,仿佛要撞出脑壳,在四壁里回荡不止。
身旁的姑娘转过脸,望回院中。
“其实……比起掌厨,我更讨厌阿爹。”他听见她轻轻说,“如果能选,我不想挑粪。我也不想跟人干那种事,跟谁都不想。”
她口吻平淡,竟似谈论天气。娄家祯喉头发紧。
“……对不住。”他道。
梧桐摇头。“才认识你那会儿,我说管事的告诉过我,女子的吃食应当是男子的一半。那话其实是我阿爹说的。”她告诉他,“可你有多的馕饼,总是分我一半。你没甚么对不住我。”
她站起身,有一阵不曾言语。情知那双蜜色的眼睛正注视自己,娄家祯不敢回视。
“今日那块馕饼,你拿回去罢。”梧桐启声,“我还未碰过,不脏的。”
娄家祯默坐阶前,紧涩的喉眼里挤不出半个音节。
身旁人走下门阶,经过他眼前。他还抱着膝盖,目视院墙前无声款摆的三棱草,身子紧蜷一团,僵重若石。
秋风拨弄草茎,时急时徐,长久未歇。
娄家祯埋首膝前,直至那挠耳的微风安分下来,才渐听清背后闷重的话音。
“……要有甚么缺的,告诉祐齐便是。”墙外人声一顿,“家祯?听见没有?”
娄家祯回过神,觉出胸前闷紧,手一摸,方知怀里揣着个包袱,正是同伴才塞进狗洞的冬衣。“哦……听见了。”他回忆起来,“是说李明念不在镇上,到时换祐齐过来,对罢?”
“对。”许双明蹲在墙外,“你方才想什么呢,怎的不出声?”
“在想旁的事。”娄家祯揭过去,将胸口的包袱扯放脚旁,肚里却仍像坠了块石头。
“对了,李明念怎么突然去了东汶?”他极力拧转思绪,“不会真要打仗了罢?”
“打仗?你听谁说的?”
“府里传的,说是汶国刺客刺杀了太子,两国很快便要打起来,好些长工盘算着去西北避难呢。”
“还有这种事?”许双明回看一眼身后的泥墙,“可东汶和大贞打仗,他们好好的待在西南,做甚要去避难?”
“我也奇怪。”墙后的娄家祯吐词不清,“你没问问李明念么?”
耳旁掠过李明念临行前的交代,许双明往墙边一靠,慢吞吞坐下身。
“……好似只提了一嘴局势不稳什么的。”他喃喃,“我还当是官府没银子了,也未放在心上。”
“官府没银子不是众所周知么?便是不打到咱们这儿来,往后也定要加税的。”娄家祯道,“好在你家少了一口人,担子也轻些。”
“是啊。”许双明心不在焉,“那李明念去东汶……难道是去帮着打仗么?”
墙后一阵乱糟糟的草动声。
“双明,你还记不记得郁有旭家那个南荧人?”
娄家祯的话音忽而清晰,像是伏低了身子,正对着狗洞说话。
“哪个?”许双明也朝那洞口歪下头。
“便是那个生得漂亮,还戴着金镯子的。”对方的声音果真从狗洞那头传来,“我同你说过,是那回我们跟印博汶一道去郁家瞧见的。”
许双明就着那“金镯子”回想一番。
“郁有旭那个继母么?”
“就是她。”娄家祯似有些急切,“那之后……你们还见过她么?”
