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怎么样?将军府有什么消息吗?还有,澹台烬突然消失,盛王一定会知道的,他——咳、还有国师——咳咳——”她不出意外地被呛住,捂着嘴咳嗽起来。
牧越瑶赶紧递给她一杯水。
“别担心。”她安慰道,“因为你那一封惊天地泣鬼神的留书,目前还没人想到你是被抓走了,将军府的人都以为你真的跑去求道,正准备组织人手到各处仙山找你呢。”
黎苏苏略有惆怅。但这本就是她想达到的效果,只能等之后再写信回去劝慰了。
牧越瑶则继续说:“盛王自然是知道了,不过他知道也没用。国师早走了,府中的人也都已经安排妥当,他就算想迁怒都找不到人——让他自己生气去吧。”
能气死他最好。
黎苏苏不知道对面的人正在心里诅咒盛王。她听了这些话,觉得心中安定不少,便问:“那你见过澹台烬了吗?”
“我在他窗户外面偷偷瞟了一眼。”牧越瑶得意地表示自己思虑周全,“他没事,我就先过来找你了。对了,我先帮你把这锁解开吧。”
黎苏苏闻言一笑,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没事的,我有这个。”
牧越瑶惊讶道:“唉?”
“不知道是谁丢进来的。我试了试,竟然真的是这把锁的钥匙。”
黎苏苏托腮道:“我本来打算先假装睡觉,等后半夜再找机会跑出去……这把钥匙来得奇怪,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唔……”说起“奇怪”,牧越瑶不免想起在甲板上听到的谈话。
“你绝对想不到刚刚我听到了什么。”她说。并叭叭地把她听来的复述了一遍。
末了,她忧心忡忡地总结:“一个爱问奇怪问题的司祭、一个能把孩子搞丢的首领,再加上给你送钥匙的神秘人——这艘船真的没问题吗?”
黎苏苏皱眉想了半晌。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有隐情,然而获得的信息太少,她难以从中推测出什么。
牧越瑶又说:“而且那个司祭最后的表情也很古怪,像是要搞什么大事。”
“这也只能是猜测,毕竟我们对这些人一无所知。”黎苏苏两手一摊,随口玩笑道:“总不可能是她女儿被别人绑架了以此威胁她来谋杀澹台烬否则就杀了她女儿吧哈哈——”
牧越瑶也哈哈笑起来,“这也太离谱了吧哈哈哈——”
两个人对着笑了一会儿,目视着彼此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不见。
黎苏苏:“咳。”
牧越瑶:“呃。”
黎苏苏:“唔……”
牧越瑶一跃而起:“握草这未必不可能啊!”
***
“……那边……”
“下面……找……”
“……没……”
澹台烬被嘈杂的声音吵醒。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其实他本来也没怎么睡着。因此在那类似木板炸裂、重物落水的声音接连响起之时,他很清醒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水花还在扑腾,杂乱的脚步、喧闹的人语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他披衣下床,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就被先一步敲响。
“殿下!”来的人是廿白羽。“叶二小姐不见了。”
船上,火把的光来回晃动。黎明之前,夜色呈现出凝固一般的浓黑。
简陋的舱房里,一切还是他白天来时的样子,只是里面的人已经消失无踪。高处的小窗破了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灌;连着墙角铁环的锁链被随意丢弃在地上,像是一句无声的嘲讽。
澹台烬踢了踢脚边已经打开的锁扣,那周围还散落着些金属碎屑,看起来像是用磨尖的发簪捅开的。原本镌刻在上面的法阵黯淡无光,显而易见已经失去了效用。
他又往窗户那里看了看,一截被剐蹭下来的布丝还挂在断裂的木茬上随风飘摇。
“殿下……”兰安小心觑着他的脸色,“派人去追吗?”
澹台烬不觉得有追的必要。他本来也没想好要怎么安置她,既然她喜欢在这种天气里跳河,那他只能祝她冬泳愉快。
但话到嘴边,他睨了兰安一眼,忽然改变了主意。
“去吧。”他不再多看屋内的一地狼藉,转身出门,“这种天气,她跑不了多远。让人沿着河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很快变得微亮。
一抹鱼肚白顽强地突破冷硬的冬夜,并很快将东面的天空染上一层淡淡的霞光。
澹台烬回到房间。他并不打算再睡,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就在这时,他清楚地听到不远处传来“叩叩叩”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在敲他的窗。
他推开窗户。
一只小蝴蝶,维持着礼貌敲窗的姿势抬头看他。
“呃,早上好?”蝴蝶说。
“……牧越瑶?”
