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乡

繁体版 简体版
鲤鱼乡 > 注脚 > 第107章 脱桎

第107章 脱桎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欸?

声音跌在肩口,弹进耳朵,再化作一声声闷雷噎住心腔,朴晚像一塑适才化出智识的石像,极缓慢地动了动僵固的脖颈。

面前人楚楚掺着款款,跟多有求似的,把刚才那番圆满话衬得更实在了。

甚至理智也被蒙了眼,稀里糊涂地披上了名为英雄主义的外衣。

真真是糟糕透顶。

头顶的香氛机器倒是会打破僵局,在两人陷入沉默的间隙,朝空气里猛地释放了一段气化香氛。

呲——

朴晚闻声便已被熏得迷糊。

近的,远的,都是。

“咳...”她被拿捏得束缚极了,心绪别扭,视线也不自在地绕到别处故作提醒,“小程馆长,咱俩要避嫌的。”

接着朴晚把自己强行从氛围中摘出来,视线横越对方肩角,煞有介事地望了望门口方向。

“没人,我上锁了。”那道轻柔声线安抚似的又接着缝了半句。

这压根不算什么安抚。

往常对着这种送上门的笑模笑样,自己难免会心道可爱,再晕晕醉醉,就势溺在这朵叫做缱绻的云里...

见人半天不正面回应,程莫霄又状似好心地递来个选项,“要不我去跟他们讲就不录了,之前那些镜头应该也能凑合着用...”

距离近近,听得朴晚突然一愣。

这是什么话?

她好似扬起一股被挑战后短暂的斗志,“为什么?”

“那我先前说的...”这人重提。

话间却好像蕴着让人不容拒绝的...风情。

短暂意味着就那么一刹那,再临着察觉的边界瞬间消失。

朴晚不敢直视她,潦草点头给允了下来,随后低头找补似的摆弄两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未到,却也将将临近。

“我该回去了。”她正了正声。

“没调整好状态可以和楼上再讲一句,没关系的。”程莫霄显然回退到馆长的身份上,语气虽说仍旧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但温柔的出发点,是礼貌。

口吻礼貌,动作也比刚才得体,她将原本搭在对方肩上的手移开了。

“不用麻烦大家,十五分钟够用了...”

“哦对...还有这衣服也还你,被人看见怪不好的。”

朴晚想得全乎,念念叨叨,力图把自己身上能和程莫霄牵扯起来的任何蛛丝马迹都抹掉。

“朴晚...”声音又冷不丁响起,她没有亲眼去瞧,但听声音像是把外套重新穿回去的窸窣声响,“刚才那些回答都很棒。”

“接下来随便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放轻松...”

又哄。

当事人只轻轻应了一声,携着几缕去不掉的残香快步先行离开。

她差不多是踩点回到录制现场,里崽前前后后绕着朴晚调整了几趟,迟了几分钟才再次开机。

镜头从刚才中断的位置开始,主持人极具信念感地将「普通」的话题再度挑起,黄金法则还是所谓的安全牌,二选一。

细想过后方觉提问狡猾,若是朴晚初次听题,很容易困在固有的思维模式中被迫做出选择,即便里面并没有自己要的正确选项。

她无意在A和B两者之中做出取舍,反而倾向于跳过C去选D。

“怎么讲呢,「普通」对我来说...”

有了刚才的一遭,朴晚思绪清明,意外不再执着那些心底困扰,难得在镜头前一展松塌,“应该更像个平衡点吧,用来衡量我自己和职业需要的那种。”

“毕竟后厨很注重团队协作嘛,跟个人高光比起来,成员合作的占比考量更重一点儿,加上这个考量的标准线一直都很明确,所以对大家来说,我的确是大团队里、及格线之上、很普通的团队成员...”

她把长句劈成几瓣,情绪不高不低,旨在将每个修饰词都落得清晰。

“但入行这么久了风浪总有,有阶段我事业确实发展得蛮顺的,趁那会儿也被外面贴了不少标签,要是拎那段时间再咬文嚼字说自己「普通」,这就多少有点儿虚伪讨嫌了。”

朴晚已不算拘谨,眸光潋滟,谈笑风生,即便芥蒂仍在,在人前她还是要表现得自己豁达一点。

费瑛也秉持着采访素养跟着笑笑,倒不是为那番端上台面的自嘲,而是这位受访嘉宾不过出去一趟,很明显没有前半段那么紧绷了。

这是件好事,只需自己话题上稍加引导,应该就能扣到预定好的话题核心。

“那被贴上的标签,普遍都会有些什么内容呢?”主持人稍作调整,确保自己在镜头前的状态稳定后,开口又问。

“嗯...这个就太杂了,基本上什么都能贴上做分类,国籍,人种,性别,再配上我的工作什么的,那时候随便排列组合一下都能排出很多种...”

