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原本空旷的部分被新添的地毯茶几占据,乍一看多了不少生活气。
可惜没什么用来打发时间的娱乐设备,女嘉宾不用隔着时差忙工作,水声骤停,没一会儿朴晚也从浴室裹着一身冲荡出来的炽热湿汽,扎紧浴袍又调低了两度空调。
夜晚轻快,她偏身款款一坐。
室内只留了一盏床头橘黄色的光源。
“...程莫霄,其实今晚喊你来,也是为了谢谢你。”
“谢?”
“嗯,你在我的事上忙活那么久,就当是我还一点,也做点什么给你...”朴晚稍有示软,轻轻讲,“剩下的,剩下的我再慢慢还。”
她忽然觉得这种说法欠妥,一顿饭对自己来说本就没有太大价值,用来还人情未免过于勉强,情谊关乎感情,人情关乎利益,完全不是一码事,想到这里,她没忘了去补,“或者,你想要我怎么还就直接提,只要我能做到的,都行...”
谁料这头话刚结束,那头程莫霄就似乎有了打算,“让我提?”
朴晚信誓旦旦地嗯了一声。
“...江小姐那儿是不是也有夜露的钥匙?”
明知道江芥的全名,可此刻唯独叫出略显生疏的江小姐。
朴晚听着这么客气的代称也是反应了两秒才继续,“啊,呃对...她那儿也有把备用的,因为刚接手那栋时候她帮忙装修来着...”
“所以她算是个,精神股东?”程莫霄难得的快言快语,抢先一步。
嗯?
夜露有过这么个职位吗?
其实朴晚本想谈的内容与股东无关,只是被这人提了一嘴,自觉这么讲也没毛病,她便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却没想到这人仅稍作思忖,下一秒像是在核实什么似的继续问道,“那除了江小姐,你还把钥匙给过员工以外的人吗?”
这么见外干嘛?一回生二回熟,这都见过多少次了,还搞得跟多避离似的。
朴晚略显困惑地摘着话尾摇了摇头。
“那我想好了。”
“你说?”
“我想用这张卡,换夜露的一把门钥匙。”程莫霄从枕头下面摸出张稍显陈旧的银行卡,一副谈判架势地伸手朝前递了递。
朴晚没搞清楚状况,瞅着上头印着的福娃图案试图厘清其中的合理性,半天不动作。
哪有人要回报还得先搭进去一张银行卡的?
“...干嘛,我现在不是去年了。”她笑着推却,又假装出几分责备,“你要是想拿钥匙,我回头给你一打把不就行了,把卡塞过来算什么呀...”
程莫霄腰肩挺直,一抛倦怠,正色道,“就当是我买你一把,再说了卡里也没多少钱,你随便用就好。”
竟然要在这里回收昨天自己不经大脑埋下的伏笔...
“哎呀,昨天车上那是我说错话了...”朴晚一时间尴尬极了,未曾想到自己的口不择言竟被对方信以为真,“真的真的对不起嘛...”
又委婉相拒。
“好意我领了,不过钱什么的就算了,店里经营比之前强了不少,营收额现在也都挺好看的,你要是不信我回头找账给你,已经开始有盈利了,真的...”
她当真是傻了,这种事哪需要什么置信与否的。
可对方还是执拗地秉持着给出就不收回,又把话题扯远了一句。
“卡是我的名字,密码也已经写在背面了,现在去柜台代取手续可能有点麻烦,换机器上取能方便点...”
安排得倒是详密,可到底是程馆长记忆退化到什么程度,还需要把银行卡密码誊写在卡身上,朴晚见人执意得紧,便只好佯作答应...
她翻过卡背,在一串看似无序的六位数旁边,有端秀字迹标注好「霄霄」两个字。
程莫霄似乎察觉到对方欲言的推拉,不等朴晚凝着眉心起疑字迹归属问题,开口先堵,“程康昨晚给我的,说是奶奶额外给我的一份结婚礼物。”
“既然是钱,那怎么说都是婚后共同财产,也有你的一半才对...”她换了一套不合逻辑的论调来竭力游说,“所以一张本来就是你的卡换一把钥匙,是你亏了。”
等等等等,亏不亏账哪是这么算的?
自己只想暂时应承下来把这一页揭过,怎么这背后还包着一层?
