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匹瘦马耷拉着头行至缱都城外。
马鬃被脏血糊得粘在了一块儿,四条细腿走俩步抖仨抖,背上还驮着个吊着最后一口气的鼎州函使。
城门前,那函使艰难咽下口中腥臭血沫,颤颤巍巍举起断了三指的残掌,狠狠往马脖子上一拍,用尽气力仰起头来扯着嗓子哭喊:
“谢、谢家与秦人勾结……屠了鼎东五城!”
瘦马嘶鸣,将那人的哀嚎也卷进了翻滚着的秋风之中。
城门守将打着灯笼瞧人,正提心吊胆不知所措,却听得暮色中矻蹬蹬重响,一阵疾风扑面。
灯笼还来不及挪位,林间倏然冲出一匹紫骝马来。马背上那人将身子压得很低,腿往马肚上一蹬便催马向着那稍敞的城门缝疾驰而去。
泼了血的面容叫人辨不出他的五官,就连瞪着的一对凤目亦是猩红一片。门卒欲以长枪阻拦,却被那人挥动的长剑砍断。
“追——”
那人儿疯,马也疯,踏上街道便是一阵疯跑,好似要把这缱都青石皆踏碎在这萧索秋风中才好。
横冲直撞的一人一骑惊着了街上提着灯笼的打更人,那人方要张嘴骂,哪知侧目竟瞥见了这不速之客腰间荡着的鱼符,登时便口不择言起来:
“……宋……宋!”
他被北疆大营的令牌吓得跌在地上,只是地上被拖长的血迹叫他不敢再张口。
那匹马累死在宫门前,这少年郎跌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淋,可他似是不知痛般急急撑起身子,冲那些个南衙禁军举起了宋家兵符。
只还听他一声嘶吼:
“镇北大将军宋易之子,宋诀陵报——”
***
夜深,那政事堂里的烛火却燃起来了,一簇簇的,随着萧瑟秋风抖着,宫人阖了窗子,便赶忙别了这一屋的豺狼虎豹。
千里加鞭送来的急报被巍弘帝重重摔于案头,满堂朱紫皆垂头,连凉气都不敢抽。
一须发斑白的老臣沉思半晌,遽然起身跪在了堂中,口中念道:“陛下,那小儿之言恐不能轻信!当念谢王曾救驾有功,再派斥候前去查探一番才是!”
此言一出,仨俩臣子也跟着在堂中一跪,季侯淡漠瞧着,抿了唇,并不言语。
“陛下,谢王有功于上,是百年难得的鲠骨之臣,莫令妖言惑众,伤及无辜呐!”
巍弘帝揉着前关,神情颇为不耐,可那些个臣子却仍旧侈侈不休,字里行间无一离“功”字。
功,功,功!这些个朱紫官儿在乎的哪里是黑白是非?全是旧时恩遇!全是权私!
那巍弘帝猝然起身,竟是径自抽出了御前侍卫腰间长剑。剑光一闪,那为首的老大人还来不及辨清状况,只觉汗毛直竖,不过稍稍仰脖,那利刃已叫他身首异处。
“轰隆——”
那颗还没得及阖上眸子的头颅重重砸在地上,伴着堂外叫人心惊肉跳的震天雷。
天公震怒,天子亦然。
浓稠臭血溅在那些个朱紫官儿的袍子上,没人敢上手去抹,只能眼睁睁地瞧着那血花蔓延,凝在上头,成了他们这些股肱之臣的新疤。
“宋易的儿子亲自把战报送到朕手上,亲手!”巍弘帝拎起那颗头颅,攥住那老臣的白须抹了抹刀上红血,可他没抹两下,便回过身来睨着众人,“谢封乃那小儿亲舅父,他污蔑谢封能得什么好处?!他道舅父叛国,道他爹的兵营被攻破难不成脸上会有光?!”
