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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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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宋谢三姓之人乃这巍弘帝继位的大功臣,可巍弘帝继位之后却只想着卸磨杀驴,早便生了杯酒释兵权的心思。然他忧心逼得紧了那仨人反咬他一口,只好暂且留着他们的权。

可不留,他怕反,留罢,他又忧——他们的铁骑踏烂过前朝,何人能担保他们某日不会扑到他的脖颈上一顿撕咬?

他于是挖空心思要将他们攥在掌心,可却迟迟不得时机。他望眼欲穿,终于在四年前那凄凄秋夜名正言顺地赐死谢家,还逮住了宋家那拼死报信的狼崽子。

令宋诀陵亲呈战报原是他爹宋易颇有远见的明招,宋易深知纸包不住火的道理,只有叫宋诀陵亲手将他舅父的罪状呈上明堂才有可能保他一命。

那时宋易哪里知道此举会将宋诀陵困进黄金笼里,叫他儿子长长久久,喘息不得?

宋诀陵本是喜静的儿郎,后来却只能挂上副糊涂笑面,整日出入那雀喧鸠聚的秦楼楚馆,吃没情义的酒,做一浪子淹没于京城的浊潮。

纨绔演得好,皇帝见得少!

愈顽,圣上愈喜;愈疯,圣上愈是悲中藏笑。

于是这缱都三年,宋诀陵都是这么混过去的,又疯又野,像狼更像狗。

从前,万里云天之下,鼎州的草场任其驰骋,黄沙任其扬踏,摔跤也好骑射耍剑也罢,他这常胜将军哪知败北的滋味,久了便作起年少万兜鍪的梦来,可自从魏秦一战他爹没拦住蘅秦那直冲的兵马后,他二人便一直在输。

他爹输,输得前程尽毁。

当年宋诀陵马鞭一抽,奔去了缱都,他爹却挣扎于刀山火海。后来万兵皆死,他爹却偏偏活下来了,于是龙怒便全泻在了那奄奄一息的主将身上。

索符,收兵,削职,迁官,昔日先皇亲封的镇北大将军终于一败涂地,沦为天下笑柄。

他爹输,他亦输,输得抛心弃己。

藏锋,藏锋,藏锋——首当其冲的便是不许夺魁。于是不论是缱都一岁一度的骑射大会,还是秋猎,他皆只能止步次名。朝来暮往,京城纨绔便给他取了个诨名叫“宋二爷”。

他最恨这称呼,像把刀子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口,却总将他捅得鲜血淋漓。

然而就连他执拗死守的次位也令巍弘帝不安——毕竟谁能次次不夺魁,一辈子就只枕着第二的位子呢?

宋诀陵自然明白魏弘帝对此会如何作想,可他就是要那人将他栓在身边,就如同养了只终会出头的疯犬。

但他也明白,这根本无关痛痒。

他正与自己斗得奄奄一息,季徯秩回京了。

烈酒被秋雨化淡了,他拾起落在车座上的核桃放在掌心盘,又尝起方才瞧见的那美人儿的滋味。

他在缱都的这么些个日子里本就没少听闻季徯秩的风言风语,自打季徯秩回京以来听得更多——可谓臭极。

臭怎么了?他也臭,他俩一块儿臭。

他甫听闻季徯秩过往,便如恶狼扑食般赖在了那块肉上。每一难捱深夜,他皆会同自己说诳,他骗自己说季徯秩与自己境遇相同,他说季徯秩也同样恨着那狗皇帝,在这王权大过天的尘世里,他不是疯子,不是异类。

他溺于幻想之中,饮鸩止渴。

如今季徯秩回来了,鲜鲜活活一个人,他却怕了,他怕季徯秩实际上也如他二人之父般,被巍弘帝猜忌至死却仍守着愚忠。

不过季徯秩真就忠孝节义,又怎样呢?

真与他同病不相怜又怎样呢?

落得失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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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季徯秩的马车驶进了宫内,还不待他身上的水汽浮尽,一内宦已掀了轿帘在不远处侯着。

“咱家奉诏领小侯爷您去面见圣上!”

“劳烦公公!”

轿起轿落,不出多时轿子便稳当当停在了御书房前。季徯秩下轿下得匆忙,只是他在门前静立了许久才点头让阉人叫门。

后来的一切都叫他恍惚,只记得内里传来低沉的一声“进”,浓重又熟悉的龙涎香便扑面而来,再回过神来时他已跪在了御前。

巍弘帝面上笑吟吟,只可惜近来被宿疾沉疴缠身,叫他消瘦许多,那张俊逸面庞上已漫上了明显的老态。

季徯秩心里不好受,跪着,到底没吭声。

巍弘帝噙了抹笑,朝季徯秩伸出只手来。季徯秩把酸涩用笑遮了,起身将手搭了上去,由着那人把他给拉近了。

那人自上而下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这才眉开眼笑道:

“个子长了,人也俊了。”

季徯秩眼睫开合,晏笑起来:

“皇叔过誉!阿溟不过托了皇叔的福,得了寺里僧人好些照顾,这才略微长了些个子……不过这京城竟较往日还热闹许多,真真是叫人流连忘返!”