朴晚弯眉弯眼地斜了下脑袋,面色温和知礼,愣是用那套排列组合的说辞把曾经困恼的情况衬出几分无厘头。

语间仿佛不在谴责过去那些固化又逾矩的归类行径,倒是这副表现,让人误以为朴晚本就乐在其中。

当真有猛兽会喜欢牢笼?

还是说,她真的完全不在意...

可刚才叫的暂停,明摆着就是在回避啊?

就职清水之前,费瑛曾任《滨海纪事》的人物专栏撰稿,用笔直截了当,况且这个采访提问是按着馆长定的方向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朴晚既非学者又非明星,现在这个深度已经远超一般大众职业向的访谈标准了。

加之采访前她去做了些功课,对谈这位的履历比想象中要亮眼得多,甚且整个滨城算下来连一颗米其林星星都没有,朴主厨之前能是三星餐厅呼风唤雨的头把椅。

这样的人,会不在意...吗?

主持人一时间有些摸不清这尊“大佛”的态度。

“那对您来说,外界的标签是更多塑造了您的外在形象,还是更多程度上限制了您对自己的内在认知呢?”眼下话题被自然而然地切入进了预定轨道,费瑛挑了两个关键词,试探性地顺着朴晚的话茬继续讲下去。

外还是内...

嚼字眼。

“客观点儿说,内外都有,这俩最多是个先来后到的区别...”

朴晚声线一瞬低哑,又片刻意识到似的抬了抬调子。

“上学那时候进实验厨房,我们偶尔会被分到那种乳化任务,就是要用到双锅隔水处理的,像荷兰酱啊,伯纳西酱啊,Aioli这类都需要...”她目光忽然转向费瑛,难得地提起了一些关于自己的往事。

“乳化操作比较麻烦,要借着酸来降低蛋黄里卵磷脂的表面张力,让脂肪和水结合,最后形成一个非常光滑稳定的酱感质地,但是一旦乳化过程结束,这个酱料也就彻底被定型了...”

“就拿伯纳西酱来说吧,这种酱差不多是十九世纪末从荷兰酱里衍生出来的,要把龙蒿,红葱头,酒醋,蛋黄这些组合到一起。”

“用料元素一来多了草本属性的龙蒿加持,二来有红葱头添了刺舌感,那塑造出「新形象」的口味和荷兰酱比起来,自然就会非常有记忆点...”

费瑛跟着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示意。

“特定配方加已知口感,这对食客来说属于一个被「广泛接受」的固定味觉,换到伯纳西酱身上,只用几个关键词就能描述出大致味道,那这些关键词就属于是酱体在菜单上的口味标签;至于我们后厨嘛...

“虽然菜单关键字能帮大家快速了解酱料特点,但总归是限制了我们的发挥空间,一丁点都不能偏离这种钉死的口味框架。”主厨轻轻笑开,神情明媚,“先要成为能进入餐盘的伯纳西酱,再之后,它也只能是伯纳西酱...”

“所以塑造也好,限制也好,都沾点。”

回答在意想不到的节点上戛然作停。

这样一番胡扯下来,尽管谈话间包含了许多看似实质性的内容,却让人很难抓住朴晚的天平究竟是倾斜哪边更多些,回应既像完全回避了提问的核心,细品又貌似字句在她的临场编排下触及到了要点...

谈不上精妙,反倒是受访者的变通意味实打实地让人印象深刻。

然而朴晚不在乎对方是否能迅速理解这些抽象反馈,因为对话显然从表面事实深入到了更深层次的探讨,已经旁及到自己本无意公开的内心世界。

她一点儿也不想把话题引向以自己为核心的煽情展开。

当着镜头多愁善感地卖惨博同情,也太矫情了。

不,喜,欢。

完全不喜欢。

“那在职业上,这些标签是强化了您的专业性,还是让您更多地迎合外部环境呢?”

费瑛从未觉过有朝一日会在跟上主厨的思路这件事上栽跟头,不仅如此,还隐约有种被朴晚带着节奏跑的错觉,由于目前找不到合适的关键词来继续推进,她只能机械地按照既定的提问顺序继续。

朴晚呆了一下,闭唇抬出一声上扬的嗯。

还有?

“换句话说,您觉得这些涉及专业形象的标签,是强化了您内在的匠人精神,还是促使您主动地调整自己去适应外界呢...?”

