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晚坐等了有好长一会儿,甚至连吸管顶端都被她咬得变形。
起初发消息的那股率性而为,逐渐彼端被再无回应的对话框消磨得意志全无,待用来撤回的后悔药失效良久,朴晚才想起来要懊恼。
懊恼这心声袒露得是不是太便宜了点。
从期待程莫霄留意用词,再到宁愿程莫霄一目十行,把消息一眼掠过。
自己在这里心情千回百转,那人...
保不齐还在路上。
大概率抽不出什么工夫来回消息。
她甫一扣下屏幕,手机却掐好时间似的又送来两声嗡鸣,往常不起眼的颤动在桌面的共鸣下变得格外清晰,朴晚赶紧挪开物什,料是对方当真没有细究先前的遣词造句。
毕竟对话框里只躺着一句通知——
【我到了。】
她却没来由地兀自松了一口气。
紧张什么嘛...
朴晚放下手机,松落落地起手搅了搅杯底沉积的渣滓,又将那根被扁到牙痕杂乱的吸管斜着仔细捏鼓。
复一抬头,视线里便多了位。
不得不说,这位小程馆长的着装总是让人视觉舒适,深栗色设计款衬衫配上同色系风衣,衣料考究无皱,乍一眼看去,像座横在早春与暮冬之间过渡的老木桥。
可印象里早上出门时这人好像穿的不是这件。
程莫霄素手一抽,拎着椅背给自己腾出一些用以就坐的空隙。
朴晚也客客气气地把另一杯饮品朝前推了推。
“走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才一坐下,那人状似不满地屈指揩了揩着比杯口稍宽的封盖纸,衣领的扣子却晾开了一枚,姿态当真比提问来得还要自在。
任谁都觉得,如小程馆长这般性情持重,定会是个爱玉之人,温润雅致,和气质相映成趣。
可她偏生喜欢戴亮晶晶的配饰。
这样面对面坐着,朴晚极轻易地瞥见她颈间那条细钻项链,其上镶有一排小巧钻石,用以呼应耳垂上另外两颗稍大些的亮钻耳饰。
还真是...
辉星衬月。
她拐了拐视线,接着直白地切开话头。
“其实你一开始就有参与吧,刚才那个采访?”
“嗯?怎么讲?”
装蒜。
向来只有凶手才喜欢让指控人拿出确凿证据。
“一个个问题都跟狗皮膏药似的,哪像你说的无关紧要...”朴晚斜了斜眼,寻得间隙又绕了几下冰块,“再说了,人家那些个人向的不都得再扯远点儿,加点花边话题什么什么的...”
“感情生活啊,兴趣爱好啊这些那些...”她用词轻巧,力图摆出一副熟稔镜头的行家模样,却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叼住吸管。
朴晚压根儿没接受过围绕个人课题的专访,经历的节目提问也无外乎是些职场答疑,要真说这套感情不感情的说辞从哪儿来,那还得拜谢偶然看过的几个综艺名场面。
尽管节目里的互问环节把几方都问得尴尬,气氛一度胶着...
“嗯哼——”
女嘉宾却笑容浅淡,响应地又倦又含糊,似乎意在认下,又仿佛只表明自己有在注意听。
模棱两可,当真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眼瞅着气氛趋于冷场,朴晚突然涌上一股孩子气的争胜心,她将零散的发丝掖到耳后,吊胃口似的生硬接回先前的话题。
“不过得亏你没加那些有的没的,要是在现场当着镜头问,我可真说不出口...”
对面不偏视线,见话声没有后续才抬着调子又递,“什么说不出口?”
“嗯...”朴晚拽着长长尾音,低头从包中慢条斯理地掏出口红,又装作一副想起来什么的样子,“不好意思呀,我给忘了...”
面上虽口口声声道着抱歉,听起来并没有多少真心。
一来是不想让话题终结在自己这里,二来嘛,她就想故意逗逗程莫霄,彼时就在这儿被那套端模端样的合同辞令噎得无话可说,现在总算是有机会扳回一城...
坐在对面那位倒是颇为包容,笑容不减,啜上一口翠绿果饮,“那你想起来之后可以再讲给我听...”
哈?
是自己这坏心眼表现得不够明显,还是小程馆长没回过味儿,再或者,她就是在一本正经得装糊涂...朴晚玩心褪得极快,转而心腔被一种欺负老实人的歉疚盈满,不自觉地忽感败下阵来。
她上下抿嘴匀了匀唇色,随后慢慢扣好口红盖,又小小声,“走吗?”
说话的音量比不上店里过于欢快的异邦小调,但好在用词简单,光读唇形就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兴许是体谅她在这儿情绪也起伏了好半天,程莫霄点点头,不再计较几秒前略显糟糕的演技。
停车场在地下一楼,她们多往下乘了两层。
本质上程馆长的车该属货车类别,加之改装后高度稍抬,如此一来就超出了大部分标准车位的容纳范围,为避免任何剐蹭问题,她索性将车停在了空旷又不限高的地下三层。
当下时间的工作日人车都少,于是那辆拉风的大皮卡独享一层视野。
早就想说了,这车和程莫霄的气场完全不搭嘛...
