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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天涯路(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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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

李明念猛张开眼,只看光斑间枝影摇曳,仿佛万千晃动的剑枝齐涌而来。她浑身一紧,右手急摸上刀柄,却觉后背忽痛,扭头险些撞上粗糙的树干,这才回过神来。身下倾斜的树枝微微摇晃,她顺着枝端望出去,见一道霜衣身影正负手山崖边,仰面瞧她。

“父亲叫我们过去。”他道。

抛开梦里怪异的场景,李明念手一撑,跳将下去。这是峰阁西面一处土崖,一株歪着脖子的古树探出崖壁,苍郁的树冠高高伸张,顶端几乎越过近旁桉木围扎的高墙。她落足墙边,目光掠过来人腰侧,只寻见那柄浑无赘饰的轻剑,还有玄盾阁漆黑的腰牌。

好容易争得庶民籍符,竟也不见他亮出来。李明念腹诽。

“你怎知我在这里?”

李景峰已转身朝向坡下。

“你爱睡在高处。”他拽步引路,“不在子仁那里,便是寻这些险要的地方歇中觉。”

随他从山崖后方拐上岔路,李明念认出眼前小径。

“这不是去峰阁的路。”

“是去母亲院里。”

“阿爹在阿娘那里?”这倒稀奇,“为着什么事叫我们?”

“我亦不知。”李景峰信步前方,“不过大约与公务无干。”

如今阁中事务大半已交由他来打理,纵是公务,也不必叫上她这闲人一道听训。李明念寻思一阵。

“难不成是金家那些老头回西南了?”她打量李景峰的脑勺。

“听晗伶说,还有大半未归。”

头顶枝杈间掉下一条扭动的青蛇,李明念一把抓住,随手抛开。

“那便好。”她道。

一年前李景峰脱籍归来便定了亲,金家却多番拖延,至今还不曾商议婚期。每回竹柳县信使来访,瞧见父亲那黑似锅底的脸色,李明念都捺不住快意,总要山上山下多窜两圈,再去庖房偷一壶好酒,送与通风报信的项易。她暗自盘算,不定再拖久些,这门亲事便黄了。

“好歹装一装相,不必如此幸灾乐祸。”前方传来李景峰的话音。

“既瞧得出来,装不装有何分别?”李明念毫不客气。

青年不搭腔,只转开话锋道:“子仁何时回来?”

“来了信,说是后日归。”

“外出一月,他倒是给你写了许多信。”他语气里带上笑意,“带去县府的五只信鸽都用完了罢?”

“不给我写,难道还给你写么?”李明念踢开横在脚边的树枝,眼看那枝子飞出视野,不觉又记起梦中疾追而来的上百枝条,“你同寓信楼打过交道。术法既能操纵水,是不是也能操纵草木?”

“按理说应当可行,不过施术者须得是木灵根。”李景峰微侧过脸来,“怎的问起这个?”

李明念仰首,从茂密枝叶里寻出几星闪烁的阳光。

“……做了个古怪的梦。”她道。

竹林边的小院僻静如常。

兄妹二人转入廊下时,院中水井已投下一截倾斜短影。绣撑支在敞亮的廊角,李云珠跽坐于侧,襻膊勒起宽大的竹青色袖摆,那双指节粗大的手照旧捻着针线,给枯枝间的寒鸦添上尾羽。屋内风炉已移至廊前,座上铜壶沸叫,下一刻即被李显裕提起来,斟出一碗淡青色茶水。他将茶碗推到李云珠身畔,仿佛不察两人脚步,又自斟满余下三只碗。

李景峰驻足三步之外,俯身行礼。

“父亲,母亲。”