“是我啦!哥!”
小蝴蝶欢快地飞入,在半空中变作小姑娘的模样飞扑过来。
她娇小的体型占了大便宜——澹台烬在确信自己能接住她而不是被她砸到地上去之后,这才张开了手。
牧越瑶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我是想来和你说,”她跳下地,再次确定左右无人,“夕雾还在船上,我帮她藏到别的地方去了,你不用派人到河里找,肯定找不到的。”
“是吗?”出乎她的意料,澹台烬竟然一点都不惊讶,“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去河里捞她。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罢了。”
牧越瑶:“……”
所以别人是谁?为什么要做给别人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有个什么大计划?
一堆问号在她脑袋里丁零当啷地响。好在她有一大优点,就是从不对自己之外的事刨根问底。既然澹台烬并不是真的被她和黎苏苏一手制造的假现场迷惑,她也就痛快地抛开了这件事。
“不过这艘船真的很奇怪,你知道吗?有个神秘人偷偷给夕雾送了开锁的钥匙。还有,我听到一个叫白羽的和一个叫司祭的人讲话……”她又把那场听来的交谈复述了一遍——当然,她不认为那是偷听。
“我感觉这里面有点古怪。”最后她说,“你觉得呢?”
澹台烬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直到现在才好像刚从沉思中醒来。
但他仍旧没能说什么,因为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敲响,一个月影卫走了进来。
对面的小姑娘哧溜一下变回蝴蝶,轻飘飘、翩翩然地绕后飞了半圈,落在他的发梢上。
澹台烬没去管它,随手合上窗户,仿佛他只是过来透透气。
“什么事?”他转回桌后坐下,看着那略显眼生的月影卫奉上了一个透着红光的小盏。“好重的腥气——这里面是何物?”
来人恭敬地垂下头,“回禀殿下,司祭一直让我们为殿下猎捕妖物,这是新挖的妖丹,请您享用。”
***
“夫人请用,郎君请用。”
两个侍女奉上茶盘,随后悄无声息地退下,庭院中只剩下母子二人。
“你想进白塔?”
被矮篱笆围起的花开得热烈。微生明妃轻轻摇了摇手中的长柄团扇,扇上的牡丹丰润而秾艳。
“你当初选择拜师虚弥山,就是放弃了继承白塔的可能。”她说,“如今时隔多年去而复归——我需要一个原因。”
“孩儿心有疑惑。”微生舒坦诚道,“或许塔中会有答案。”
微生明妃问:“关于什么?”
微生舒沉吟半晌。
并非是斟酌是否应守秘——没有必要。微生氏从不关心三界四洲的命运。对他们而言,那是“雪山那边的世界”。
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感受到担忧。因为他正在脱离“已知”而走向“未知”。
或许他回到这里,就已经是对命运的扰动。值得欣慰的是,预定的结局已经足够糟糕,换言之,无论他怎样做,结果也不会比预言更糟。
“……邪骨。”他说。
“我已经请教过师父。他告诉我,不必舍近求远。”
微生明妃的扇子不再摇动。
良久,她笑着说:“也是。论及命运,谁能比得过微生氏呢。”
“可是小舒,你要明白,我们从来只是命运的旁观者、隐秘的守门人。不管你见证多少,你只能置身坐视。‘只要沾染因果,就必要承受痛苦’——即使如此,你仍坚持要涉足其中吗?”
