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偶遇后,黎苏苏辗转反侧一夜。第二天,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头晕脑胀地起了床。
她对着镜子打呵欠,反把进来的春桃吓了一跳:
“小姐,您今天这么早就起了?昨晚没睡好吗?”
黎苏苏揉揉眼睛,含糊道:“嗯,做了个梦——你手上拿的什么?”
春桃忙将细绢洒金封皮的请帖递上。
“九公主今日办赏花宴,一早就给您下了帖子呢。”
“赏花?”
黎苏苏瞥瞥外面还没化的雪,十分迷惑:“这个时节赏什么花?天寒地冻的,难不成要去看冰花——”
她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想春桃用一种“发现天才”的眼神崇敬道:“小姐您真聪明!九公主正是让工匠用冰块儿雕凿成了各种花卉,在御苑宴请各家小姐观赏——小姐您要去吗?”
黎苏苏心道真有闲情逸致,可惜她无福消受。
她又打了个呵欠,倦倦摆手,“我不去。你就说我落水之后染了风寒好了。”
现在除了和小魔神有关的事,旁的一概引不起她的兴趣。再者,一说起九公主,她头上那个还没完全消退的包就隐隐作痛——按照这位公主和原身的关系,这怕不是一出鸿门宴。
算了算了,她还是躲为上计。有那功夫,她不如再去国师府周围晃几圈。
春桃却说:“可是小姐,我听说六殿下和国师也会去。”
话音刚落,她看见自家小姐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备车!”黎苏苏一扫颓靡,精神振奋、一跃而起——“我要去!”
“好的小姐。”春桃笑眯眯地应下,“那我先给您梳妆吧?”
黎苏苏讪讪坐了回去。
好吧,这个怪她。昨天睡前,她觉得一脑袋丁零当啷的发饰太累赘,所以三下五除二给拆了;加之在床上来回辗转,现在一头长发乱得跟野草一样。
幸好春桃技艺精湛,三两下就把长发梳顺,开始认真给她编发。
这技能着实属于黎苏苏的知识盲区:她的头发,幼时是爹爹帮忙扎成发鬏;长大后她可以用术法整理发型——但她从没试过徒手编发。
她看着镜中春桃的动作,端详了好一会儿,也没搞明白对方的手是怎么在发间绕来绕去的,只好放弃。
随手摆弄一下妆奁里的簪佩钗环,无所事事间,她忽而又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春桃,九公主请大姐去了吗?”
***
九公主素来和六殿下关系亲近,盛都无人不知。她办的宴会,自然不会忘了请未来的皇嫂。
公主府还非常贴心地派了马车来接。
叶冰裳本来想要回绝。毕竟二妹妹刚刚邀她坐马车同去,她觉得没有一家人坐两辆车的道理。
但黎苏苏十分赞成她去坐公主派来的马车:病美人姐姐看上去太脆弱了,还是放在公主的马车里比较妥当。
忠心耿耿的侍女嘉卉头一次赞同二小姐的意见,在一旁猛敲边鼓:她可不放心自家小姐和二小姐单独相处。
一对二,叶冰裳落败,被喜笑颜开的嘉卉扶上车。
黎苏苏同样喜笑颜开地目送她上车:太棒了,这样就不用继续演戏——
“小姐,马车是公主府上的,但赶车的是六殿下的侍从。”春桃眼尖,在一旁小声提醒。
不过,也就是自家小姐落水傻了之后不再关心宣城王,她才敢说出来。不然按照小姐之前的性子,非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黎苏苏果然毫不在意,“大概是他不放心吧。”
正常。毕竟原来的叶夕雾能干出把人推下水的事儿,保不齐就会有把人推下马车的坏念头。
她挥手跟叶冰裳道别,后者回之以温婉一笑。
等马车远去,黎苏苏呼出一口气,“行了,大姐已经走了,咱们也走吧。”
——争取在今天的宴会上捕捉到落单的国师!