李明念跟着磕个头,朝母亲瞥上一眼:她已搁下针线,面不改色吃下半碗滚烫的茶水。她似乎一贯爱饮滚茶。

余下两碗热茶被推至膝前。

“大贞太子死于皇城外的暗杀,现场所有物证皆指向东汶。两国不日便会正式宣战,东汶许多王公贵族将上战场,身边都需要影卫。我会择出一批门人前往,三日后启程,阿念也同去。”李显裕开口,“在此期间,阁内琐务皆由阿峰打理。明春即将门人选拔,我会尽力赶回,若有延迟再传书与你。”

“是。”李景峰应下,觉出身旁人毫无反应,偏首轻唤:“阿念。”

李明念还看着碗里微漾的茶水,听见呼唤也一动不动。她记得梦里那张模糊的脸,起先只觉眼熟,听见父亲头一句话,才觉出它似与赵明英十分相似。

“那太子是如何死的?”她若有所思,极力回忆那古怪剑枝后方的脸孔。

“接的飞鸽传书,并未详报。”李显裕的回答传过来。

李明念看向他,眼前却浮现出窟顶密密麻麻的老树根须。

“死在哪里也不知么?”她问,“譬如地底下?”

瞥见廊角的李云珠转过脸,李明念醒了神,觉出三双眼睛俱已望过来。

“为何这样问?”李景峰启声。

他神色无异于常,那双柳叶眼却似有深意,不知肚子里又酿着什么坏水。

李明念见了生厌,敷衍道:“好奇罢了。”

若非子仁那传染了她,大约便是巧合。她暗自琢磨。何况她也不甚确定梦里那人的模样,兴许只是长得相似罢了。

余下二人收回目光。李显裕端碗在手。

“你备好行装,到时天明前启程。”他道。

李明念这才想起他方才的交代。

“我去作甚?”她瞟向廊角,“是去当影卫么?”

跽坐那处的李云珠已垂下眼,指间针线勾出又一片尾羽。

“去便是。”她道。

“那要去多久?”

没有回答。李云珠匀着针脚,李显裕兀自饮茶,仿佛无人听见这句追问。李明念瞥向左旁的李景峰,他却好似不经意转回了脸,恰与她错开目光。

这会儿倒装聋作哑起来。李明念嘴一撇,愈发不快。

“李景峰已回阁一年,待阁主之位交接,按规矩,阿娘和阿爹便要离开玄盾阁。”她索性直言,“若是去太久,岂不是来不及送你们。”

廊角人影置若罔闻,李显裕却终于开了口。

“去了便知。”他道,“上回山人奇袭之事尚未查清,阁主之位近两年还不会交接。”

那若是两年也回不来呢?

李明念还想再问,却见李显裕放下手,碗底轻响打断她思绪。

“去罢。”他不再看她,“我同你们母亲还有话要说。”

不等李明念反应,侧旁的霜衣青年已拱手俯身。

“是。”他说。

石垒的院墙绕经廊角,伸过丛丛翠竹才开出一道无楣木门。李明念当先推开门扇,仰见林海上方冒出一尖楼檐。十八高阁重修不过四年,灰黑的新漆遮住瓦蓝天穹,油亮亮的,倒格外扎眼。才前所见所闻还在脑中盘旋,她看也不看背后,身子一斜便要走,却让那人叫住道:“阿念。”

一团黑影抛过来,李明念侧身接抓在手,竟是一只沉甸甸的钱袋,足有汤碗大小。她掂了掂,拉开袋口一瞧,瞪大了眼。

“莫乱花。”李景峰的声音传入耳中,“东南水域众多,气候也与西南不同,记得多备些衣裳过冬。”

李明念抬起头,狐疑地端量他。

“阿娘让你给我的?”

“还有一半是我的私房钱。”李景峰停步门前,眼中含笑,“便是那回你乘夜潜入我房中,想偷却没偷着的钱袋子。”

他竟有那么多私房钱!李明念攥紧那袋金瓜子,决意入夜后要再去他卧房搜罗一番,面上若无其事道:“这么说,我得在那里待上许久?”