微生舒并不迟疑。
他说:“是。”
微生明妃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意味不明地轻轻一叹。
“虽然我还是希望你放弃,但父母总是难以拒绝孩子的请求……”她站起身,“既然你执意如此,那么就随我来吧。”
***
“快到与墨河的交汇处了。”
广阔的河面上,大船平稳前行。视野尽头,隐约可见河流交汇形成的岔口。
“墨河水流浑浊湍急,几乎年年决堤,是条名副其实的凶河。船行至此,会缓慢些。”兰安解释一句。“对了,漆双他们传信回来,已经找到了叶二小姐。我不敢怠慢,让他们在前面的渡口等候。”
澹台烬语气平平:“她怎么样。”
兰安答道:“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呛了许多水。”
“是吗。”澹台烬看着她,眼瞳黑沉。
忽然,他微微一笑,慢慢地说:“我早说过,她跑不掉的。”
兰安不语。
她下意识避开盯在身上的视线,心中无来由地生出几分不安。
渡口并不远,不过一刻,船只便靠近了有些荒废的栈桥。
跳板缓缓放下,一队月影卫已在桥上等候,为首的正是清晨来送妖丹的那个人——也就是刚才兰安所说的漆双。
澹台烬走下船,兰安和廿白羽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这里少有人烟,显得格外安静,只有枯黄干硬的苇草发出沙沙的响声。
“殿下。”漆双行礼道,“我等不辱使命,已将此女擒获。”
澹台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四周杂乱堆砌的草堆木箱,然后才低头扫了一眼被捆绑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一个黑布做成的口袋结结实实地把她的整张脸都罩住了,她的身上也全是泥,就像是陷进过沼泽一样。
“还真是辛苦你们了。”澹台烬收回目光,拍了拍漆双的肩。
在漆双的暗喜中,他蓦然敛去笑意,冷冷地说:“辛苦你们,找了这么个哪儿都不像的人来糊弄我。”
话音未落,他抬袖一扫,妖力凝成的薄刃径直划过那颗黑布罩住的头颅。
谁都没料到这一出突然发难。只听一声闷响,套着黑布的头颅骨碌碌滚落,断裂的脖颈处喷洒出血雨,在令人作呕的铁锈味中,黑布散开,露出底下蜡黄枯干的面孔。
“这不是叶姑娘!”廿白羽立刻上前一步,半挡在前面,警惕目视栈桥上的那些月影卫,“殿下,事情不对,我们——”
一声唿哨打断了他的话。
看似平静的表象瞬息间被撕破,荒芜的渡口周围杀机顿起:数不清的兵卒从木箱、草堆,甚至是结着薄冰的河里冒了出来!
“保护殿下!”兰安伸手拉住澹台烬往后退。眼前显然是一个陷阱,但现在已来不及追究反叛的月影。她想护着澹台烬退回船上,后者却推开了她的手。
“——殿下?”
澹台烬没有看她。
他立足站定,霸道炽烈的妖力汹涌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这个小小的渡口。冬日的凛风形成狂乱的气旋,在一片惨叫与崩裂的声音里,数不清的兵卒倒飞出去,栈桥的木板被寸寸掀起!
狂风扑面,廿白羽忍不住抬手挡了一下眼睛。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功夫里,一切戛然而止——
飓风中心的青年忽然捂住心口,失力半跪于地。
他的面色骤然苍白,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抑制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来。
原本该是鲜红的血滴落在地上,竟隐隐有些发黑。
“殿下,你服了毒妖丹,现在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漆双方才用刀撑住了身体,没有被掀飞出去。此时他站起身来,看着那些喷溅的血液,得意洋洋地说:“否则经脉逆流,保不齐会爆体而亡。”
“是吗?”澹台烬拭去唇边血痕,“但我觉得,你应该会死在我前面。”
漆双大笑。
“我怎么可能——”
他突然停住,感受到一点刺痛从肩颈处蔓延,流入了他的胸腔。
是刚才——肩膀——
这是他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
随即他的思绪陷入滞涩:他没办法说更多,也没办法想更多了。在猛然爆发的剧痛中,他扭曲着面孔倒下了去。
“嘭!”
他的胸口炸开一个大洞。血肉碎块四处迸射,跟随着他的反叛月影都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趁此机会,兰安用力将澹台烬搀起来,一行人有惊无险地退回了船上。
但很快,一朵红色的烟火在远处爆开,更多身穿甲胄的兵卒涌来,以极快的速度包围了这处渡口。
“廿白羽,”澹台烬阻止了月影首领想与敌人酣战的想法,“夺跳板!”
“是!”
