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麸类过敏来说,这种过敏是对麸质里的某些蛋白质不耐才有的生理反应,症状种类也都分轻分重...”
她本身并不关心这类过敏细分,但考虑到程莫霄饮食上有这个问题,朴晚就特意去花时间做了些相关功课。
想不到有朝一日还能派上这样的用场...
“有症状就有应对措施嘛,「无麸制品」就是为了缓解这些人的饮食限制,提供一些避免接触麸质的替代项。”
“成分上很多都是用米粉,淀粉来代替小麦粉,虽说不含麸质,但在口感和营养上略微欠缺,主要还是为了满足特定人士的健康需求。”
“不过现在很多时候都把「针对麸类过敏人士」这个受众前提简化掉了,只剩「健康」、「无麸」这类关键字,再加上一些探店啊,健身啊,养生啊这类流行趋势影响,「无麸」就进化成了和健康挂钩的标签。”
朴晚陈述得有些无奈,继续又道。
“很多人会把「无麸」直接解读成更健康,那相反,含「小麦粉」就自动对应不健康,再之后,就粗暴地总结成所有无麸食品都要比含小麦粉的食品更健康...”
“一刀切下来,像「无麸」这种商品标签就从专门用途简化成了带偏见色彩的刻板概念,很脱离贴标签时候的出发点...”
费瑛神色默了片刻,似乎又在竭力消化她刚才所说...
话题也点了,答案也给了,谈不上偏离提问重心,却和预期的回答方向仍旧有些出入。
本以为稍有推进,问答进入终章环节,可朴主厨开口一拐,又把话题兜回这种“文字游戏”里。
回答永远落进厨房,不愿正面回...
“但给人的标签就很带主观色彩。”朴晚姿态松了些,一小会又添了半句,“不会像商品成分那样把层次分的很清晰。”
主持人尚未确定是否要加入进衔接词,只顺着话音礼貌地点点头,以示还在倾听。
“许多标签都是凭第一印象贴上的,判断的标准也模糊,到头来偏见满满,背后的刻板印象都能熬一大锅了。”
她又笑,“我们这行比较幕后,性别阵营啊,分工啊,资历论啊这些遗传病历来都蛮顽固的。”
“像女主厨不够可靠;女性应该回归家庭厨房;年轻厨师没有领导能力;还有什么法餐赛道不够爱国这样那样...”
笑里藏着一丝难以让人察觉的心累。
然而朴晚没有在镜头前陷入半分自怜,筛了些说出来也不至于摔饭碗的刻板认知。
“女厨师被困在性别标签里要拼命证明自己,年轻厨师因为资历原因要熬晋升机会,那要是「年轻」和「女性」这两个标签叠在一起的话...”她似笑非笑,蜻蜓点水般选了最两个显眼标签,至于国籍,肤色,长相这类更进一步的歧视问题。
女主厨,亚洲女主厨,漂亮的亚洲女主厨,在男性职业帝国里的漂亮的亚洲女主厨。
因为荒诞又荒谬的罪名就被排挤出局。
动了谁的蛋糕?
倘若自己这么锐利地捋下去,不仅会在这里激化争议,还少不了被扣上不分场合卖惨的帽子。
又不是必须给出立场的社会演说,干嘛把这种是非带进美术馆呢?
复杂议题前,中立地呈现事实比主观表态更好用。
朴晚先前还怀疑这番言说是不是有些高高在上,不过刚才自己已经给出了相应答案,至于这部分...
「答案不合口味我们会做剪辑...」
小程馆长也有这样说过。
主厨定了定神,话锋一拐,笑着把内容的尖端快刀削去,“要是「年轻」和「女性」这两个标签叠在一起,他们就会经常拿出一个笑话。”
“什么样的笑话?”费瑛的追问几乎紧粘着陈述的尾声。
“Why did the crêpe get a promotion?”(松饼为什么能高升?)
“Coz it was always on a roll.”(因为它们总是卷成卷/走当头运。)
主持人似有不解地眉头抬起,静待下文。
“他们会觉得是松饼的运气大过其他原因。”
“不过在做松饼的时候会用到牛奶和小麦粉。”朴晚一边讲,一边笑意明媚地转转手腕,把听似科普性质的内容叙述出几分诙谐。
“牛奶里的乳清蛋白和小麦粉里的还原糖,就是因为在高温下会有美拉德反应,才使得松饼能被烤制出很漂亮的金棕色,不过这个过程里可能还会产生糖化蛋白,对一些人来说是相当严重的过敏原。”
“尤其是那些本来就对牛奶敏感,但对纯小麦不过敏的人,会高度警戒这类组合——”
由于记挂着能靠后期剪辑来修正删减,朴晚便稍稍揣起些犹豫,底气也足了不少。
“毕竟对他们来说,太容易被刺激到免疫系统了...”