“或许罢。”李景峰目寻剑阁楼尖,竟也答得随意,“有备无患,你也明白。”

观他神色无甚异样,李明念反手将钱袋揣入衣襟。

“若是改朝换代,玄盾阁又将如何?”

“历朝历代都有玄盾阁,名号不同罢了。”

李明念从眼角瞧他一眼。

“这是实指,还是比喻?”

“既是实指,也是比喻。”

李明念回过身来,正视青年难辨情绪的脸。

“所以玄盾阁不会消失。”她说。

那向着高处的视线移转过来。

“这话却有趣。”李景峰笑道,“你是想它消失,还是不想?”

李明念不答。“听闻历代阁主离任以后,都是游历四方,再无踪迹。”她转而又道,“可爹娘是贱籍,离开南山,能去哪里?”

“为何不问父亲?”对方反问。

李明念盯住他。

“寓信楼么?”

不见回应。李景峰只垂目默看她。

“所以,所谓游历四方都是假象。”李明念回视那双眼睛,“祠堂里那些牌位也未必尽是死人?”

李景峰微翘唇角,眼尾却浑无笑意。

“你往前从不好奇这个。”他道。

这也不是回答。李明念眯缝起眼。若非四年前门人选拔那出乱子,她也想不到这一层。

“倘若信人尽是玄盾阁阁主,大贞又凭什么买它寓信楼的账?”她继而发问,“难道从一开始,寓信楼和玄盾阁便是贞朝皇帝牟利的幌子?”

“问这许多又有何意义?”李景峰神色不变,“即便真如你所想,于这满山门人而言也无甚分别。”

李明念不做声,目向游走竹浪间的山风。

“那西南呢?”她道,“人界还有奴隶,玄盾阁才不会消失。贞朝倒了,西南又会有何改变?”

飒飒竹响由远及近,又平息下来。四围里安安静静,只余竹叶打着旋飘落,身旁人息仿佛也不复存在。

“阿念。”她总算听见青年话音,“这回出阁,便莫再回来了。”

李明念颦眉,朝身旁看去。

“什么意思?”她说,“你要我私逃?”

李景峰犹立门前,没有答话。她凝目细察,瞧见树荫笼住他眉眼,斜阳牵出的竹影投上霜白长衫,摇摇晃晃,如同铁鞭挞向身躯,将他那洁净的侧影挞出道道淤痕。

啪。

竹竿重重击上青年腰侧,李明念醒过神,但听一声痛呼,眼前藏青色的人躯急退开来,倒跌下地。“痛……痛痛痛!”青年捂住腰,右手还压着一根四尺长的竹竿,一双赤脚已失了草鞋,往遍地竹叶里胡乱踢蹬,显是疼得不轻。

手中竹竿转个圈,李明念认出他那张与李景峰截然不同的脸。

“太慢。”她道。

许双明那乱蹬的脚安分下来,只龇牙咧嘴按紧腰侧。

“那也不必打这样狠罢?”他从牙缝里抗议,“还每回都打一个地方!”

方才那一着确是她走神,拿他当李景峰揍了。李明念如是作想,手却将竹竿一扛,口里说道:“不记疼,如何更快?”

“甚么歪理……”地上青年嘟囔着撇开竹竿,“师父就从不这样教我。”

李明念斜他一眼。

“所以你学得慢。”她说。

腕子一转,她递出一头竹竿,拉他起身。

已是日落时候,余晖穿过层层竹墙,渗得林地里也昏黄一片。许双明抓住那竹竿爬起来,拍去满背竹叶,左右看看,奔向他甩脱的草鞋,拎起一只,又寻到另一只,而后一屁股坐下,胳膊绕过膝盖,将草编的鞋带系上脚踝。他身量已高出她许多,穿的还只一件少年时破旧的单衣,裤管挽上一圈便露出膝盖,两条腿淤青斑斑,尽是竹竿打出的痕迹。李明念远远瞧着,打量他那宽阔的后背。虽常年食不充饥,他身子也结实,肩宽腰窄、四肢精瘦,原该是习武的筋骨。