岸上的士卒搭起弓,箭矢如雨般落下。廿白羽带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弟兄冲到船边,试图将搭在船舷与栈桥之间的跳板掀入水中。
然而沉重的木板方抬起三寸,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便从上方狠狠压下,扑面而来的烈焰将他们全部轰飞出去。
火舌舔舐着周围的一切。一个红衣女冠从天而降,踏着火焰稳稳压住跳板。
通往船上的道路已经清空,她将手中拂尘一甩,侧身对后方道:“殿下。”
手执长丨枪的兵卒应声分开,一个身着黑色锦衣的身影自他们中间缓缓走来。
他带着一只黑色的手套,半边脸上满是狰狞的疤痕。
“三弟。”景国的新君走上船,拊掌道,“时隔多年,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
甲板已经被清理干净,残余的月影卫都被带到了船尾关押。
澹台烬被两侧士卒硬生生压着跪下。妖丹的毒性仍在他体内肆虐,一缕鲜血自他唇边流出,一滴一滴落在船板上。
这一幕似乎取悦了澹台明朗。
他坐在卫士抬来的椅子上,悠然摘去手套——露出的手上也全是蜿蜒的疤痕。
“啧啧,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老二和老四可比你有骨气多了。
老大被打碎了髌骨,也不愿意朝我跪下;老四被搅碎了双手,也不向我求饶,我只好把他的嘴巴也缝起来。”
他的眼中露出恶毒的快意,“听说当年的柔妃艳绝天下,三弟啊三弟,瞧瞧你这羸弱废物的模样,倒不如投生成个公主,至少还有点用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但澹台烬并没有什么反应。
澹台明朗心中涌起一股烦躁。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自己早该想到的,就算当着众人的面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估计他也还是这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这小杂种生来就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他猝然起身上前,干脆一把掐住了那看上去就很脆弱的脖子,满意地看着澹台烬因为窒息而难以自控地挣扎,看着那苍白的脸上终于被迫出一抹潮红。
“果然和那妖妇的眼睛一模一样。”
他盯着眼前因为痛苦而格外湿润的黑眸,凑近低声耳语,“你知道吗?老头死的时候,说什么说什么都想再看一次这双眼睛。不如今日我就遂了他的愿,把这眼珠子挖出来,供在他的灵位前,如何?”
他松开手,澹台烬猛地咳了几声,唇边涌出更多鲜血,却仍旧一言不发。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爱学狗叫。”
澹台明朗说着,忽又起了兴致,“听说你从出生就没哭过。前几日,孤得了一件宝物,叫玄冰针。刺入人的眼睛,那人不但会瞎,还会疼痛不止、一直恸哭,最后整个身体都会变得像这河上薄薄的冰层一样脆弱——不过没有人能捱到那一天,他们会因为忍受不了这种折磨而选择自戕——不知道你能忍几天?”
他接过属下递过来的小木匣,脸上露出残酷而狂热的神情,“按住他。”
这几乎是一句废话。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被按在地上的青年已经处在经脉紊乱的边缘,早已没有力气反抗。
但新王有了吩咐,两侧的兵卒还是十分卖力地再度扯着青年的手腕往下压,几乎要生生将他的关节扯断。
澹台烬闷哼一声,被迫抬起头。玄冰针刺入他的左眼,鲜血汩汩流出。
可他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颤抖了一下,就再没有别的动作。玄冰针入体,也只能让他流血,而不能让他落泪。
他甚至还在笑。
——毫无温度的、冷冷的笑。
“真是个小畜牲。”澹台明朗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向后仰头,露出脆弱的脖颈。
那只失神的眼睛中流出的鲜血让澹台明朗格外愉悦。他欣赏了一会儿,拿着另一根针比划比划,又将它放回了匣子里。
“算了,另一根针还是留到晚上吧,毕竟我还有另一件礼物送你,如果你全瞎了,岂不是少了很多趣味。”
他放开手里抓着的头发,“抬上来!”
两个兵卒吃力地抬着一个铜质火盆走上前,里面是烧得通红的炭火。
澹台明朗拿起火钳拨了拨,复又舒展了一下自己常年被遮掩住的变形扭曲的手。
他说:“你可知我这半身的伤疤从何而来?”