虽然挑得大多仍是些浮在表面的公认事实,可观照角度已经比一开始深入了不少,然利益相关在先,朴晚许多话不便说满。
其实这些限制不止后厨,在任何固步自封的行业里都有可能普遍存在。
或者说,这本就是大环境年深岁久孕育出的畸胎。
肩不并肩,目不接目,形貌不谐,身负畸态,却蒙众生厚爱。
怪。
她没想在这些纠葛里耽搁,主持人却像怕人跑了似的赶着话题逮上来。
“在你过去的职业环境里性别比例会特别失衡吗?”
怎么隐约记得这内容说过一次...
朴晚礼貌地抬了抬唇,遂把事实讲出几分实落,“从前中央厨房里担要职的男女占比差不多是...八比一吧,甜品和前厅那边应该稍微均衡点儿。”
“那在安排职位时,会不会存在因为性别导致的特定岗位安排?”
费瑛又跟,“比如女性通常被安排在前厅服务工作这种?”
哈?
话题刚落地便催得人气血上涌。
朴晚原地噎了几秒。
“现在大多数餐饮人的职业规划都挺明确的,尤其是在星级餐厅,后厨和前厅本来就是两个职业方向,所以一般不会因为性别偏见特意安排岗位,也没有谁规定女性一定要做前厅。”
“不过你说的这类一刀切的话倒是常能听到,什么女性适合前厅,男性更适合后厨之类的...”
她语间轻叹,半开玩笑地无奈道,“光靠性别来安排岗位太武断了,理想的职场环境应该关注个人能力、经验和双方实际需求,用这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来判断,尤其是对那些同样有能力也有韧性的女性来说,真的不公平...”
陈旧话题越嚼越干燥,朴晚说到最后也乏味地摇摇头,随后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止住了话头。
糟糕...
光顾着一时愤慨,会不会显得太爱说教了?
还有——
虽说是指摘的是行业缺陷,却也同时是自己职业生涯过去的一部分经历,那现在是要为彼时的朴晚出头,抨击行业环境,还是说应该就地感性起来,哭诉职场不易?
她没有答案,更不想借此谈论起自己的事。
那这些个人主观色彩太浓的发言,是可以和后期商量剪掉的,对吧...
朴晚不免有点儿心虚。
见人不再继续,主持人也语气凝重地跟着过渡,“性别偏见确实是职场一个突出的问题,即使在旁观的角度,也能感受到这种标签化带来的不公平,那除此之外我更想知道...”
“你有没有担心过去的其他经历,会让你一直难以被其他人真正理解和认可?”
其他经历,什么经历?
还能是什么...
没揭名,没表姓,她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拎出什么样的反应装下去。
问题初听之下似乎没有明确的针对性,不过是凑巧问到了个本就有争议的人物而已。
镜头向来是很钻牛角尖的大判官。
被问到这种话题,不可以任意容色...
思及至此,朴晚忽而释然地笑笑,放弃搬那些玄奥的类比,只坦诚说。
“这个担心肯定有过...”
“毕竟整件事对我影响确实很大,工作、生活都辐射到了。”
她眼中随之溜过一刹清明,不言多,语气下抑,意欲就此揭过话题。
“感谢您能分享感受...”费瑛稳住局面捡回主导权,语气关切一转,“那作为职场前辈,您会给那些即将入行或有意从事这个职业的年轻女性什么建议呢?”
“我的建议...”
“嗯...别把太多精力放在自证上,偏见总会有,关键是坚持下去,提升自己。”
朴晚一副过来人姿态,从容转笑,“你们本来就有打破天花板的潜力,真的不需要一直试着去向别人证明什么...”
够多了。
再说容易会显得教条,她言辞有度,自认如今没什么指点的资格。
“说到打破天花板,那我想了解一下,假如现在让您用一个词来总结你过去的职业生涯,你会选择哪个词来代表自己?”问题去了又来,只不过比上一次多了个清晰的限定区间。
“嗯...”朴晚挺了挺腰,眼睫却是轻垂。
本来告知是一场不会耗时过长的小型访谈,彼时话题就由此开始深入,再接着自己便踌躇在好多个带陷阱的二选一里。
当真久了。
脑子也好累。
她有些疲于缀词,只在呼吸之间稍整神色,笑若淡月穿云,“...一个词的话,那就「朴晚」好了。”
对话部分也至此收尾。
不远处的回传设备前,有人霎时神情温雅,面露和煦。
爱人如养花。
她的这盆,好像终于返青了。
...
尔后主持人出于展品介绍的目的三两句概括了背景画作,提及滴画这种抽象艺术在传统审美上的颠覆性,至于艺术作品如何与问答主题呼应,这部分朴晚并未留心,只打起精神跟着费瑛的总结一同结束了录制任务。
其余的工作人员忙着现场b roll补录,考虑到已经没有需要嘉宾参与的拍摄,井旬便通知她可以提前离开。
那位程馆长继续小坐了会儿,一直捱到全部镜头结束,最初就没有参与准备工作,她自然也不会加入当天的收工整理环节。
看似在这儿挂着个首日监工的由头走趟过场,心游万仞,神驰八极,象征检查一下各部分的拍摄进度,查缺补漏...
可醉翁所欣,还真就只是杯中物。
程莫霄盯了盯表,笑意愈深,起身温声轻道一句,“大家今天都辛苦了,收拾完下午别忘了点下午茶,我请客...”