入门却太晚。她想。

吴克元不在镇上,许双明隔日便上山寻她对练,一月下来竟无寸进,也不知是脑子太笨,还是与她功力悬殊,即便长进不少,她也难以察觉。

“我要离开一阵,”李明念向着他背影道,“如今局势不稳,不定要出什么乱子。便是不挨揍,你也莫要懈怠。”

许双明堪堪系好一只鞋,扭头要看她,又教腰伤扯得倒一口冷气。

“嘶……离开?去哪儿?”

“爹娘让我去东汶。”李明念扔开竹竿。

“东汶?”许双明系上另一边的草绳,“你爹娘让你去那么远的地界做甚?”

“说是随一批门人同去。”李明念回身迈向山道,“汶国几个王女王子要挑选影卫,为显重视,我阿爹也会亲去一趟。”

背后人似乎愣了会儿神,一骨碌爬将起身,快步追上前。

“他们要让你当影卫?”他一把扯住她袖管,“不成,你莫去!”

“发甚么梦。”李明念拽回衣袖,“最反对我当影卫的便是我爹娘,他们不可能改主意。”

许双明满脸怀疑,揉着腰思索一阵,确信她说的在理,才眉头稍松。

“那便好。”他道,“不过……既不是去当影卫,又要你去做甚?”

“我有些猜测,要去了才知。”李明念随口搪塞,“总之,没个两三年大约也回不来。”

“两三年?”身旁青年复又皱眉,“那岂非两三年都见不着你?”

“你还想时常挨打么?”

许双明支吾一声,只顾跟住她脚步,竟也不与她拌嘴。

“……你要不在,总觉得不大安心。”他心不在焉道。

“这是拿我当靠山了。”

“倒不是靠山。”许双明自语般咕哝,“只是你在镇里,遇事好歹有人商量。况且你本事大,人又仗义,我一贯最信你。”

话倒说得好听。李明念道:“既如此,你便叫一声大姐。”

那神不守舍的青年省过来。

“……早说过你我同岁,指不定谁大谁小!”

“方才谁说我可靠的?”李明念眼也不斜,“叫大姐。”

心知争她不过,许双明越性不予理会。

“那你何时动身?”他替她拨开斜挡在前的树枝,“子仁可知道了?”

“三日后出发。”李明念跨上山梯,“子仁后日回来,到时我会告诉他。”

“他回来第二日你便要走?”忙也跳上石阶,许双明加紧脚步跟近,“那等后日子仁回来,你们一道来我家罢,我们给你践行。”

“又不是不回来,践甚么行。”

“这可是要走两三年!”青年义正辞严,看也不看她脸色,顾自望住脚下盘算起来:“正好,我家新酿了酒,祐齐如今在夫子那儿也领工钱,可置办些酒菜。子仁要吃素,我家野菜也多得很……对了,上回秀禾还说有个香囊要给你,后日你俩还能再聊——噫!”

他往后一仰,险险躲过李明念横来的手刀,却不防她别脚一绊,转瞬便肘摔下地,连忙提膝,及时踏住石级,这才未滑下阶去。

抬头寻向李明念,许双明惊魂未定。

“好好说着话,怎的还动起手来!”他两眼圆睁,“今日早都对练完了!”

“罗唣。”李明念踢开他的脚,继续沿山梯下行,“我最烦那场合,不去。”

许双明跳起身,小跑着追上前。

“至少要道个别罢?”他据理力争。

“两三年而已,眼睛一闭便过去了,道甚么别。”李明念道,“你少在他们面前多嘴,待我走了再说。”

那样岂非不告而别?许双明张口要辩,思及方才那一脚,又不觉按住肿痛的腰侧。“你不乐意也罢。”他想一想,忍不住叮嘱:“在外头可要少争强好胜,时不时也夸夸旁人,省得人家记恨你。”

“那也得有好处可夸。”李明念回嘴。

“那便学学子仁,是个人都能夸出朵花来。”许双明道,“认识这么些年,我还从未听你夸过我。”

“你有什么好夸的?”