甚至能称得上几分割裂。
“所以你刚才想说什么?” 不似刚才那派文雅理智,司机一回到车里,就出人意料地说起话来风情虚缓,甚至暗含几分打趣,倒是和那双倦眼般配极了。
朴晚急急躁躁拉安全带的动作忽然悬在半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小觑了程莫霄在外平淡又克己复礼的厚面具。
而后一股不愿服输的傲气从心底里冒出头来,愈发计较起存在感。
“停车。”
停车?
起步才转一个弯,且离出口尚还有段距离,可朴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司机便没多想,依言一脚将车踩刹在过道中间,‘‘是落东西了吗?’’
她边说边循着指示前后确认电梯的方位,却没能注意身旁那位已经先一步解开安全带,目光直直地锁向自己。
脖颈的线条流畅利落,扭头时筋脉显得格外性感,就如此惯常的一个动作——
朴晚竟被蛊惑得一时忘了眨眼。
不等自己再应些什么,司机已是完全默认了先前的猜测,继续主动揽活,‘‘要不我上去取吧...’’
“程莫霄...”
“嗯?”
独独唤一声名字又没有后话,论谁都觉得古怪。
司机方显惑色,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下一秒就被朴晚毫无预兆地探身在侧颊上印了个唇印。
借力使力也好,顺势而为也罢,这个消解情动的吻刻意又用力,还蕴着十成十的怨气。
程莫霄能真切感受到脸颊上略带温感的黏附紧绷,刚要抬手用纸巾揩去,就立刻被一声刁蛮专横的阻止打断。
“不准蹭掉——”
“你还没说刚才那个采访到底有没有你的份呢。”
“...有。”
对方这回再没有半点兜绕回避,径直应承下追问,停车场的指示光虽是不甚明亮,却也足够衬得这位小程馆长无奈之外眉眼含笑,坦然大方。
拍摄流程已经圆满结束,就再没什么遮掩的必要。
朴晚很难确切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虽然不喜摆布,可于采访中期就她已经把问题和程莫霄两者间建立起联系,加之考虑到前期又打了不少预防针,确切来说,眼下更像是场小程老师布下的开卷送分题。
不过话说回来。
哪怕出发点过于陈词滥调,可当事人这样简单地复述一遍已知答案,还是能让人热气靡靡。
果然是她。
也幸好是她...
“喏,现在可以走了。”伴着一声安全带的锁扣咔嗒,副驾驶笑意闲漫,松落放行。
...
初时自是不适。
尔后粘肤感褪去,再衔接上朴晚稠到化不开的注视。
越挂怀,越是焦灼,还要强作镇定。
其实程莫霄大可捏造千般借口,托辞不适,或是心有微愠,任意搪塞点什么都能把唇痕轻易揩去。
可她偏偏愿意由着朴晚的一句话就把自己钉在原地,哪怕那命令强横又无理。
甘愿这般受制。
还玩一出「解铃还须系铃人」。
适逢一处信号灯,司机偏过头来,神色稍敛,却是终于破了几分功。
“我脸上是沾了什么吗?”
明知故问。
朴晚却徒生坏心。
她把一个用来否定的「嗯」抑扬顿挫地拐出三个起伏,又偏过身佯作观赏沿途风景,忽转话题,“你觉不觉得咱俩现在就像台麻将机?”
“麻将机?”那人只机械地截取了句尾听似灵光乍现的关键词。
依据相处经验,朴晚断不是那种会按常理出牌的人,听似慨叹,实际该是弦外有音。
“就是里面放一副麻将,每次开局都要哗啦哗啦彻底洗一遍,才能码出来的那种...”她言间绘声绘色,却依旧把视线徘徊在窗外的飞逝景致上,语调不甚正经,继而又言之凿凿,“真的,就好像发生的事情又打乱重来一遍,但和第一次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麻将牌每轮洗牌后各有不同,若真能排列一致,那定是出老千。
“所以你才要结束之后去喝果汁?”程莫霄翘手轻打方向盘,迅速吸纳观点,“那接下来是...”
这人的思虑习惯明显是用眉头间的动作来表征。
“...是你被接走,被你那个朋友,江芥,对吧?”
司机略显矜持,有意让话语间顿了顿,仿佛才想起般。
“哇啦——”朴晚将已经咬得略显疲态的吸管从唇间摘出,“不过她今天还真打算找我来着,说是...”
接着又从侧兜里翻出手机,照着屏幕逐字诵之,“「物料组想带样板来看效果,还要确认吊挂钩」。”
“那你是要回店里吗?”程莫霄视线微微下沉,迅速瞥向中控台,见她有所动作,朴晚也条件反射似的随之瞄去,屏幕上不知什么时候被设置回了本地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