身后有欢呼低沉,又随着距离逐渐消遁。
她在走一条长长的通道。
访谈的安排程莫霄事先和余琛商讨过,一些提问方向也在余琛的建议下改成了所谓的二选一,按照医生的要求,她没有提前将内容告知朴晚,一方面有助于了解朴晚对自己的接纳程度,另一方面,也能观察她在面对突发情况时的应对机制,评估治疗进展。
听上去多少有点儿“假公济私”的嫌疑。
但限时主题并不抢占其他艺术家的入馆名额,最多给馆庆提供叙事背景,况且这八个人选的投票过程是全馆参与,压根也没抢着谁的利益。
尽管如此,接下来几天的录制安排也一律遵循着差不多的流程和尺度,致力“一碗水端平”。
其实做到今天这个程度,她也说不清究竟是在补偿朴晚还是在补偿自己...
程莫霄本想着如果朴晚不排斥旧事,可以借着有所指的提问钓出她感性的一面,谴责也好,肺腑话也好,不管什么答案自己都照收;倘若不肯,仅靠前面那些基本问答和对展品的二三解说,作为馆庆特辑的剪辑素材也没什么问题。
方案二选一。
清水树大招风,只要自己用尖锐话题帮她钻出几颗火星...
但好像——
程莫霄门卡一拂,推开又一扇玻璃门,行步飘然。
但好像自己错了。
而且不仅是自己,连余琛也误判。
低估了朴晚的开脱的本领。
这人把不想回答的问题全换到自己熟知的领域,比附离奇,让人一时半刻跟不上,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与所有人预期中的煽情场面大相径庭,每一个答案都让人有些...
措手不及。
不过——
感应门察觉到来人,开了又合。
程莫霄走向前,伸手按下电梯按钮。
不过给出的答案初听似无关联,再回味方觉其趣,不煽情,不卖惨,加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黑色幽默。
还有信手拈来的专业度。
这一份专业度,倒是完完全全印证了她那句「提升自己」的重要性。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想到这里,她的唇角不经意间扬起一个弧度。
机械声迎面轻鸣,梯门徐启。
“啊,馆长好...”
清水办公区没有单独的领导电梯,因此乘梯上下时偶遇馆长也是常有的事。
程莫霄收了收嘴角,在剩下的笑里硬塞了片刻威仪。
电梯自下层而来,里崽侧过身子,提着设备朝后自觉地退了退,给刚进来的人腾出位置。
却在馆长倾身站定时不自觉地襟了一下鼻子。
等等,这个味道...
深色帽衫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连连看中消除一对相同图案时的胜利音效。
铮——
...
前脚刚踏出楼层,井旬便手持文件夹快步走近。
“怎么了?”
“基金会那边要求的评审前期文件,今天是最后确认日期。”
“不是已经都答应了吗?”打从应下程莫霄也没把这事看得多重,老朋友,新地点,半老半新的艺术赛事。
就是趟常规出差,远点儿而已。
“这两份刚寄到馆里的原件需要签字,法务已经看过了,没什么风险,您签完我就扫成电子版发回去...”井旬端持着那份严谨,将细节尽可能在一句话里交代清楚。
人还没进办公室,事务倒是跟得紧,程莫霄就手接过文件夹,草草翻了两下——
「利益冲突声明」。
她意外地在这份通常不会细看的例行文件上定睛顿了几秒。
随着口袋里手机提醒似的几次轻颤,程莫霄才眉梢微挑,快步绕到桌前在末尾落了两个花里胡哨的签名。
井助理拿着签妥的文件匆匆离开,这一整周馆内各部门都在为录制活动大开绿灯,当日拍摄已经告一段落,程莫霄的日程表也余下一片大空白,她索性摸出手机。
屏幕上尽是些软件通知,夹在一众软件推送之间,还躺着条微信消息。
朴晚:【/定位】
这是最初场勘那天,二人在商场随意找到的果汁店。
...
消息去了半天,终于盼来回应。
发了个极短的语音条。
朴晚信手点开,紧接着迅速将手机底部的扬声孔靠近耳朵。
“在路上,稍等我一会儿。”彼端有这样说。
她挪下手机,屏幕上就只有这么一个短短的语音气泡。
无多后话,朴晚又点开听了一次。
语音经手机的音频元件处理过一轮,声音稍有失真的同时,也放大了那份虚柔...
号码牌突然响起嗡鸣声,仍旧带了些比肩炸弹的惊悚感,果不其然地再度把她吓了一跳。
朴晚转身急步去取回两杯果汁。
一橙一绿,摆在面前鲜亮极了。
仿佛某些桥段情节在这场剧目里又循环上演了一遍。
【绿的这杯留给你/图片】
【路上|】
朴晚端着手机,任光标在句末闪个不停,字词输入也短暂地跟着顿了顿,接着下了好大决心似的才继续打字。
【路上小心呀,老婆】
她轻轻扣上手机,剥开裹在吸管外的塑料皮,随后狠力戳开那杯橙汁。
啪——
朴晚跳出了那个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