许双明噎住声,托起下巴搜索枯肠。

“起码我长得还行。”他总算寻出一样好处,遇上她鄙夷的目光,才底气不足道:“大家都这么说。”

李明念便侧过眼,端相他那张脸。丹凤眼,卧蚕眉,与寻常南荧人一般鼻根高挺、眼窝极深,唇弓清晰坚毅,有棱有角的脸廓已褪去少年稚气,即便额角刺字,确也是一副俊俏模样。不过……

“不如李景峰。”李明念得出结论。

许双明立时僵了脸。

“他那张脸万里挑一,谁要同他比?”

“子仁就比他好看。”李明念驳得不假思索。

许双明眉梢一跳。

“……夸不出来你便直说。”

李明念移开目光,望向阶底。夹道的深林遮去落日,石梯间昏昏蒙蒙,犹如一条灰白缎子伸向山脚。一扇暮色斜入山门,将马厩旁的大坪截作明暗两段。她循着遍地金辉看出去,守门人项易还照旧横在山门中间,越过他那牵住两端锁链的身影,整个纭规镇蒙上一层朦胧暖色,隔开南北的长街也纤细难辨。

今日这段路倒走得快。

“放心罢。”李明念启口,“便是我不在,还有夫子顶着。如若夫子也不在,你便去找晗伶姐,她定会帮忙。倘或这两个都不在……”

“便来找子仁。”身后青年接话。

“子仁无权无势,能帮你甚么?”李明念一翻眼睛,“倒是可以来寻李景峰。”

“李景峰?”许双明口气怀疑,“你不是不许我们同他打交道么?”

喉里一哼,李明念摸一摸腰带,那袋金瓜子便拴在里侧。

“他有的是银子。”她说。

原来是说银子。许双明别开眼,含混一句道:“我同李景峰也不熟。”

前方背影忽而一停,他未及收脚,险些撞上她脑勺。李明念仿若未觉,只自转过身来,从襟口摸出一封信,夹举指间。

“还有,”她道,“这是我给晗伶姐留的信。”

许双明一愣,果见信封上书“金晗伶亲启”几个字,虽狂放潦草,竟也形迹可辨。

“你还会写字?”他诧异。

对方斜来一个眼神,许双明捂住腰侧伤处,立马重整辞色,严肃道:“对不住,你继续。”

“她外出采买,下月才归。”李明念晃一晃那封信,“到时你替我转交给她。”

许双明伸手要接,却不知想见什么,又缩回去往腰里擦了擦。

“金姑娘跟李景峰……也快成亲了罢?你给李景峰不就成了?”

每回提起晗伶姐,他总要无端忸怩起来,也不知什么毛病。李明念蹙眉,瞥一眼青年腰间的竹竿挞印,再看回他的脸。

“交不交?”

“……交。”许双明一把抢过去,见她继又朝阶下去,忙加紧脚步追近前。

“李明念,”他将那信笺小心掖入衣襟,“你这一程不会很危险罢?”

“我这样的功夫,会有什么危险?”

“也是。”他囊囊咄咄跟住她脚跟,“不过你还是当心些,在外头少逞口舌,当心得罪了人,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李明念回他一个冷哼。

“我还怕人使绊子么?”

“你功夫是好,但在东南也是人生地不熟,万事还得留个心眼。”许双明却自说自话,“外头可有不少人心胸狭隘,尤其待那些位高权重的,一点规矩也错不得,稍不留神他们便要记恨上你。”

说着他便伸出左手,拿仅剩的三根指头在她眼前一晃。

“喏,前车之鉴。”

那手掌着实宽大,手心里还挤着一线狰狞刀疤,将几条深深的掌纹绞紧一处。

李明念一巴掌拍开:“你以为我同你一样?”