“不是不是,你先等会儿...那你奶奶呢,我们要不要改天先去拜访一下老人家?”昨天一顿饭下来,朴晚觉得程康不难相处,也就胆子大了些,“这种事总得当面道个谢吧...”
“...不用,她年初时候去世了。”
“啊...?”朴晚表情惊愕了小一会儿,在脑子里反复确认这样的答案到底有没有其他含义。
去世,死亡,简明无他。
怎么可能是别的意思。
她忽觉卡片炙手,拿放两难,只好顺手一放,凑近了端谨地观察起程莫霄的表情,“对不起啊...”
这么沉重的伤心事,就不该提起才对。
说错话了。
“我没事。”对方倒是对此一派豁达,眼神柔和水润,释然道,“就是当时人走得突然,身后事处理起来有点儿折腾。”
“人人都会有最后一天,这没什么的...”
端庄里藏着随性,持重中又透着一种对世事漫不经心的温和疏离,朴晚细细端详她的眉目,半信半疑地补问,“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小程馆长言谈间面带微笑,然而笑意中几无温度,只顾着捡起床上的卡片再次塞回到她手里。
朴晚过去最是自诩懂这人,却于当下很难分辨对方向上牵起的唇线究竟是出于骨子里的礼貌,还是源于对生死规律的超然。
不过要这么说来,程莫霄年初确实有似是过度耗损的一段,疲乏倦怠,气若游丝,更寻人不见。
原来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她只字不提。
念及彼时二人关系没重修到今天这般亲近,即便心有不爽,也没必要强求事事都讲清。
但现在不一样了。
不一样了...
“程莫霄,我变卦了。”
“你非要我接受这张卡,可以,但对等的,你也必须得是价值投资。”朴晚锋锐地扬起视线,急切地翻过先前生死话题,又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被欠人情,所以想出钱换钥匙就得和我签合伙协议,咱俩走合同程序,至于分红周期和再投资比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夜露是我第一个餐厅,也没有过往合伙经验,这部分白纸黑字你来定...”
她抢先一步凶蛮地将手竖在面前女人的唇前以示噤声,“不许说不要。”
“走程序没问题...”程莫霄好声好气地摘开抵在唇前的手指,又取了床头的护手霜在她手背上慢慢涂匀,话音愈淡。
“有但是——?”朴晚续上一问。
乳霜的奶香气息肆泄,像是凑着鼻子塞了两颗扁桃仁。
“但是这张卡是我私下和你的资金往来,没多少钱,就不要去更新工商信息了,不然的话我会有点为难。”程莫霄语气淡淡,意有所指。
她指的是那层对外公开的身份,并不适合出现在披露里。
“成交。”
见人半天没再继续提条件,朴晚语调一扬,“没别的了?”
“没了。”
“那行,公事讲完了,还剩一点私事没处理完。”朴晚眸色愈软,换个心情不急不缓道,“凭心讲,你觉得今晚这套菜单怎么样?”
换来换去话题又落回夜露的事情上。
这是,私事?
程莫霄显然一秒没反应过来,笑意扩散几分,“很好。”
“好?哪儿好?怎么好?什么你都说好...”她应得话里话外似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气闷,假装皱了皱眉,“之前什么都说不行,现在又什么都好...别说得这么笼统,来点有用的见解嘛。”
手机震了一声。
朴晚没分心去管,静待女嘉宾的下文。
“嗯...”被直言点明,程莫霄的表情依旧平静,尽管自己能轻松为一件拍品做出艺术价值,市场需求和来源状态这类全方位多角度的说明,可当下也确实被几道菜肴难住了口舌,言辞迟疑。
她实在猜不出应该给这个「好」贴合几个层次。
“...摆盘很漂亮,味道很不错,有几道吃起来口感很特别,肉也很嫩。”
应该,够了吧?
“要是跟榜单上的那些比呢?常家苑,香畔酒家,滨城国际大饭店,之类之类的...”朴晚今天把榜单上这些本地老字号记了个烂熟,张口就接。
手机又震了两下。
滨城菜系环境多样,本地老字号餐饮大多是融合炒菜为主,大盘小碗,热闹丰盛,既适宜商谈事务,又适合家庭聚餐,在某种程度上,暗含的社交功能胜过菜色本身。
而朴晚今晚这一套“作品”更带个人色彩,侧重点不同,放在一起做比较有失偏颇。
程莫霄确实顺着引导沉思了片刻,然而终究未能道出个所以然,谨慎喃喃,“这怎么比,完全没有可比性...”