……
船尾,廿白羽轻轻地呼了一声。窸窸窣窣,几只老鼠从杂物堆里爬出来,开始用爪子和牙齿撕扯捆在他手上的麻绳。
“首领,”旁边的一个弟兄小声道,“没看见其他人,也没看见族里的姑娘——他们被关在了别处?”
廿白羽还没有回答,看守他们的景国士卒先听到了动静。
“闭上你们的嘴!”他拿着棍子走过来,呵斥道:“想挨揍吗?!”
廿白羽以目光示意其他人暂且忍耐。那士卒见状,满意地用棍子敲了敲他,啐道:“算你识相。”
说完,他摇摇摆摆往门外去,不料眼前白光一闪,他一下子便失去了意识,咕咚倒在地上。
当然,如果他能再往前走一步,就会看到他的同伴们也都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灾祸”突如其来,好在一视同仁。
屋中的月影卫:“……”
他们看着士卒倒下去,又看着一个人影从门外走进来,纷纷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不怪他们沉不住气,因为来人竟然是——
“叶二小姐?!”
“没时间叙旧了,”黎苏苏手起刀落砍断他们身上的绳子,“跟我来!”
一众人稀里糊涂地被她带到船尾放小舟的位置,但小舟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一挂绳梯搭在船舷边。一个月影卫低头往下一瞧:小舟正飘飘荡荡地跟在大船后面。
“会游泳的直接跳,不会游泳的坐小船。”黎苏苏催促他们,“放心,我用了隔音的法术,船头那边听不到动静——快点!”
几个月影卫都没有动弹,只看着廿白羽,而后者神情严肃地说:“叶二小姐,抱歉浪费你的好意,但我们要先去救殿下。”
“就是他让我帮忙救你们的!”黎苏苏很想敲醒他,让他明白到底是谁救谁,“其他人——还有姑娘们都已经被我送到岸边了。你不会法术,过去也没用,待会儿我会去找他,所以你还是别再啰嗦了,快走!”
廿白羽显然还想说什么,但身侧突然冒出来的姑娘没给他这个机会——
牧越瑶自空气中现身,直接一脚把他蹬下了船。
在首领落水的巨大水花里,牧越瑶颇具威慑力地举起了顺手掰断的桅杆,“要么你们自己下去,要么我把你们砸下去。”
小半刻后。
“好了,”牧越瑶扔掉桅杆,拍拍手上的灰尘,从随身小挎包里掏出过年时没放完的烟火。“现在只剩我们两个。是时候——”
黎苏苏点点头,用符箓搓了一小撮火苗,伸过去点燃了引信。
***
“这一切都是你和柔妃的错——”船头甲板上,澹台明朗已说到神情癫狂,“这笔债、你必须还!”
他抬手揪住澹台烬的衣襟,然而就在下一刻,只听“咻——啪”两声,一朵的烟花从船尾升空,在青天朗日的背景下绽放出诡异的色彩。
红衣女冠皱了一下眉。“殿下,我去看看。”
“我想,你应该没有必要去了。”
听闻此言的人纷纷露出惊愕的神情,因为说话的人并不是澹台明朗,而是被压制着跪在地上的澹台烬。
“你说什么?”澹台明朗有些好笑地俯身看他,“三弟,你——”
他的话终结于不似人声的惨叫。
没有人反应过来,连那个颇为厉害的女道士都措手不及,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一道寒光闪过,澹台明朗的半边臂膀飞了起来,连着他爬满疤痕的半张脸——一起——掉到地上。
残破的面皮中,一颗眼珠滚落出来,澹台烬不紧不慢地抬脚踩爆了它。
——至于之前压着他的卫士?那些人早已被妖气震晕,半死不活地堆叠在了一处。
澹台明朗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的血正在飞快流失,女道士试图用符咒为他止血。
这残暴而血腥的画面吓退了其他士卒,没有人敢上前。
澹台烬在惨叫声里揉了揉手腕,抬手在左眼前晃了晃:显然失去一半视野对他并非毫无影响。
但他很快就放下了手,只要活着——他并不怎么在乎损毁的肢体。
“澹台明朗,”局势逆转,本该是俘虏的人微笑着看向自以为是的猎手。“你难道不觉得,今天船上的守卫也太过薄弱了吗?”
