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晚笑笑,微微眯起眼,凑得近了些。
鱼眼澄澈,角膜晶莹透亮,看刚才男人的动作,肉质也有十足弹性。
但这是一条海鱼。
滨城近年虽推广起人工育苗和网箱养殖,但鲭鱼本质上仍属洄游海产,完全淡化饲养未成规模,倒是当地市场因着活鱼存储难度大,不仅条件苛刻,高脂鱼肉易腐不说,就连鱼骨也细密,肌间刺多,加之海钓的存活窗口极有限,所以价格比冻鱼便宜近半。
这还不是因为节目组给的钱放在鱼糜和冻鱼上都紧巴巴的...
不过嘛...
成也活鱼,败也活鱼。
虽说价格便宜,可深水鱼在被迅速拽出水面时,往往会因减压过快导致鱼鳔膨胀,内脏损伤时有发生,若无专业暂养设备,离水三四小时已是极限。
就刚才桶里一起滑落出来的密封袋装冰,朴晚更相信桶里的水原本是海水。
那这条,八成是海钓回来的。
天时地利。
她心下权衡片刻,抬眼扫过市场来往的活鲜运输,立刻扯下胸麦低声和席答悄悄交换几句,席答也不含糊,就近找了辆配备氧水循环箱的空载车,从司机处买来半桶天然海水救急。
装回鱼,朴晚捡起地上的废塑料瓶沉入桶中灌满水,随后她用拇指封住开口,将瓶身举高至肩侧,猛然松开指尖,水流瞬间从孔隙开口处喷涌回桶,溅起一串细碎的气泡。
即便不如专业充氧设备,至少也能暂时增加水体溶氧,让鱼缓口气。
海钓鱼上岸存活本就不易,既然都折腾到这一步了,总不能让它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彻底熬死...
“谢谢,谢谢,谢谢啊...”男人低声连连道谢,不等话音落全,又立刻掏出手机示意,“刚才水多少钱,我转你们!”
朴晚没急着接,就手跟附近商贩借了根水温针探入桶里,数值显示,十一度。
够了。
她这才歇气开口问,“大哥,你这条弄上来多久了啊?”
“嘿呀...连四十分钟都不到,十四斤二,新鲜的嘞!”男人摸了摸后脑勺,眼神一转,脸色里多了些来路不明的谦虚。
“那开个价吧。”
对方攥着手机,兜售得并不诚心,“嗯...按活鲜市价一公斤多八块走,图个彩头,凑整三十,咋样嘛?”
郑知周忍不住紧着眉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大一条不说,怎么上来还带加难度的...
平日里自己连讲价的耐心都没有,若不是手机付款,找得零零碎碎她都不想要,全当做好事了。
只是今天这情况...
她清楚朴经理那个资金信封里有只有几张,且还不全是百元钞。
说不清到底是捡了真便宜,还是开场就被摆了一道。
七公斤多,算下来怎么说也要二百开外了。
郑知周正犹豫着如何跟其他两位对对暗号,却看见朴晚正原地摁着手机计算器,不等她把头转到席老师方向,就听见后侧席答直接开口,“便宜点嘛,便宜点我们就要了,150...”
“可不兴这么瞎砍价啊,妹子...”大哥笑不见眼地悠悠道。
“这鱼上岸还没一小时,眼珠子锃亮,腮丝还干净,拿去做刺身都没问题,而且开回来一路是循环供氧,状态顶顶好,你们随便找个宰鱼的处理一下,这价格怎么算都划得来...”
朴晚计算器下敲着的指尖一顿,抬眼打量了男人一瞬。
像是个懂行的。
两小时以内确实算得上是做鱼生的黄金时间。
虽说自己无意生食安排,但眼下这个鲜度,这个体型,逛一圈下来属实难得。
值得拿下。
“况且我这也就是凑巧大鱼跳出来,你们搭了把手,不然我拿进去处理一下,按冰鲜价格直接出了...”
男人眼神忽而一闪,斜眼确认似的瞥了瞥停在充电棚的代步三轮。
要不是电瓶没充满,他才不会站在市场门口跟这几个人磨叽。
昨儿个城南的老张头为了炫耀他那条五十多厘米的夜钓大鲈,几乎是把自己抱着鱼的照片发给所有微信联系人,恨不得把照片贴额头上等着别人主动问两句,如果今天能带着这条六十多厘米的宝贝去他面前「不经意」显摆一圈...
光想想就够爽死了!
但这破车怎么这么会挑时间掉链子...
“要不160?”
“不行!”
“那...”
“哎呀妹子...别乱抬了,你不懂行情,我这是鲜鱼,一路专业设备保鲜的,价格没得讲...”男人终于不耐烦地摆摆手,反倒在镜头凑近塑料桶时,下意识地又侧了侧身,以让出更好的角度。
不懂行情...
看席答被呛得哑火,朴晚莫名腾起一股较劲,顺着男人回瞥的目光一并扫过去,心下霎时间有了几分不成形的猜测。
“大哥,要不这样,我和您算个明账。”她利索地在计算器页面刷了三四遍清除键,快言快语,“市价的活鲭二十二,您多要八块,但这尾出水四十分钟了,对吧?”
“...算上我们在这里讨价还价的时间,前后差不多五十分钟。”
“海钓上岸也就最多活三四个小时,现在是水温11度,给您分解速率按0.3%算,这儿五十分钟...”她摁了两下屏幕上的数字,几个脑袋都跟着一起凑近了看,镜头也跟着缓缓推近。
朴晚本没想紧张,偏偏这时突然意识到...