那些个臣子疯了一般摇起了脑袋,面颊上的肥肉也跟着抖了起来,一个个的皆如同奴才似的把额磕出了血才敢微微仰头瞧那暴戾恣睢的万岁爷。
巍弘帝撒手抛了那老大人的脑袋,很快便有宫人进来,将那人的尸首拖了下去。
鲜红触目的血顺着剑身往下滴,那巍弘帝抬手把剑归了鞘,可他到底没回座,只一步步在堂中缓踱游走,像条吐着信子的蜧。
“谢封敛兵收将,你们言其心在护国。谢封吞占民田,你们道其补纳军粮。如今他已在北疆举旗反魏,你们却还要为其开脱!难不成皆望这九道十六州收入他的囊中?”他声色寒凉,仿若这秋夜的雨,“朕召你们议事,却不是为的瞧你们个个贪生怕死,危局之下只顾自求完卵!”
“颜鹤知!”他立在那兵部尚书面前,巍峨身形掩住了光,“朕要你即刻批下募兵之文,令北颐王速速凑齐银两募兵,同命翎州二首将率兵由南向北,给朕速速灭了这帮乱臣贼子!朕要谢封那狗杂碎九族尽诛!”
颜鹤知垂头受了命,心里头却颇乱——他花了十余年到底没琢磨透这位的心思,故而不由得在心中忧道:
“当年封北颐王万里黄沙,今儿却要他纳千尺黄金白银,谁人不知他已是穷得响叮当!如今一挥指便是几百万两银子,他又非神仙,从哪变出这些钱?!再说,调哪的兵不好,偏要取南疆的兵,翎州五将本就是寸寸相连,先皇凭此这才封住魏楚之间罅隙。如今从那儿调走两将,那不是在翎州捅出了两个窟窿!”
疯子……
那巍弘帝无言半晌,这才又开了口:
“颜鹤知!”
“臣在。”颜鹤知身子颤了一颤。
“季恍此刻在哪?”
季恍乃稷州季侯爷长子,那子未及而立,正是意气风发年纪,承龙恩得以赴任南疆。然而南疆近年亦是烽鼓不息,这季恍也不过方自南疆一战中捡回半条命来。更何况季恍他爹就在眼前呢,不问他那姓季的,却问自己这姓颜的,真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颜鹤知想着,缓缓咽下一口唾沫,道:“回陛下,季小侯爷如今亦在翎州。”
巍弘帝将双眉稍稍挑起,显出一副理所应当的淡然:“那正好了!他曾在北疆历练过一段时间,对那地儿的山川地势甚是熟悉,令他同翎州二将一同北上罢。”
“是。”虽正逢凉秋,颜鹤知面上却淌起了汗,他小心侧了眸子瞧季侯的脸色,俄顷才讪讪把眼垂了,只还在心底叹——蘅秦此次来势汹汹,季恍这小侯爷今朝一去,怕是难回!
巍弘帝踱至窗前,启窗迎着秋风。秋雨泼面,却是一分不躲。他无言良久,再开口时竟是云淡风轻口吻:
“那余孽亲自送报回京,禀了他亲舅父的谋逆之罪,也算有功,姑且留他一命,叫御医好生伺候着罢!”
时值深秋,那乍起秋风竟将堂中烛火一举吹灭,还听得震耳又一道惊雷。白光映亮了巍弘帝那生了慈眉善目的脸儿,竟是如同现世修罗般泄出了狰狞笑意。
堂中臣把头重重磕在地上,只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
庙堂之上,朝臣个个怒不敢言。及至散了,那些个朝臣拢袖行于夜雨之下,亦不敢往外倾吐半字,后来也再顾不得撑伞,提起袍来就踩着雨水往宫城以南那皇城里赶。
杂乱的步履扰了暮夜安宁,皇城里头的百官衙署皆掌了灯。深夜里数十匹铁马自里头奔出,所及之处无不惊得百姓擦亮烛火,支起窗儿来瞧。
京城不夜,却不该是这般。
然这地上虽是亮了,天儿却依旧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缱都令下,号角吹营,魏秦边境战火滔天。无数铁马良将踏平了草野,压实了黄沙,以淋漓鲜血沃肥了鼎州厚土。
季家也难逃!