“听那小子一句罢,”阶底却传来一句笑侃,是横卧山门间的项易高高扬声,手举酒壶一晃,“念丫头这嘴呀——早晚要教人揍掉大牙!”

前方只余下最后一小段山梯,这话音格外清晰。李明念止步,侧过身,朝后一瞟。

许双明兔子似的蹦起来,后退两级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李明念提起膝盖。

“自己走,还是要我送?”

许是记起上回被她一脚踹下山的情形,青年毫不犹豫,一溜烟跑下石阶。

及至山门,他脚步慢下来,忽然住步思索,又掉头折返。李明念长立阶上,见他越过那片光亮的大坪,重新闯进山门投下的阴影,停步阶底。他仰起头看她,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

“还要啰嗦甚么?”李明念问。

许双明默立片刻,终于想定。他跨上两级台阶,认真瞧住她。站在这个高度,两人视线恰好齐平。

“除开送粮,我也没出过纭规镇,不晓得外头什么样子。”许双明告诉她,“你不让践行便罢了,但无论如何,万事当心,一定全须全尾回来。”

语声一顿,他压低声音:

“还有,你本事大,不必怕。”

最后一句来得没头没脑,他自己却不觉,只目不转睛看着她,仿佛定要讨个回答。

李明念平静回视,半会儿方道:

“顾好你自己便是。”

对方专注的神情略松。

“自己和家里人,我都会顾着。”他道,“你放心罢。”

语毕,他摸摸鼻尖,踅转身子跳下石阶,自项易身畔奔出山门。

踏上通往乡居的主道,许双明又回过头来,使劲挥一挥胳膊。

李明念遥遥望着,看他寸长的身影竖在遍野余晖里,泛白的衣衫也披上橙红颜色,摆动的手臂一如道旁芦苇,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亮若琥珀。

她回向山梯,背朝山门举起右臂,也挥了一挥,拾级而上。

横身门里的老人摇头晃脑,手中酒壶坐置地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劳歌徒欲奏欸——”他口中哼唱,“赠别竟无言哪!”

-

燥秋连晴,日头攀近中天,西山北向的溪涧也光灿灿一片。

两只大木盆斜在溪畔青石间,淘净的衣物尚未绞干,湿答答堆了满盆。张秀禾蹲坐一旁,一手从水里拖出湿沉的冬衣,一手举起棒槌,勉力敲打起来。近年冬季奇寒,十月末的溪水已渐转凉,她手足原生有冻疮,大约是内修的缘故,眼下赤着一双脚踩住石头,任冰丝丝的水花溅上脚踝,竟也不觉痒痛。

一串踩水声哗啦啦靠近,是同行的葛家男孩跑过来,手拎从下游捡回的草鞋,裤管卷上膝盖,仍教水花打湿小半。

“秀禾,秀禾——”

他兴冲冲爬上青石,手一伸,递出一扎杂着草叶的紫色小花。

“好看吗?方才在下游那头采的。”

张秀禾停住棒槌,定睛瞧清那淡紫色的花朵。

“这是通泉草。”她道,“你不是时常头痛么?一会儿采些回去吃,可以治你的病。”

少年郎一呆:“啊?”

见他一副愣头愣脑相,张秀禾只当是怕苦,将那花推回去道:“洗净吃便是,不太苦的。”说着又翻过脚边冬衣,继续捶打。

“……哦。”少年郎呆呆应下,见溪里还浸着几件衣裳,忙放下花,从自己盆里拿出棒槌道:“我帮你。”

淋漓的水响过后,另一重捣衣声便也拍上青石。张秀禾一心挥棒,不察身旁的少年郎有意要赶上她,那击打一声追着一声,总也合不上拍。好一会儿追赶不及,他终于失了耐性,索性放慢胳膊,偷瞟她一眼。

“秀禾,你今年也该成年了罢?”