好比拿先锋派的理论来给传统国画打分一样,跨标准,会评判失当。
“那总得有点儿能放到一起...”
手机再次不凑巧地乱颤。
事不过三,朴晚拿起手机草草摁掉来电,表情明显透着不满。
屏幕上不仅显示着两三个几秒前的未接来电,还有一个好友申请里自称是三山互娱的工作人员。
这两天来场地的置备物料的人络绎,一批前脚刚走一批后脚又至,朴晚神思不属,对屏幕上的内容也是匆匆一眼,提不起半分兴趣。
她按下通过键。
不多时,新对话框里多了条不太短的介绍词。
【老板您好,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后面还接了一段有点啰嗦客套的来意叙述,朴晚懒得细瞧,随便挑着关键词理解个大概。
公司派这人明后天来店里踩个点,电话不通,就要来微信想跟她约个时间。
还真会挑时候。
朴晚不知为何突然焦躁得要命,朝后一拨头发快手噼啪打字,【可以,正常营业时间到三点,四点之后看场地我比较方便。】
一行输入完毕,她绷着不耐又不好发作的克制情绪掰下静音,甩开手机全然不理后续。
不似程莫霄五官素雅恬淡,朴晚长相本就偏立体,即便是素颜示人,只要话题牵扯到工作相关,流露出的强势和隐隐的野心也就无处遁形,尽显锋芒。
“怎么了吗?”熨软的嗓音很适合此时用来安抚情绪。
“嗯...?”朴晚跟了一个音调带着轻微的挑高鼻音,摁下心里不合时宜的乱糟思绪,低声嘀咕了一句,“就是一来预约的,不要紧...”
不过,刚才说哪儿了?
思路一经打散,再找到读取点可得花上些时间。
好像是...
让她给今晚的菜品做评价,结果这人说了一大堆「好」啊「很」啊的。
尽是些”不值钱“的关键词。
“小程馆长,既然你现在和我合伙了,那我有必要和你分享一点要领。”朴晚也不想求证先前对话是不是真的卡在这里,只顺势接过这个工作话题,自然而然地将那股强势延续下去,气场大开。
“你说?”
“你刚才讲的那些,全都不合格。”
“哪有人只用好坏做评价的?打分得拆开呀,菜色有没有吸引力,过渡自不自然,香气层次够不够,持不持久,口感和处理方式有没有超预期,甜咸酸鲜这些基本味道平不平衡,再有配菜和配酒能不能做到锦上添花...”
程莫霄听得有点晕,努力消化这些于她来说有些生僻的评分标准。
她极少去关注这些拆分的小项,更心知涉猎有限,无意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
但对方这样东嫌西嫌一通溜嘴下来,怎么看都有点儿像是在欺负人了。
程莫霄第一次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介意,甚至为此生出些微妙的不满。
不公平。
“好,都按你说的来...”她蕴着温笑,表情也没露半点儿愠色,可开口较先前已经减温了许多,光是这几个字就带出了十二三分的隔膜。
那股自厨房而来的控制欲像是撞到缓冲的屏障,顿时一滞,朴晚终于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把凌厉用错了对象。
啊这...
“...哇啦,我都快给忘了,今晚还差你一道主菜来着。”
她佯装随意地换了个更轻松的话题,话尾甚至添了点小笑意,又欺身一横跨,把程莫霄锁在面前,似是为自己适才的强势找个好台阶。
“你要说,朴晚,你还差我一道呢,不然我就去投诉你...!”朴晚语调软糯,带着一丝故意夸张的成分,讲故事似的期待对方配合下去。
“...投诉?投诉了会怎样?”
“你要是打算去投诉,我就会说...”她忽然没憋住笑仰起下巴,无厘头道,“拉下去,斩了。”
斩了?
程莫霄略表嫌弃地紧了紧眉头,不免暗嘲自己竟对着编得这么驴唇不对马嘴的破剧情当了真。
一时说不清究竟是谁更蠢...
