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慢条斯理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其实我本来没想带你一起走。”
黎苏苏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他:注意你的措辞啊浑蛋!什么叫“带我一起走”?分明是“绑架我一起走”!
“不过你执意要跟上来。而你的身份或许对我也有些用处。”
黎苏苏继续用心声怒骂眼前的坏胚:那还真是难为你了啊——别说得好像是我强迫你绑架我似的好吗?!早知道当初——
澹台烬却忽然上下打量她,好似从她的神情里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我猜现在你的脑袋里一定盘旋着一些可笑的念头——”他拖长语气,“比如,‘枉我之前还想救你’,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对不对?”
黎苏苏不想搭理他。
不过他说的这话倒没错。
“原来你还很有自知之明嘛。”她给出虚假的夸奖。
澹台烬晃了晃杯子,看着杯中的波纹一圈圈摇荡。
他说:“过去,我与你交集不多,所以并未察觉什么特殊之处。但从半枕山那日起——不,或许还要更早一些,你确实试图向我表达出一种友善的态度。”
停顿一下,他又说,“但我很好奇一点……”
黎苏苏虽然不想听他讲话,但这问题真的很吸引人。
她下意识接了一句:“哪一点?”
澹台烬把目光从茶水上移到了她的脸上。
在一阵短暂的、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斟酌”的思索后,他说:“你对我的友善,似乎立足于我的弱小。”
黎苏苏皱起眉毛。
她觉得这表述不能算对,至少它听上去怪怪的。
但她见鬼地无法反驳。
她当然可以发誓,除去刚刚穿越过来,心态还没调整好的那一阵子之外,她并没有故意让小魔神吃苦受折磨的念头(毕竟她又不是什么变态)。
然而不可否认,对方每多一分力量,就离她印象里的魔神本尊更近一步,由此而来的戒备提防被那场毁天灭地的灾祸烙印在骨血里,她很难去控制。
“我——”
澹台烬打断了她的话。
“当我孱弱无力的时候,你努力地保护我;当我拥有力量之后,你警惕且排斥我。你似乎很想看到我永远保持任人摆布的状态。为什么?”
他将茶杯放回桌面上,倾身向前,语气轻柔地问:“你把我——当成了谁?”
黎苏苏差点向后一仰,从椅子上翻滚下去。
好在她及时控制住这种趋势,努力维持了表面的不动声色。
但就算如此,她的后背还是瞬间炸起了一层冷汗。
“你——你在说什么?”她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我能把你当成谁?难不成你觉得你自己和谁很像吗?”
澹台烬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看她。
如果硬要打个比方——就像一只猫在盯着水缸里的金鱼。
诚然,它在看令它好奇的事物,在它伸出爪子之前,你很难说它具有恶意。
但这种观察同样与善良无关:在动物的本能中,好奇与猎物并不冲突。
“叶夕雾。”
他用的依旧是那种很轻柔的语调,但眼瞳中包含的情感可跟柔和没有半点关系。
“我看你不是天真。你是真蠢。”
他格外娴熟地运用嘲弄与讥讽——这本该是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学到的最多的东西——并扬手丢了个什么过去。
黎苏苏没接,那玩意儿就直接砸在了她腿上,光洁的一面略有朦胧地映照出头顶的一角房梁。
——是一面巴掌大的铜镜。
“借你的。”
黎苏苏拿起镜子,还没来得及疑惑,澹台烬已经迤迤然起身,“下次说谎之前,先看一看你自己的眼神吧。”
“咔嗒”一声,房门关上,紧接着就是落锁的声音。
一连串脚步去得远了,周围又重归寂静。
黎苏苏低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自己拧着眉毛,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还有掩藏不住的戒备、疏远与惊惶。
“什么啊……”她把镜子丢在一边,抬起胳膊盖住了眼睛。
小魔神以前有这么敏锐吗?一连番的诘问竟让她无力招架。
还是说,之前的他一直在伪装隐藏……难道他早就计划好会有这样的一天?
***
澹台烬走过船身一侧狭长的廊道。
太阳已经偏西了,不算热烈的日光映红半面江水,也越过船舷洒在他的身上。
“殿下。”迎面而来的巡逻侍卫恭敬站定,侧身让出道路。
他并没有理会,径自从他们中间穿过,回到了自己起居的地方。
屋子里没有人。面向河面的窗子敞开着,送进一些冬日里微冷而湿润的水汽。
他坐在正对着窗户的座椅上,凝目望着视野尽头的粼粼波光。哗啦哗啦的水声单调而枯燥地响着,他能看到远处河水拍击着岸堤,以及更远处低缓起伏的山坡、寥寥飘起的白烟。
澹台烬换了个姿势,将两只手闲闲地搭在一起。系着平安扣的红绳半遮半掩在袖口的布料之下,并不温暖的风让它带上一点很符合这个季节的凉意。
他想起方才那个傻乎乎的叶夕雾: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又骗了她?