嗯...说匠人精神过分沉溺内省,讲适应环境又太过于迁就。

各自背后所涉及的倾向性倒是不难分析。

朴晚眸光沉了沉,心中对剪辑时会选哪个机位的镜头没有把握,就腼腆笑笑,再度将视线轻轻投向了费瑛,“这个就更难取舍了。”

“法餐里有道特极端的前汤,Consommé,这种汤需要先小火熬煮六到八个小时的基础肉骨高汤,再要加澄清材料进去临沸点一个小时左右,之后过滤提纯的过程需要耗费半小时,最后冷却去脂一个半,耗时加起来...十个小时左右。”

“它的风味标签主要来自骨汤里的蛋白质、氨基酸和胶原蛋白,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原料逐渐溶解、融合,最后形成有层次的汤底。”

朴晚悄悄掰手指头给自己找顺序,温声温气又道。

“严格遵循烹饪步骤,最大化风味效果的话,是匠人精神;但如果中间缺了澄清剂食材,没有胡萝卜,西芹一样可以解决,这是迎合制作环境;要是顾客事先提出额外要求,厨房在调味呈盘的时候进行调整,属于对大环境做出响应。”

“那这些对真正需要上手的后厨来说,都要有,还是并存...”

朴晚丝毫不给别人停下来了解她私下的机会。

避开了自我披露,看似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关键信息都没透露。

还有这些难溯师承的奇思妙喻,句句都透着些莫名其妙的妥帖。

古怪,好像又出奇地恰中要害...

主持人状似聚精会神地听完她的讲述,捋着思路勉强接续了话题,“这个解读确实很有意思,您刚才末了提到并存,那从您的角度来看,以往被贴上的标签,更多是起到了激励的正面作用,还是在某些情况下扮演了限制和负面角色呢?”

还是非此即彼的二选一。

这个人的问题总是将情况切割为两个对立选项,表面上每个选项看似客观合理,但细想又缺乏考量背景和多元维度,完整度欠缺,必须掺杂主观解释来进一步完善补充。

看似提供选择题,实际上还是道开放题。

朴晚忽然有些烦糟糟的。

如果说自己之前是在讲囫囵话,那这主持人提问得也真够概括...

她偷偷沉了片刻呼吸,鉴于已大致把握提问要旨,于是便在脑子里搜罗着可以用来正面回应的合适台词。

“呃...拿我自己来讲,提到我在后厨任职,不论什么职位,大家的第一反应几乎都是怀疑我脾气不太好。”朴晚笑笑,自圆得坦坦荡荡,“这点倒也没错,工作时段我的确耐心不是很多。”

“但要说回自己的标签嘛...”她稍稍抻长了尾音。

“没有标签的时候我就想去给自己贴一个,毕竟比起大长篇,几个概括词更能被大家看见,但贴了标签之后,容易被牵着鼻子定型;有标签时候就想摘,没标签时候想主动贴几个,我这应该算是种既嫌弃坏又贪好...”

朴晚毫不避讳镜头前这样的自我批评,不仅措辞利落果决,句句之中,甚至有一番别样的畅快。

快刀斩...

“不好意思!各位!不好意思...”里崽边举手,边踩点似的拎着纸棒绕场左右示意,“设备有点技术小问题,录制先暂停一下...”

“真的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朴老师!咱们就短歇几分钟...”穿着帽衫的女孩双手合十,一脸歉疚地在二人面前短暂停留,随后又风风火火地离开。

不同于商业录制,馆里缺乏足够多的备用设备,且团队成员在应急处理方面的经验尚显不足。

由于清水以往没有过什么内部录制,拍摄又非美术馆的核心业务,这种突发状况完全在可以理解的范围内。

相关的工作人员在眼前来来去去。

得到的通知是「技术问题」,至于是大问题还是小问题...

朴晚斜着头,也凝眸瞧去凑凑热闹,源头处三步两脚,急如救火,然而视觉系统似有定见,主动略过事态,拂乱人烟,把视角最终锁定在于忙碌之外那个不太合群的孤高身形上。

叠腿,坐观全局,不理世事。

那人不言不语,隔得不远不近,也没什么刻意引诱的动作,不疾不徐地单单将视线投向自己这边。

就只是望过来,这个方向,这个角度,并不一定是锁定自己。

她却霎时有种熟悉又隔世的恍惚感涤荡全身。

不知为何,朴晚突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一盘巨大的羊腿薄荷,根菜会动,土豆泥会溜,青豌豆会跳,薄脆会走,而独独那抹薄荷酱和周围全然不在同个频率,停在原地,沁凉清爽自成一境。

她紧敛唇线,不动声色地撤开目光回正坐姿,原本糟乱的心情却意外像是得到了宽慰,呼吸也随之温缓。

所以程莫霄一直都守在现场...