朴晚自然是看出对方当下的惑然,但她依旧噙着笑,透着无伤大雅的挑衅又亲亲热热道,“别生气了嘛,那要不咱俩各退一步,斩之前我补偿你一道。”
一边带着几分真诚又不急于得到回应地提出补偿,一边仿佛说下这些,就能做足自己那份颇有余裕的恩施善态。
话题越扯越远,越扯越偏。
从今晚扯到另一个今晚。
在说话间隙她捉住了对方的手,没有一贯亲昵的十指交扣,而是稍稍施力,牵着那双手愈发往下。
尔后一扯浴袍束带。
“小程馆长。”朴晚轻声唤,“选一个嘛。”
“断头,还是尝一口断头饭?”
面前这位半眯着虚虚柔柔的眼,发丝也在床头昏灯的描摹下微乱,厚重的毛巾面料卡在肩口,性感得让人不敢多瞧。
艳色四溢,动作自然,隐在发丝间的香气也忽近忽远。
程莫霄却无缘无故地回想起刚才的一系列评判标准,什么要看视觉,过渡,气味。
那接下来是...
忽然有颗略显温吞的吻贴上侧颈。
再是耳根,再是面颊,最后轻轻嵌在唇边。
淡淡的薄荷口感。
又对应上了...
巧合吗?
那再之后是什么来着?
再之后程莫霄听见耳边蹭着一句呼着软气的呢喃,“快做决定呀...”
但不等她给出什么答案,妖精焦热又无赖的吻,一个,两个,无数个,杂乱莽撞还没什么耐心,接连落下。
沛雨滂沱。
程莫霄没来由地忆及起那个尘封在记忆中许久的情窦初开。
彼时用来撕开欢愉夜的那颗开场吻,对方也是表现得露骨又失态,急急躁躁地想把整个腰身都塞过来。
轻息,幽吟,继而碎碎乱乱的喘叠了一层又一层,吻得人虚虚又颤颤。
恰如目前,啄吻杂杂,连哄带求。
一面敦促着自己做决定,一面又小心翼翼地示弱安抚。
她忽然有种要为朴晚开脱的怪异心思。
合伙这件事确实是自己也表态同意的,那多了解一点行业亦是情理之中,更何况面前的这个人不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有足够经验的“过来人”。
到底无端端地在这儿在气什么...
还是说能万事不萦怀的程莫霄,居然会背地里因为在恋人这里得不到区别对待而...
委屈。
自己素来奉行结果至上,可这让人莫名羞羞恼恼的结论一得出来,她反倒想去“较真”是不是推倒过程出了问题。
斤斤计较,小题大做,一点都不体面...
“程莫霄,你看着我。”朴晚撑着面前的肩颈,主动探身依上去唤她回神,“气还没消吶?”
女嘉宾侧了侧头,似乎想躲,却又没彻底避开。
“既然不回答就是还没有...”
“...消了。”
朴晚突然对着赌气般的半截回答嗤了一声,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看吧,你就是刚才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纵是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一来一回,程莫霄依然语调平和,目光柔静,让人分不清这和煦里到底是宽心无争,还是一如从前筑起的领域壁垒。
“没有?那你现在这表情,就是在给我脸色看咯...”朴晚微微歪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点假装出来的无辜。
程莫霄登时哑言。
居然不知不觉又被绕进去了。
忽而妖精话锋一转,故意压低声音半真半假地补了一句,“不过嘛,你要真没生气,我还就有点儿没意思了...”
“...什么没意思?”
朴晚缩了缩肩,温声软语地又往那人怀里凑着埋怨,“热死了。”
兴许是空调温度还不够低的缘故,毛巾面料下的皮肤已经沁出层层细汗,她本就厌热,此刻更是浑身难受得要命。
“帮帮我,好不好?”
奉上主厨生涯以来最难为情的的珍馐,掺上上好的酒气,揽进一泓糖化的月色。
但求换取份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举手之劳。
朴晚怕是真快要被身上这层厚壳给捂熟了。
不过熟了也好...
小程馆长,那就趁今晚,趁热,趁脆,趁鲜。
趁一切都刚刚好。
吃掉我。
吃净我。
这是只能送给你一个人的主菜。
“Bon appétit,我的...”
“朴、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