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里灯光昏黄,车辆行驶间的低鸣声在封闭空间内来回激荡。
“小姨,我好饿。”儿童座椅上的小姑娘揉揉眼睛,又挪了挪裹得厚实的身子,奶声奶气地问,“小姨,我们起床去吃什么呀?”
前后一脉相承,在起床待机的时间里连接不上主机。
程莫霄不过随意一瞧后视镜,就见座椅上的娃娃居然开始扯身上的小外套,正忙不迭地往外脱。
“允允,干嘛呢?脱外套会感...”
她话还没讲完,小丫头便抬头用带点漏风的稚嫩语气回怼,“小姨你刚才把我的衣服套反了...”
程莫霄被一声声粘牙的“小姨”噎得语塞,干咳了一下,伸手默默调高两度空调。
医院离家稍远,当下这片区域经营夜宵的铺子实在找不见,要吃也要开上一阵子路,回市中心附近才有...
幸好沿路一家小门店还亮着灯,昏暖的光晕映在檐下,勾出门头条幅上的几个金字:夜间生滚粥供应,门玻璃上贴着几个不同颜色的外卖商家标识。
程莫霄落车打包了两份粥,又额外叫了一份扒包。
盯着服务员熟练的打包动作,她一时间有些怔忡,软塑料袋拎在手里轻飘飘的,连手感都透着点寒酸。
可要真让自己动手,估摸着成品只会比这些更寒碜。
不过也无妨,垫一口,剩下的明早起来再说。
程莫霄隐隐叹了口气,压下心头一丝细微的无力感,再一回车,刚才还嚷着饿的小姑娘,这会儿安安静静缩在儿童座椅上,眼皮低垂,不知是睡了还是单纯发呆。
她鬼使神差地在拨号盘上按下一串数字,又手指飞快地调低音量。
嘟音响了几声,那头接了。
“你们从医院回去啦?”经讯号处理过的声音闷闷糙糙的,像被揉进一层毛边布。
“嗯。”程莫霄又瞥了一眼后视镜,没提休息过头的事,语调平直又道,“那边拍完了?”
用词言简意赅,她尽量没让自己说太多话。
“今天的部分拍完了。”朴晚也故意提了点丰沛的兴致,不让字里行间听起来太沉滞,可尽管如此,刻意被隐藏掉的疲惫还是在话尾若有若无地被晕开了一些。
“你们也早点休息吧,我今晚就不回你那边了,明早六点得去拍摄的...”
“好。”
对话有了片刻停滞。
沉默从信号的另一端逐寸侵蚀过来,趁隙爬出手机,攀上指尖皮肉,溜进骨缝,最后激起一阵存在感过于强烈的不安感。
似乎是此前点到为止的问答过于冷清,司机拉过安全带,伴着锁扣咔哒一声清响,语气尽量自然地随口一提,“对了,你今天录制怎么样?”
“...还好啦,没什么大事,江芥在呢。”
公式化的你来我往,硬是把两人当下推得生分。
一个没主动点,一个不主动提,听筒那头再次安静得诡异,几十秒,一分钟,终于就着一口长气,缴械似的掏出了自胸腔底处最直白的慨叹,“好想你现在抱抱我啊...”
嗓音沉沉,却也因着这份低哑让人隔着听筒心头发软。
司机一瞬间屏住了呼吸,握着方向盘的手随之暗戳戳地收紧几分。
不等耳尖的烧意散尽,后座忽然传来孩子含糊不清的声音。
“小姨,我们吃什么...”小姑娘揉着眼睛,浑呛呛的睡意里透着一丝软糯。
程莫霄近乎是下意识地扣住屏幕。
她无法,也不愿让这份情动暴露在外人,尤其是孩子面前。
“...小姨买了粥,我们回家再吃,好不好?”
“好!”
再一低头,通话已经被对方先一步挂断,通知栏里闪过一条简短的微信消息。
朴晚:【安心开车。】
她回过头,尽量平静地问后座的小人儿,“允允,刚才在医院睡得舒服吗?”
“嗯嗯舒服!”
好样的,不认床!