“你——故意——”
“是啊。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听你说那些废话。”澹台烬勾了勾唇角,“既然你这么不喜欢身上的疤痕,我就帮你去掉了,不用谢。”
“呵——呵——”澹台明朗喘着粗气。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讲话。
女道士为他止住了血。她冷冷地逼视澹台烬,神情中涌动着杀意。
“你要在这个时候和我动手吗?”澹台烬缓步上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你要想好,你脚边那位可经不起术法的余波了。”
“你以为你胜券在握了吗?”女道士冷笑道,“——你还不动手!”
澹台烬停下脚步,微微蹙眉。
突然地,一把匕丨首从后面伸过来,横在了他的脖颈上。
澹台烬慢慢转过身去,与身后的人对视。
一个曾经说着关心他的人,现在手持利刃站在他的对面。
“姑姑?”
这一声称呼里似乎包含着些疑惑,但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于是这疑惑就变成了冷淡的确定。
他轻声说:“你为何叛我。”
“我不该背叛殿下……”
兰安的声音有些颤抖,手却并没有抖。
她说:“可是我现在有了自己的女儿。”
澹台烬重复一句:“为了你的女儿。”
但其实他并不能懂。没有人教给过他什么是亲情。
他在不知事的年纪杀害了自己的母亲,他的父亲因而想要杀了他。这是亲情吗?
还是说,像盛王与萧凛——多么可笑,他绝不相信盛王会为萧凛做出什么伟大的牺牲。
兰安继续说:“殿下,一个人一旦拥有了情感,她就有了羁绊,她将不再是坚不可摧。几年前,我的女儿不幸走失,如今明朗殿下帮我寻回了她。兰安不想背叛殿下,可是兰安更不想失去女儿。”
“是吗。”澹台烬一步步上前,并不在意匕丨首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呢?你曾对我说,只有族人才会关心我、保护我——难道都只是在骗我吗?”
“殿下!”
兰安的手终于有了一丝颤抖,与之相反,她的声音奇异地坚定起来。
“莹心为什么会疯,我已经知道了。我也终于彻底地明白,你从来没有过一颗人心——你的胸膛里,装的是一块捂不热的铁。”
澹台烬不理解她为什么在此时提起月莹心。“就是因为她?是她想害我在先——”
兰安打断了他的话,“是我和莹心把你抚养长大的!可对你来说,我们的背叛,和其他任何人的背叛都并无两样,我们并不是特殊的,这才是最可怕的!对你好的人,你毫无负担地利用;对你不好的人,你便残忍地杀害——”
“这样做有何不对?”
“可是人不该是这样的!”
江风呼啸,船帆鼓动。
船舷吱呀一声,打破了近乎凝滞的气氛。
兰安缓下声音,“其实我没有想到,竟真的能利用叶夕雾来设计你。”
“所以是你放走了她。偷偷给她钥匙,纵容她逃走,又谎称找到了她,命船靠岸。若非如此,以小舟强行登船,恐怕伤亡更多,是吗?”
兰安欣慰地看着他,虽然这点欣慰因为匕丨首的存在而显得有些讽刺。
“你看,人一旦有了情感,就不再是坚不可摧了。”
澹台烬摇摇头。“你错了。叶夕雾对我来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事到如今,我也只想问你一句——姑姑,背叛我,你后悔吗?”
“孩子,我不后悔。”兰安以目光诀别。她的语气温柔,言辞却冷冽。“以前,我无儿无女,将你视若己出。可是老天垂怜,让我有了自己的女儿,比起你的阴郁难解,我的女儿是那样纯洁和美好。在你们之间,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人活下来,我想没有人会选择你——”
“放你的屁!”一声中气十足的断喝打断了她还未说完的话。穿着兔毛小袄的小姑娘从船舷外翻了进来,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张开双手挡在了澹台烬前面。
她的小脸皱成一团,整个人出离愤怒,“我会!我会选择他!微生舒也一定会选择他!”
“多大的脸啊——你有什么资格代表所有人?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定义一个人?”她尖利地咆哮,“如果你和他之间只能活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而不是你——谁管你去死!”
“保护他,却又厌恶他。帮助他,却又想杀死他。充满了利用与算计的‘爱’也能算是恩德?如果是这样,我能杀你而不杀,也可以算是你的恩人了,你难道不该给我磕三个响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