欸,等等——

打从刚才的问答环节她就觉得有些蹊跷。

提问的形式本该很多,「为什么」,「是或否」,「会不会」,「假如说」... 即使是职业对谈,也应该关注事实背景的复杂性,而不是单一地侧重于「更倾向哪边」的问题。

这个主持人太偏爱二选一的问答模式了,倘若自己不细加琢磨,仅凭效率考量随意选其一作答的话,确实可以加快录制进度。

然而真是这样吗?

这些谈及的内容既不关乎行业当下,也无关清水,反倒频频将重心转向过往,二次三番地调动情绪,让自己去回顾那些略带争议又无处可说的旧事。

那于这种状态下的二选一,是单纯为了方便作答,还是说...

还是说早早就有人埋好伏笔,意图将答案限制在特定的可控区间?

朴晚对自己这番无凭无据的臆断有些诧异。

但逐步推测至此,好似匿在某处的绳头霎时松脱,困惑随之明朗了一分。

尔后一连串的活扣渐次释解。

云翳散去,有诸多线索慢慢拼合,将背后图景呈现得愈发清晰完整。

-如果是那位小程馆长的话。

朴晚蓦然意识到自己抓错了重点。

这次采访分明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反而被程莫霄一路过分轻描淡写,称其快问快答,标榜常规问题,甚至将逃避的后果夸大到网暴层面,又激又哄,才让自己傻乎乎地以为,过来是履行剩余的合同内容,协助完成清水展览最后的收尾工作。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胡说八道也可以...」

「答案不合口味我们会做剪辑...」

「...」

刚才在洗手间里,程莫霄是这样和自己说的。

不过是几句随手捡来的以资鼓励,如今反覆思量,原来,原来是这层意思。

无论过程中发言如何,不论怎样回应,都没关系,这并非所谓自由度高,而是因为对话早已被清水安排好了走向和结局。

表面看似是主持人脱稿,抽取受访嘉宾回答中的关键词往下推进,实则是自己一直被对方引导着节奏,步入预定的议题。

假如自己没猜错的话...

假如自己没自作多情的话...

是程莫霄想借着这次访谈,拿着这些锋锐的话题,用这种慈爱的方式再托举一次那个浑身是泥的自己。

她完完全全做得出这种事。

心里已然有了大致猜测,朴晚复又去瞧那人,肩头微侧,手持纸稿,好像在和从旁的工作人员讨论着某些文字问题。

展厅布灯的流明度不低,顶光浇在程莫霄的身上,在热腾腾的亮焰里,女嘉宾似乎比光华更盛。

朴晚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程莫霄在外面晒饱了太阳,还是那人本就有这样亮?

亮到能从身上慷慨地摘下一些光,铸就一个可以歇在白昼里的月亮...

她不说话,垂眸轻轻拍了拍胳膊上那块无故生痒的疤。

窗外晴光熠熠,心湖却漫布漪沦。

呼——

竟是在这里躬逢了一场太阳雨。

...

不多时,录制再续。

刚才的意外中断导致思路也跟着断联,朴晚已经无法回忆起一时兴起的逻辑线索。

只记得好像有点烦,就对自己挖苦了几句。

不过忘了也好。

“...至于说非要从个人角度来评价。”她边说边微微朝侧手边拱了一下伤腿,以缓解长时间固定姿势所带来的生理不适,索性便言,“我可能更倾向负面多一些...”

负面更甚,回答虽出乎常理,却是众人预期中,朴主厨理应给出的“正确”答案。

费瑛听到这话,也饶有兴致地对上视线。

“高度提炼,过度浓缩,标签就脱离出发点了。”朴晚剖去那份盛气,像是心境忽转,甩去不少重启镜头后的正襟危坐。

“你刚才说,脱离标签的出发点?”主持人眼睑细微用力,神色中透露出明显的认真和关注。

受访人一度笑得有些怵惕,这是朴晚第一次在这么多人前牵扯出稍显个人色彩的观点,“嗯,我会觉得太简化的标签,很容易进化成带偏见的,新的刻板印象...”

随着称呼从正式的「您」变为更拉近距离的「你」,对话的角度亦逐渐步入深彻,开始触及更为本质的问题。

尽管美术馆应当维持中立立场,但艺术本身作为反映现实问题的媒介,探讨一些深入社会肌理的尖锐议题是完全合理的。

新的刻板印象...

馆方一开始圈定的访谈逻辑,就是从个人经历出发延伸到职业领域,继而递进到外界的标签争议,最后过渡至对固有成见的剖析。

要厌恶,要摒弃固化的标签,核心内容才能被钓出来。

“像在厨房,我们常贴的标签都是比较有实用性的那种,保质期,过敏原,开封时间啊这些...”开口又如数家珍地绕回老路上,朴晚不由得为自己的兜绕暗暗头痛,而后才端起认真。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