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林建军闭上眼,艰难地吐出刚才没说完的话。
“你怎么不杀了我?”紧绷心弦瞬间断裂,裴静文撕心裂肺大喊,“我也不是你族类,你怎么……”
林建军手臂使力,紧紧环住双腿发软的女郎,一面去捂住她的嘴。
“你听我说,静文,你先冷静,我们好好说。”林建军单手箍着女郎将人按在空无一物的长案上,虎口递过去给她咬,“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粗粝指腹抚过女郎额前碎发,他压低声音道:“阿兄浴血沙场,高晔却指使家奴污蔑阿兄通敌叛国,戕害阿兄腰斩于市,连累阿嫂烈焰焚身而去。将来史官落笔书写天启一朝,阿兄要上奸臣传,遗臭万年!”
“静文,实话同你说,”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突,“这口气我确实咽不下去,它就像刀子卡在喉咙里,剌得我满嘴都是血沫。”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克定从他们嘴里撬出火药制法,用它来炸我、炸你,炸青苍、赵娘子、菩萨婢、扁担花兄妹俩、二姐、周嫂……”
裴静文一点点松开咬住的虎口,琥珀色瞳孔慢慢恢复平静。
林建军笃定地说:“静文,你不会愿意死在你带来的火药下,我亦绝对不会放任此事发生。”
良久,裴静文哑声道:“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具体配比。”
林建军面容冷肃,淡淡道:“他们不是傻子,你王大哥也没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头脑简单的莽夫做不了剑南西川节度副使,何况他天启十三年凭自己本事爬上这个位置时不过二十七岁,真正的年少有为。
“我脑子很乱,你让我想想。”
天启十八年五月廿七,骄阳高悬湛蓝天空,万里无云,驻扎会川城外的两千四百魏军协同四千仆从军,向会川城发起猛烈进攻。
数声天震地骇的爆炸声掩盖千军万马嘶吼,裴静文爬上瞭望塔,那段开始风化的城墙塌成土坡。
挥舞着刀枪斧钺的魏卒蜂拥而上,从坡底冲到坡顶,与手执刀盾的南诏人近身搏杀。
数不清的蚂蚁往上爬,数不清的蚂蚁往下落,仿佛一浪高过一浪的汹涌洪水,最终冲垮坚不可摧的堤坝,城门自里面向魏军敞开,烽火狼烟湮灭天地的鲜亮色彩。
厮杀声从巳时响到酉时初刻,天空中弥漫着浓郁血腥气的会川城只剩下响遏行云的哀嚎。
繁华一时的会川城像商议时那样被划成几个区域,其中一个区域属于仆从军,其他尽归魏军所有。
不可纵火,三日不封刀,所掠皆为自己所得,无需三马分肥,上缴国库、军队。
行商一窝蜂贴上前来,欢欢喜喜做起前线生意,数万妇孺估价远远低于牲畜,骨肉血亲生死离别,悲戚哀怨的哭泣声不绝于耳,宛如人间炼狱。
作为造成人间炼狱的推手,裴静文麻木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攻下会川前面几个城池后也没如此丧心病狂,这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回去吧,”林建军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声音像白开水一样寡淡,“你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这是胜利者约定俗成的狂欢。”
裴静文摇摇欲坠道:“没阻止,又怎知阻止不了?”
林建军攥住她胳膊,严肃道:“静文,这是战争,不是过家家!所有秩序都在战争中被摧毁,人性也是如此。你敢阻止他们,他们就敢砍了你!”
裴静文喃喃道:“大掠三日的命令是将军下的,难道将军不能收回?”
林建军肃然道:“将军的权力来源于钱、粮,无形的秩序和士卒的拥护,是众多士卒的认可给予将军发号施令的权力,反过来将军又用他们献上的权力发号施令。”
他展臂揽着女郎,强硬将人往营寨里带,沉声道:“现在叫停,他们会立即掉转刀锋对准我们。”
裴静文沉默良久,说到底她是个自私的人,心中的天平永远没有理由地向自己的性命倾斜。
突然,一个衣衫不整的南诏少女挣脱戏耍她的士卒,扑跪至两人身前,抱住裴静文大腿泪眼婆娑地哀求,说得一口流利的魏朝西南官话。
“救救我,求娘子救我,娘子若能救我性命,我愿意当牛做马伺候娘子一辈子。”
碍于林建军在场,追来的士卒踌躇地站在不远处,眉宇间却是理所当然的冷硬,无半点退缩之意。
裴静文搀扶起颤抖的少女,林建军懂了她的意思,摸出一锭黄金扔给士卒,士卒拱了个手欢天喜地离去。
“你先同我住两天,”裴静文把少女带回军帐,“等封刀了我让人送你回家。”
林建军环抱双臂倚靠帐门,面无表情地看着依偎女郎怀中,抖若筛糠的少女。
少女悲伤道:“没有家了,阿爹死了,阿娘也死了,阿弟阿姐都死了,只剩我一个,我没有家了。”
裴静文同情道:“我救了你,以后你就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
“可以吗?”少女眼睛一亮,忽而黯淡下去,怯生生瞥了眼冷若冰霜的青年,“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万一他不同意怎么办?”
裴静文给林建军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出去,林建军就像脚底生根了似的站在原地不动弹。
裴静文轻啧一声,僵持片刻,林建军重重摔下帐帘走了出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裴静文端过点心放至少女掌心,温声细语道:“你先吃着,我去给你找身衣裳。”
少女捡起一块红豆酥送进嘴里,扭头望着屏风的方向,眸中惧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漫不经心扫了眼刀架上的横刀,少女轻手轻脚走过去,握住刀柄那刻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杀一个底层喽啰,不如杀一个“高贵善良”的天真蠢货给她陪葬!
铜镜反射寒光刺痛双眼,裴静文下意识扛起烛台抵挡劈下来的锋利铁刃。
早就离开的林建军突然现身,扭住少女握刀的手卸断她胳膊,拖着人将她甩至军帐外。
少女叽里咕噜骂了一串南诏话,裴静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敢置信地扶着帐门。
她救她,她却要杀她?
秋十一半蹲少女身侧,一手抓住乱糟糟头发,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一手去拔腰间匕首,和秋四谈笑间割开她颈侧动脉。
“她说,她阿爹是会川爽酋,城破那天壮烈殉国。”林建军盯着惊魂未定的女郎,没有选择第一时间安抚,“她说,是她无能,既杀不了满手血腥的魏朝将军,也杀不了天真愚蠢的魏朝贵女,为整座会川城陪葬!”
林建军走过去,温柔地撩起黏在惊惧脸颊上的发别至耳朵后,扯出一抹怪异笑容。
“宝贝儿,看起来无害的,反而是最危险的,明白了吗?”
亦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