“今年是已经十五岁了。”

“可有瞧上眼的,想着要成亲么?”

张秀禾摇头。

“我要陪着张婶。”

少年郎似乎嘟囔一声,又用力捶打起脚边的衣物。“你家几个也是奇怪。”他咬着牙道,“你便不说了,刚刚成年。可双明二十一了,模样又出挑,祐齐也已经十八,还教夫子赎去学堂,竟一个个都不愿成婚。”

手中棒槌慢下来,张秀禾抬起眼,望住波光粼粼的流水。“大哥和二哥……或者也是想陪着张婶罢。”她道,“这些年为了照应我们,张婶一直孤身一人。若我们成了亲,将来张婶又遇上心仪的人,便必然要分户了。现下二哥已教夫子赎作私奴,分了户,家里劳力便更少,他们定是放心不下张婶的。”

“你们还想着这些呢?”少年郎讶奇,“我看是不必这样操心的。横竖镇里只这些老面孔,张婶若有瞧得上的,一早便在一块儿了。何况先前出了那种事,她心里大约也存不起这念头。”

张秀禾偏首。

“什么事?”

“便是那年疫灾的事啊。”少年郎给那团衣裳翻个面,“听闻审讯那夜,你家婶子让打得血淋淋的,半截身子都快废了。镇上爷们都说……她怕是再没法生养了,所以便是她瞧上哪家,人家也不定乐不乐意呢。”

乱糟糟的棒槌声回荡山涧,盖过潺潺流水,也盖过耳旁人语。张秀禾却听得清楚。

怔愣一会儿,张秀禾撒开棒槌,捏紧拳头砸向对方背脊。内修五年,她力气更胜寻常男子,一通乱拳擂得那肉躯砰砰闷响,直教少年郎惨叫起来,跌下身左拦右躲,口里嚷嚷:“欸,欸——打我做甚!”

扑通一声水响,他掌中棒槌也坠落溪间。

张秀禾腾地站起身,两团拳头垂回身侧,一张脸气得发烫。

“我不喜欢与人相殴,所以方才打你,是我不该。”她瞪住地上人,“可张婶诚心待人,从未招惹你半分。你那样看她,便是是非不分、驴心狗肺!”

那少年郎仰跌在地,一脸惊愕。

“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也是说了!”张秀禾喝住他话声,“既说了,便是那样看的!”

对方红了脸,似也觉出不妥,却不愿让步。

“又不是我一个这样说,至于这般撒气!”

“那说这话的都是混账,都是王八蛋!”张秀禾顶回去,“张婶是为着大家才挨板子的。受伤的是她,疼的也是她……眼下都过了四五年,她自个儿不放心上,那些个王八蛋倒日日惦记着,却不是惦记她受了苦,而是惦记她伤了哪里、还能不能生养!便是下蛋的母鸡,养了这许多年,见它磕磕碰碰还心疼呢!你们拿张婶当甚么了!”

她越说越气,一边拳头又扬起来,恨不能揪住他再痛打一回。少年郎见状一缩,连忙举手遮挡。这动作落进张秀禾眼里,只烧得她脑仁更热。忍了又忍,她捡起他捶洗的那团衣物,一把抱起自家木盆,趿上草鞋便走。

溪中咔嗒一响,落水的棒槌撞在两块溪石间,斜着身挣扎。张秀禾顿足,倏尔踅回溪畔,一径涉入水中,捞起那棒槌扔去岸边。

“我不与这样的人交好,往后你也莫寻我说话!”

丢下这话,她再不看那少年愕然的脸,上了岸,扭头朝镇上去。

“欸——欸!”对方叫唤起来,眼看她头也不回地走远,狠狠一拍大腿:“平日里不吭声,脾气倒挺大!”