出门前忘了设免提醒,这会儿最怕程莫霄发来些有的没的。
得速战速决。
她悄悄用指腹搓了搓手机壳,平复心绪,赶快继续道,“鱼被捞上来,atp分解也跟着加快,紧接着会乳酸堆积,肌肉僵直,所以这儿得先50乘上个0.3%...”
“我这不是捞的,是钓的。”男人煞有介事地纠正道。
“等于15%。”朴晚却懒得再掰扯,直接往下算,“再按ATP转化肌苷酸的速率,四小时之内折中取50%...”
这些东西都是些大学时候进行的理论教学,放在平时实在是纸上谈兵,反而一句不懂行情,把本该淡忘的内容又悉数翻搅出来了。
自己没有一刻如当下这样清醒。
她快手摁下屏幕计算,“15%乘50%,结果是...7.5%,鲜度折损7.5%,换算到价格上...”
“这一大条我直接取整7公斤,按您的价格算下来折损15.75,现在去宰杀的话应该能价高点,但要是带到别处...”朴晚话音一顿,斩钉截铁道,“可能会中途死掉。”
“死亡风险这部分,差价乘上预计存活概率,也就是十块乘0.238再乘上个...体重,一共是16.898,取整16。”
要真打算找鱼档处理早就进市场了,三步路的事儿,哪儿还用在这儿跟她们磨蹭半天?
更何况,鲭鱼死后宰杀伴随的组胺风险太大,鱼摊鲜少愿意接手处理成冻品,当下朴晚不想砍得太细碎,就只取了市面差价部分。
男人喉结微动,左手小指也不自觉地蜷起,又听她说。
“接下来三小时的存储成本我按30算,死亡风险16,鲜度折损算15,刚才买水我和您均摊,一人17,不包括这个期间站在原地的损失成交...”
朴晚加加减减,屏幕上的数字最终停在135,就着五十米外的斩骨刀的闷响,她轻轻道。
“我们愿意出140。”
话音一出,席答险些绷不住笑,咬着嘴角强行表情管理。
自己随便砍一大刀不过才150,这朴晚一通算下来,居然能硬生生再降一截...
虽然听不太懂,但这么算一定有她的道理。
毕竟来之前已经从某位知情人口中零散打探过这位主厨的风评,私事摆烂,工作上倒是不敷衍。
郑知周目光游移几瞬,最后只抬手拢起袖口,眼神清亮亮的,没发一言。
气氛烘托到这儿了,她就得把人设做足,既不能逼迫过甚,又不能让三个人看着像是结党围堵,咄咄逼人。
不过男人已然有些松动。
刚才的话不假。
死鲭鱼的确是个麻烦货,从这里绕去老张头那儿倒无不可,真正棘手的还是电瓶,鬼知道还得在这儿充多久,再者虽说可以送进加工间处理成冰鲜,可每家店都有自己固定的合作渔民,来路不明的海鲜,无论谁收都免不了再一番周旋试探。
思来想去,现在出手省去折腾不说,还能顺便换口路费,至于老张头那边...
男人视线掠过摄像机的镜头,神色不动,却忽然打定了新主意。
“出给你们可以,但可不可以...在这儿帮我拍两张照片?”
“这没问题啊,我可会找角度了。”郑知周顺势接话,笑意一派轻松,手自然而然地伸出前去,等着对方给她递手机。
男人却没动作,反而微微侧身,抬下巴示意了一下摄像机,“...我镜头碎了,能不能用那个大的帮我拍几张?”
果然——
朴晚早有预见似的低低一笑,随即掏出信封开始数钱。
“要不您当着这镜头再介绍几句?”随行节目组示意可以留一条,席答便直接给开了条件。
“真行吗?”男人眼睛唰一下亮了,手在后裤兜上局促地蹭了两下,口气却是一反先前地腼腆,“嘿呀,你们...是录电视的吧?”
“综艺采景。”
“那拍完,上电视时候有台标吗...?”
男人显然对出镜比卖鱼更上心,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连带着语调也跟着兴奋起来。
朴晚没再多言,只把数好的钞票稳稳当当地塞进他手里,拍了拍,示意成交。
交易既定,鱼顺利转手,镜头的事就放心交由另两位处理,她转身进市场补充采买,待所有采购结束再直接奔宰鱼档口。
拎着桶来来回回一来打脚碍事,二来还能让鱼在里面缓一缓,免得折腾得太狠,活不到下一步处理。
朴晚用剩下资金添多一条墨鱼,又挑了些适合串烧的肉品,拎上各色的塑料袋,揣着最后一点零钱,回到门口与二人汇合。
最后一步,是要一起去处理活鱼。
再次回到市场,郑知周推了辆在门口租来的板车,这会儿正值市场码货,临时堆放的大包小包堆成一片,板车吱嘎吱嘎地也不好过。
她一路推得磕磕绊绊,勉强在狭窄的空隙里穿行。
途经的注氧师傅叼着牙签,一脸不耐烦地踢了踢渗水的保温箱,几近翻鳃的鲈鱼突然甩尾撞向箱壁,飞溅起的一大捧水好巧不巧地砸在郑知周鞋面上。
冰水沿着鞋面褶皱渗进棉袜,她下意识绷紧脚背,原地垂眸愣了两秒,最终抿着嘴唇向上拽了拽口罩,憋住了皱眉。
不行,不能皱眉。
尤其是镜头在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