怀抱着如此雄心壮志的黎苏苏来到了御苑。
叶夕雾的人缘和她想的一样糟糕,宴会上根本没人理会她。好在有“身份”以及“恶名”在前面顶着,也没人敢来招惹她。
叶冰裳倒是想照应一下这个自落水后就莫名显得有点憨的二妹,可黎苏苏只想单独行动,正想借口推拒时,只听不远处微微喧闹,隐约有人说着“六殿下来了”。
黎苏苏大喜,赶忙说:“我一个人到处走走,说不定能碰上国师呢。大姐姐你自去和六殿下说话吧。”
嘉卉在短短半个时辰中竟第二次赞同了二小姐的意见,积极主动地把叶冰裳从黎苏苏身边撮弄走了。
黎苏苏松了一口气,召唤身边的情报小达人:“春桃,你去看看国师来了没有。”
“好的小姐,我这就去。”
春桃离开后,不过短短片刻,御苑中的人就渐有以六殿下为中心聚拢的趋势。黎苏苏小心避开,自己往一旁的廊桥上去了。
这地方没有别人,她扶着栏杆站定,出于好奇,还是遥遥地朝传说中的六皇子那儿看了一眼。
只一眼,黎苏苏结结实实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倘若不是身后有廊柱挡着,她绝对会在惊愕之下倒退几步,从桥上摔滚下去——
谁来告诉她,为什么这个六皇子——长得公冶师兄一模一样?!
“苏苏,那不是他。”许是感受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勾玉悄悄出声提醒。
“……唉,我知道。”
黎苏苏半晌才平复下心绪,惆怅地点头。
好在她站的位置远离人群,春桃又被她指派去打探消息,没有人发现她这一番非同寻常的情绪波动。
“我只是没想过——”
没想过怎样呢?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
潜意识引导着她走过去,和这个肖似公冶师兄的六皇子靠近一些:或许对方的性格也会像师兄那样,温文尔雅,清正端方……
可理智却及时冒出来阻止了她。
就算再像,那终究不是同一个人。她身上还背着“痴恋六皇子”的黑历史,贸然凑上去,只会让别人觉得她积习难改,非常不利于她给自己树立的新人设。
黎苏苏叹了一口气,怅然若失地退了一步,搂着小手炉,迷茫地坐在了廊桥边上。
她没注意到梁上落了一只灰扑扑的小蝴蝶。
“小姐!”
去打听消息的春桃小跑着回来了,喘了几口气,道:“小姐,我没找见国师……但是在宫门外面看到了国师府的马车。”
黎苏苏揉搓了一下手炉套子上的兔毛边。
没事,她习惯了,从她来到这五百年前开始,就没遇见几回顺利的事儿。
没想到春桃说话大喘气,紧接着又说:“听说今天陛下召了景国质子入宫。”
什么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黎苏苏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因乍见“故人”而生出的那一点点迷惘瞬间跑了个干净,她又充满了动力——逮不到落单的国师,能蹲到小魔神也不错啊!
“正好我待得有些闷了。”心中盘算不能明说,黎苏苏找了个别的借口,“我们去那边走走吧。”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霉运守恒定律”发挥了作用,继“意外的落水惊魂”和“失败的街头偶遇”之后,黎苏苏终于走运一回:主仆两人没走多远,就在御苑旁的宫道附近看到了正与一个内侍总管模样的人说话的澹台烬。
“那个人是——”黎苏苏拉着春桃躲到墙角后,小心地探出头去观察。
“小姐,我瞧着像是武宁王身边的吴总管。”春桃小声说,“上次来宫里赴宴时见过的。”
***
春桃的眼力不差。在半路拦下澹台烬的确实是吴总管。
只是此时的他并没有以往面对皇帝与贵人时那样卑微恭顺的姿态,反倒扬着头,盛气凌人又眼含不屑,用一种尖酸刻薄的语气假意关怀道:“质子在国师府这段时日,过得可还好吗?”
澹台烬看看他,说:“还好。”
这种无波无澜的回应显然不是吴总管想要的。
他眯起一双小眼睛,“一段时日不见,质子的容色倒是越发好了,可见国师在调丨教人上确实有一手啊。”
最后一句被他刻意压低,带着轻蔑的亵狎与粘稠的恶意。
澹台烬依然没什么反应。
他知道吴总管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在外人眼中微生舒与自己是何种关系。
但他并不在乎。
别说微生舒对他没有那种心思,就算真的有,他也不会觉得怎样。
羞耻心那种东西,打出生起他就从未有过——否则,他又是如何活到现在的呢。
而现在,他只觉得眼前这只嗡嗡叫的苍蝇有些碍眼。
但他的语气却更柔和:“总管究竟想说什么?”