既然这样...
有种隐秘的念头自心底悄然滋长,勾兑些几乎遏制不住的冲动,酝酿成势,愈演愈烈。
程莫霄打偏方向盘,一脚油门将车驶离路边。
...
朴晚在浴室耽搁了很久。
热水从头顶淋下,顺着发丝和脊背一路滑落,那些深埋的,隐秘的渴望,此刻在蒸腾的雾气里一点点暴露开来,融进沐浴露绵密的泡沫里,再掀起一重又一重难以自控的情潮。
她闭上眼抵了抵墙,手掌在肩头发泄似的狠搓了两下。
浴室香得快要把人吃了。
原以为“独立”这个人设足够坚韧,可到了程莫霄面前,对方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停顿,就足够将她小心构筑出的面具粉碎。
眼下这份想念近乎痴怔。
水声骤停。
不洗了...
几经辗转,她才草草收拾好自己,不过是趁着间隙到客厅随手翻找什么,隐约听见有人敲门。
这个时间,怎么会有人上门?
不知怎的,朴晚心头忽然有种朦朦胧胧的猜测。
可这猜测甫一浮上来,她又下意识地给毙了,怎么可能呢?程莫霄是知道她家门的密码呀,犯不着这会儿敲门...
她将浴袍腰间的带子随手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不顾赤脚一路踩下湿淋淋的水痕,站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望去。
入户的门廊装饰极简,猫眼也只是开发商的原始配套,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门外那人一袭长外套,左手牵着孩子,身后背着书包,肘间挎着布袋,腋下还夹着一个小板凳。
大包小裹,像是在赶春运。
果真是——
妄念成真也好,猜测落实也好,起先录制的不快和顾虑似乎在一瞬间都被戳破了,取而代之的是爱人近在咫尺的安心感。
她甚至悄悄为走廊的景象腾升出一股不合时宜的雀跃。
咔嗒一下,门应声被从内推开。
致歉的开场客套朴晚没细听,她当下自然是喜大于惊的,可碍于在小孩子面前的形象,硬是压住满心满眼想抱上去的冲动,紧了紧松散的浴袍带子,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那人带的东西,佯装小小生气,“这么晚了,赶什么呀?”
程莫霄的目光在她似乎还带着水汽的锁骨上多停顿了那么一秒,又视线一低,落回小姑娘头上。
孩子脸上的口罩有点大,把该有的表情都遮住了,她忸忸怩怩地攥着程莫霄的拇指,“小、小姨妈好...”
朴晚被这声小姨妈搞得突然别别扭扭的,她轻咳一下,掩饰般侧身让开门,“别光站着呀,脱鞋,快进来。”
问题来了。
话一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个大问题,“等等...我这儿好像没有小拖鞋。”
脚上的伤虽已好得七七八八,可下蹲这样的动作对她来说仍需格外小心,朴晚索性半跪着在鞋柜翻来找去,最后只找出一双备用的成人拖鞋,皱眉比量了下,显然是大得离谱。
穿给小孩子,不合适吧...
“不用麻烦,我带了。”拎着刚进屋洗完手的小姑娘,程莫霄从自带的百宝袋里翻出一双干净的儿童拖鞋。
这也能自备?
行吧...
朴晚眉梢不自觉地挑了挑,没说话,朝浴室方向脚尖一转,可步子里却多了点不经心的拖沓,“你们吃过饭了吧...?”
无非是借个由头搭话罢了。
她这儿冷灶惯了,极少开火,也别提能吃上什么正经饭菜,那一位肯定是清楚的。
待朴晚在浴室终于找齐装备,头包浴巾脚踩拖鞋,正边走边拭着发尖的湿意,不想刚出几步就迎上小丫头捧来一个塑料外卖盒。
“小姨妈...”程允声音小得如风过微隙,“是小姨让我给你的。”
“给我?”
“嗯嗯,小姨说我们不是来白住的,所以要送你这个。”她接着补充,稚气里带着一点孩子特有的郑重其事。
是一小盒生滚粥。
说热不热,说凉不凉,不尴不尬地尚在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