巍弘帝眸光温煦,轻轻捏了捏他的指腹,稍加埋怨道:

“你这小没良心的,朕还想你为何迟迟不回宫,原是受外边八街九陌所惑。”

巍弘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子凝滞一二,半晌只将眼皮更掀起些,皮笑肉不笑道:

“这个时辰进宫,路上见着阿陵了?”

“阿陵……宋诀陵宋公子么?许是遇上了…只怪阿溟一路想着事儿,没留心去瞧,适才应是擦身错过了。”

“无妨!那孩子虽与你年纪相仿,性子却较你顽劣了不少。”巍弘帝仍旧笑着,“朕虽是乐见你多交些朋友的,却还是忧心近墨者黑……这恶友么,不交也罢!”

季徯秩没言语,垂头只是笑。

性子劣么?倒真是。

他本无意听人墙角,但方才那车舆里的乖张纨绔吐字清楚得很,又实在是没半点要压着嗓子的意思,也就怪不得他听——那人说他生得似个娘娘,他听得分分明明。

他还想那是谁,原是宋诀陵。

“如今你爹去了北疆,稷州的侯爷府里没人。你一人待着总叫朕提心吊胆,何不依往昔歇在宫里头?”巍弘帝道,“你不说缱都变热闹了么?若是喜欢,偶尔出宫朕也不拦你,只是万事小心,莫忘唤上几个宫人跟着。

巍弘帝挽留至此,他已是没的选,便乖顺一笑,道:

“那便多谢皇叔!”

季徯秩谢过了,只陪巍弘帝略略叙过近事很快便退了下去。他由内宦搀着上了轿,朝那人为其备好的宫殿行去,不曾想半途竟碰见了太子魏千平的轿。

魏千平坐在轿内,面上寒酥似的白,瘦骨透衣,瞧来却又有几分病态的美。

那人天生一副弱骨,受不了半丝风,禁不住半分寒,以至于御医给他定下了仲夏披裘,冬至不出殿的规矩。

可怜他药龄与生龄相仿,浓稠苦药作水饮,却难逃病鬼纠缠,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怕是浸在药缸里也救不了他那羸弱之躯。纵有万般治国之才,终究敌不过命薄福浅,也难怪世人忧心这太子来日撑不起这魏風山河。

这下着雨的阴湿天儿,太子不该出来的。

季徯秩远远望见那轿,顿时心急如焚,赶忙呼喊道:“殿下!怎于这么个时辰出殿?夜本就凉,天儿还正落雨呢!”

季徯秩从内宦手中接过纸伞便要下轿去问安,魏千平却在轿子里柔声劝:

“阿溟,别!本宫原是想赶着来见你一面的,哪知碰巧遇上了雨。本就是为了给你接风洗尘,你如今下轿来见本宫,若沾了一身苦雨,本宫今夜怕是心愧得连觉也睡不安宁。”

“我护送您回宫。”季徯秩蹙紧眉头。

“路远呢!你前些日子回缱都,路上恐怕遭了不少罪,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罢!本宫听听你的嗓音,心里头也知足……咳……”

季徯秩慌了神,伞再也顾不得撑,只径直冲至那轿前,唐突地掀开了轿帘。谁料那太子伸出只手来,把他拦腰向内一搂,叫他近乎半个身子都跌入了轿内。

一张与往日无异的清秀面容陡然撞入他的眸底,可他没功夫欣赏,只赶忙环住魏千平的腕骨,扯过来盯着他手上帕子瞧。

那帕子飘着淡淡的清远香,雪白无染,到底没什么好瞧。

“想什么呢?”魏千平见状失了笑,他抬指刮了刮季徯秩的鼻子,道,“可是忧心本宫咳出血来么?本宫告诉你,本宫近些年把身子养得愈来愈好……倒是你这么一冲动,把不少风雨给带了进来!唉!还不知会不会伤着身子呢!”

季徯秩抿紧了唇,并不搭腔。他略微垂目,瞥见那人缓带轻裘,便又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披风褪下来给那人罩上。

“啊呀!阿溟淋雨了,本宫今夜睡不好觉咯!”魏千平允了他一番动作,只抬手把他更拉近了些,还替他拨开额前淋湿的发,“你呀!就是想太多!御医们皆道本宫这身子再养几年便可断药了的……倒是……我们阿溟这粉妆玉砌的好娃娃啊,生得更漂亮了些,真不愧是本宫辛辛苦苦带大的。”

“甜言软语哄我呢!”季徯秩心里头酸酸胀胀,却并不追问,只蹙起眉来苦笑。

魏千平耸耸肩,还是笑:“还不走?阿溟难不成在等本宫亲自下轿给你撑伞吗?”

季徯秩这才缓缓将身子从轿里挪出来,道:“明早我再去东宫叨扰。”

“我幸。”

季徯秩摆轿回宫,那太子却不急着要宫人抬轿,只道再等等。直到季徯秩的轿影斑驳于雨色之中,叫他再也辨不清颜色了,他这才将藏在身后的染血帕子抽出来。

他把那帕子叠了几叠,紧紧掩住了唇。雷声轰隆,他蹙起眉头,腹部微抽,又是一阵呕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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