这话在吴总管听来,无疑是对面的人终于低头服软的表现。
他得意一笑,凑近些许,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于质子殿下只是举手之劳……殿下只需帮忙看着六殿下与国师的往来,待到他日,未尝不可脱离牢笼,一展羽翼——”
“看着?”
澹台烬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忽而一笑:“我知道你是萧凉身边的一条狗,怎么,你的主子是想让我帮他构陷萧凛?”
多年来作威作福惯了,还真没人敢当面骂他是狗。
吴总管气得脸色铁青,声音都尖利了起来:
“澹台烬!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陛下送给国师的一件礼物,细论起来,连狗都不如!”
他阴沉了神色,半是威胁半是狠毒:“别忘了,月莹心还在冷宫里,还在咱家的手上!你若不听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和她都生不如死!”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个小内侍匆匆跑来,对他耳语几句,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
吴总管只得停住,皮笑肉不笑地说:“质子殿下,今日这番话——”
澹台烬弯了弯唇,没人看见他藏在眼底的一丝讥讽。
“方才,总管不过是在与我叙旧罢了。”
吴总管点头,语带嘲弄:“倒是比以前长进不少。”
说罢,他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走了不过几步,又鄙夷地丢下一句:“——真是贱丨人生的贱丨种。”
他丝毫没放低声音,澹台烬自然听到了。
只是他恍若未闻,面上笑意不减。
但若仔细看去,那双黑沉沉凉津津的眸子里又分明没有半分笑意。
真聒噪啊。
澹台烬目视那矮墩墩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手指轻轻搓揉一下袖口,冷淡地想:果然还是杀掉好了——
一只胡蜂飞过来,在他的肩头停驻刹那,很快又振翅飞走。
澹台烬一直看着那个小黑点儿消失不见,才迈步往宫外走。然而刚走过一个拐角,他又被人拦住。
还是个昨天刚见过的“熟人”——叶府的那位二小姐。
此时的她正笑得一脸蠢相,用一种浮夸且虚假的惊喜语气说:“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只能说谢天谢地,澹台烬从不把想法写在脸上,黎苏苏也不会读心术,所以她并不知道对方说自己蠢,当下还能微笑着继续问:“国师没和你一起吗?”
“他有别的事。”澹台烬掩下戒备,披上平静从容的表象,“叶二小姐是特意来找人的?”
“不是,只是好奇而已。”黎苏苏试探道,“昨天遇见的时候……你们的关系看起来很好嘛。”
澹台烬只是笑了一下,并不答话。
他今日穿了一件风清月白的外衣,领口露出来的一小片内衬却红得热烈,愈发衬得他苍白丨精致,如雪中孤鹤。
这荏弱无害的姿态可半点不像那个挥手间屠戮仙门的魔神,黎苏苏竟有一瞬动摇。
她怀疑地想:不会吧,难道是自己找错了人?虽然“澹台烬”这名字古怪得很,可茫茫大千世界,未必不会有重名……
但这张与魔神一般无二的脸又作何解释?
勾玉在她的心海中细细道:“身怀邪骨之人,纵然生来就有世间无可匹敌的力量,但那都是觉醒之后的事。在邪骨未醒之前,他没有灵根、不能修炼,亦无法习武。孱弱无力,人尽可欺。所以你找的没错,他的确就是魔神——只不过,是尚未觉醒,邪骨仍处于封印状态的魔神前身。”
黎苏苏微一点头,定下心来。然而再看一眼面前的人,她又犯起了愁:
过去镜说,毁掉邪骨就能消灭魔神。可这人分明和正常人生得无甚差别……邪骨究竟长在哪儿,她又要怎么取呢?
澹台烬看着叶夕雾面色古怪地盯了自己一会儿就兀自陷入深思,只觉得她是上次落水把脑袋泡傻了。
否则她不去跟着萧凛,跑来盯着自己做什么。
他没有耐心陪她一起干站在此处,“在下还有事,叶二小姐,告辞。”
“啊,等等——”
黎苏苏回过神来,两手提起裙子,一溜小跑追上去,试图预定下一次见面机会:“我听说你住在国师府,旁人都说,国师府可漂亮了,以后我方便去那儿找你吗?”
澹台烬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
黎苏苏努力摆出真诚友善的表情。
——看她!她超友好的!
然后她就见对面的人礼貌而客气地微微一笑,薄唇轻启,轻柔地、一字一句地说——
“不、方、便。”
黎苏苏:……蛤???
——等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