流水声挟那模糊的话音淌入耳中,张秀禾浑不理会。

日过中天,微风钻过山涧,轻拱后背。张秀禾沿着溪畔前行,穿过西山脚下那片芦苇地,从乡居西侧的边道一路绕回镇南,爬上张家栅居的竹梯。

晒得温热的梯子嘎吱作响,屋内人声压低,檐下柴门轻轻张开,张邺月从缝隙阴影里探出半边身子,遇上来人目光。

“今日回得这样早?”

“嗯。”张秀禾含糊一应,顺下眼睛,埋头入内。

堂屋仅点着半截蜡烛,两间内室俱敞开黑洞洞的门,北面那间叮叮咚咚,隐约现出张祐安翻箱倒柜的身影。席间胡乱搁着几只木雕鸟兽,许双明盘坐矮脚桌案旁,手握一块巴掌大的木头,石刀已削出穿山甲轮廓,正就烛光掏出相接的收尾。那是要拿去花灯节集市的小玩意,农忙之后他日夜赶工,得空便窝在蜡烛底下凝神雕刻,家人进进出出也鲜少抬眼。

“大哥。”张秀禾唤他,弯腰将木盆端放墙边。

许双明托起初具雏形的木块,从那尾巴圈出的三角空洞里瞧清三妹。

“秀禾回了?”他侧过头,揭开封窗的篾席瞧一眼日头,“这样早。我还说要去接你,那么多衣裳,你独个儿怕是拿不动。”

“她如今力气足,自己也能抱回来。”张邺月合上柴门,“怎么不见葛家孩子?你们没有一道回么?”

“我洗得快,先回了。”张秀禾脱去湿软的草鞋,见张邺月走向墙脚卷住药草的席子,赶忙上前道:“要去晒药吗?你腰不好,我来罢。”

她抱起那卷草药,走到门边才记起那盆湿衣,回头冲内室扬声:

“祐安——衣裳还未绞干,你过来帮忙!”

里屋传来张祐安的应答,许双明也搁下木块爬起来,将石刀塞进席下,端木盆挪去庖房。

西面檐廊下已倾进一斜阳光。张秀禾摊开草席,分拣出两色洗净的药草,一一铺开。靠墙阴凉处置有一罐草木灰,一方尺宽的浅口木盘倒扣盖上,顶头还摆着一根指粗的短棍。她铺好药草,拿下木盘和短棍,从罐中抓出两把草木灰,小心铺平在盘里,而后倚墙坐下,扶那木盘枕上曲起的双膝,以灰为纸、以棍为笔,小心翼翼写字。

背后木墙轻微震动,庖房里传来兄弟俩的笑语,水响淅淅沥沥。张秀禾一概不觉,只专心划出几个字,稳住盘缘左右细瞧,再抖一抖盘子,抹平了灰,重新写过。

屋里嬉笑声渐息,金灿灿的暖意烘着脚尖,她动一动脚趾,感觉指缝间湿气尽褪,黏糊糊的裤管也已干燥温暖。

“秀禾。”

一声轻唤响在身侧,张秀禾转过脸,围栏底下的人影闯入眼中。

“啊,你回了。”她连忙搁下木盘,摸着墙竖起身来,“这时候到镇上,是天不亮便上山了么?”

周子仁笑立廊下,拉一把肩头褡膊,背上箱笼轻晃,微微响动起来。他年方十五,身板生得挺拔匀称,成日里青衣净履,寻常一立,便如一株苍松扎在那里,安安静静,说不出的好看。

“想乘旬假去拜见夫子,便早些动身了。”他开了口,喉音清润悦耳,“方才在夫子那里遇见祐齐哥哥,他托我带话,说今日还要帮夫子备课,会晚些回。”

“哦,好。”张秀禾干巴巴应了,眼看他绕过围栏攀上竹梯,不由往腰里擦一擦手,待想起自己未着鞋履,已见对方登上檐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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