“我们同郁有旭又不打交道,那里见得着。”
“……哦。”
又是一阵杂草晃动,墙内人没了言语。
“你突然问这个作甚?”许双明问。
“没什么。”院墙那头的人声又模糊起来,“就是突然记起,不知她如今过得怎么样。”
……似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许双明枕上墙壁,仰瞻头顶湛蓝无垠的天界。那天顶如此广阔,罩住西南,越过丘墟水,又将东南也收拢在下。他目之所及,却大约永远止在四山环绕的这一圈。
“李明念说,过了西南边界,他们便走水路去东南。花灯节前后大约也到了罢。”他口里低念,“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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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汶的隆冬一派皑皑雪色。
李明念半倚梁上,视线越过低垂的檐角,张得墙端一截惨白云天。东汶王宫白墙青瓦,园中山石布置也是灰黑颜色,一经风雪卷去满园秋色,林木便大多张开光秃秃的枝桠,道旁几片香樟桧柏枝叶稀疏,惟墙边竹丛自雪氅里挣出层层翠意,遇上晴好天气,且在墙间投下摇动的灰绿竹影。
东岁人一贯东主西客,殿宇鳞集王宫东侧,这西面的园子便大多只供游乐玩耍,山脉般起伏的白墙隔开一泓泓池水,又筑嶂穿池,多须划小船来往,棹过一帘帘柳条垂枝,才得见风亭水榭藏掩石间。天不亮随父入宫,李明念已四下蹓跶过一番,但觉园子里长廊曲折,山石草木高低错落,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四通八达,寻常拐个弯儿即遇小桥石廊,夜里僻静幽暗,只偶尔在角落缀几株金灿灿的蜡梅,倚着漏窗独自盛放。
比之王宫,倒更似名门望族精巧无边的宅邸,杀了人也不愁没个藏尸的去处。
远处一串沙沙声移近,李明念歪过脑袋一看,两名宫人步穿曲桥,倒影掠过湖上薄薄的冰面,满头亮晃晃的银饰与黯淡亭影揉作一团。
冬景萧瑟,除去刺目的白雪,大抵也只这些宫人的装饰格外璀璨。
檐上一声呃逆,是藏身房顶的门人极力忍住呕吐。李明念重枕木柱,眼珠一翻。汶国疆域可比西南两个大县,下辖百余乡郡,坐落东部的王城四面环水,入城须得乘船,待进了宫门,还得再随宫人行舟来这西院底里的花园,一路舟船颠簸,惯行山路的南荧人自难适应。
微风掠耳,一身量瘦小的青年翻下飞檐,落身梁上。二人目光相对,青年颔首致意,自衣襟里拿出一枚小巧的白瓷药瓶。
“小姐可要服一颗?”他道,“这是自在丸,可缓解乘船的眩晕。”
李明念端量他一眼。身无兵器、吐息轻悄,那身雁灰色的窄袖劲装格外突兀。
“你是暗阁弟子。”
“是。”对方认得坦荡,举起药瓶一笑,“不过小姐放心,这绝不是毒药。”
李明念却别开脸去,眺向西面院墙。池中山屏遮去院门,歇在此处只能听得一阵淋漓的拍水声,显是有人隔墙泛舟,即将入园。
“我不晕。”她说。
那青年也不再劝,将药瓶收入衣襟。“我叫俞幸,与小姐同一年入阁,从前打过照面。”他笑道,“不过小姐大约也不认得我。”
“确未见过穿得这样寒碜的暗阁弟子。”李明念应得平淡。
俞幸的笑脸有些挂不住,只因见她并未赶客,才改蹲为坐,盘起腿来。
“这几日我已留意打探,汶国王子、王女各有四人,这回与大贞开战,真正要出征的却只有二王女和三王子。因此除开身为嫡长子的大王子,我们这些门人大多便是与那两位结契了。”他低声道,“随阁主来的门人共二十五人,不论小姐你,余下的都功力相当,无非是惯用兵器不同,再来……便是外貌相异。”
他俯低上身,嗓音压得更轻:“今日要给王子王女们相看,我不想太出挑。”
李明念犹自偏首远望。
“你倒乖觉。”她口气随意。
俞幸苦笑,循着她目光看向西面高低错落的院墙。船桨拍击池水的声响已绕过山屏,泊向曲桥远端的六角亭。那处木石掩映,一时也难瞧清登岸人面貌。
“真若聪明,今日何至于站在这里。”俞幸道,“看情形,汶国敢与大贞宣战,定是准备万全。然而毕竟是小国,真要对上贞军,沙场上也必然万般凶险,所以汶王才不惜重金买下这许多影卫。跟着二王女和三王子上战场是九死一生,留下护卫其余的王子王女,也不过两种结局——要么汶国胜了,便保护契主终老;要么汶国败了,契主被大贞处死,当影卫的也是死路一条。”
他瞥向黑黢黢的房顶,唇边笑意淡褪。
“这一路固然艰辛,但想必大家更忧心的也还是此事罢。”
话虽丧气,却也直白。李明念睃他一眼。
“巫重阳挑中你的时候,是如何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