***
枢成一十六年春。
魏風·稷州
“阿溟,你过来!”一人嘴角蓄着笑,歪斜着身子倚住了墙,朝那歇在榻上的招了招手。
季徯秩跪坐起身,盯住了那人的脸儿,不知怎的也垂下脑袋跟着他低声笑起来。
“笑什么!脚怎么还不落地?哥好容易得了清闲要带你出去踏青,你竟不愿么?”那人蹙眉嗔怪着。
“好、好……”季徯秩神色张皇,急促应道,“这就来、这就来,哥你不要走!等等我、等等我!”
季徯秩怕那人不候,急匆匆朝那人伸出只手来。那人却似乎一点儿也不急,只慢悠悠地踱过去,好久才到了榻前。
季徯秩那双媚眼一眨不眨,手抖着朝那人的肩头摁去,哪知扑了个空,锦被拖着他砰咚摔下榻去。
他仰躺在满布尘灰之地,奋力瞪眼望着身旁那堵白墙。烛火将那墙映得很亮,可那地方却分明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来人!熄烛、熄烛啊!我瞧不清我大哥了啊!废物!皆是不通人性的畜牲!”
季徯秩的一袭温柔气似被封于那空棺中般,身上徒留绝望下的狂躁,话本上瞧来的一个个粗词也被推上了舌尖。他拎起那些个名瓷宝瓶就砸,碎片有如炮仗般在耳畔炸响,而他似是醉了般痴痴地念着:
“哥,你瞧我放的烟火可还漂亮么?”
他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虽皱紧了眉宇,却拦不住泪眼婆娑。
那堵薄墙隔住了外头的喧闹。府邸里人影攒动,皆因突如其来的丧事乱成了一锅粥。
新春布宅的红布被潦草取下,挂上了匆匆浆洗的白布。正是正月初三,街上买卖丧幡的生意少,迎春遇丧的侯府唯有自染,以至那布被抛上屋梁时还隐隐透些喜庆的红。
魏秦这仗打了已有半年,其间不知多少能人将相化作烂肉枯骨,地府那黄泉路上蜿蜒着的皆是将士血,那里头理当有一小摊是季恍的。
虽已至早春,北风却仍旧喧嚣,无情地削着宅邸中那口冰冷的空棺——季恍冲锋陷阵,最后淹没于刀枪之中,被黄沙裹去,连一根骨也找不着了。
那季恍性子平厚温和,府中下人没少受其宽待,谁知一个飒爽男儿不过几月光影便化作尸骨一具。下人犹且神伤,更何况与其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可季徯秩自京城快马加鞭赶回稷州,却只得了一张将他兄长从人间拖走的薄纸。他捂面大哭大笑,终于大彻大悟——原来所谓马革裹尸皆是诓人的鬼话!
他自此便疯了。
只听吱呀一声响,屋门被人从外边推开来,漏进几丝寒凉的风,那风裹在季徯秩身上叫他里里外外凉了个透。
“小侯爷节哀,多少吃点东西罢!”进来的老奴端着些温了几遭的饭菜劝道。他面容上生的皱纹随着话语颤动起来,好似魏風的千百道沟壑。
“住嘴——谁是小侯爷!节什么哀!”季徯秩眼一斜,平日里用来酿情的眸子此刻盛着的皆是滚烫怒火。
这里正僵着,门外一紫衣少年郎却大步跨过门槛进了屋,还抬脚用那满是尘土的靴尖毫不留情地剐蹭季徯秩瓷般的脸。
“这是死了?”来人端着笑,“季徯秩!你从宫里归家还不足一月,倒真厉害!把自己捯饬成了这副鬼样子!”
“人活着横竖逃不过一死,我还不如早些随我哥去了……”季徯秩淡道。
那紫衣少年郎自那老奴手中夺来碗粥,草草舀了一勺,便蹲下身子往他紧闭的唇送去。瓷勺碾着季徯秩起了皮的唇,敲着他死咬住的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