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所谓“身份有用”之类,不过是他随口一诌——叶家有什么?无非军中威望。可如今叶啸和叶清宇都在盛都,他就算拿她当木桩去撞边关城门,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没错,她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没有用处、没有价值……
她说要杀他,但没有杀,算无辜吗?
澹台烬想了一会儿,不自觉地抿起唇。
罢了。多一张嘴而已。船上总不至于养不起一只多余的蠢蛋。
换防的卫士从外面走过。他背对着门,又隔着屏风,所以并不能看到他们;同样的,也没有人看得到他——
他终于动了动,从怀里取出一个平安符。
它已经很旧,上面的丝线明显暗沉褪色。他知道里面有一只白玉耳坠,更清楚它之前属于谁。
他把它收藏了很多年。因为在微生舒出现之前,只有那个人曾让他的心绪产生过波动——尽管只有一丝。
他一度觉得她是特别的。但现在不再是了。
澹台烬起身走到窗边。
平安符躺在他掌心,断裂的红绳被江风吹得瑟瑟抖动。
他漠然翻手,看着它落入滔滔江水。
没有丝毫声音——那一点陈旧的红色眨眼间就在翻卷的浪花中消失不见,就像这二十多年的过去……和那些曾有起伏,却最终归于蒙昧的瞬间。
他收回手,凝视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
他离开了,抛弃那些过往。但他为什么仍觉得不满足?
从前的他与世界之间隔着一层透明却又坚不可摧的壁垒,如今那层壁垒似乎消失了,可他的心里却好像多了一个洞,风呼啸着从里面穿过,叫嚣着催促他去寻找什么东西来填补。
然而他到底缺少什么?
是权力、地位……抑或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殿下,殿下?”有人在叫他,他没理,兀自盯着自己的手陷入沉思。
门外,没得到回应的兰安收回视线,奇怪地问守卫在一旁的月影卫首领:“殿下这是怎么了?”
首领名叫廿白羽,年纪不大,看起来却很稳重。他已宣誓要效忠,却还不甚了解这位新的主君。
所以他很老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自从殿下去见了那位叶二小姐之后,回来就这样了。”
兰安略感不解:“可我没听说他们之间……”
廿白羽没听清。
“司祭,你说什么?”
“没什么。”兰安很快否认了自己的话。她在敞开着的门上敲了敲,确认里面的人没表示出谢绝来访的态度,她便走进门去,点亮了屋中的灯火。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外面已经漆黑一片。
澹台烬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姑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兰安很自然地与他对视,又很自然地借着关窗户的动作移开视线,“天色已经晚了,殿下还没有用膳,可是心中有什么烦忧?”
“只是想起了一点过去的事。”
这算是个回答,同时也是个“到此为止”的信号。兰安很明智地放弃追问,转而道:“此行我还带了夷月族的美酒和美人,不若殿下移步前厅,我让厨子做几道家乡菜,再以乐舞助兴?”
澹台烬无可无不可地应了。
***
天已经很黑,而屋里只有一盏孤灯。劣质的蜡烛在燃烧的同时散发出一股令人不太愉快的味道,但也算是勉强提供了一点心酸的光亮。
桌上摆着卫士刚刚送来的晚饭:一个馒头和一碗清水。
不管是五百年前还是五百年后,她都没吃过这么简陋的晚饭。但条件如此,没什么可挑剔的,至少那坏心眼的混蛋没用一碗泔水打发了她。
黎苏苏勉强就着水吃了大半个馒头补充体力,借着微弱的烛光继续研究锁扣上的法阵。
不知何处传来的歌舞声萦绕在耳畔,愈发让这偏僻的屋子显得萧索凄凉。
久未露面的勾玉悄悄冒头,帮她一块儿分析这刁钻的玩意儿,末了又愧疚道:“对不起,我不能用灵力帮你解开它。”
“没事的。”黎苏苏知道勾玉一直在为未来积攒灵力,所以平日里丝毫不能浪费。
现在的情况远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她很乐观地说:“这具身体也不是一点灵力都积存不了,只要我找到法阵的节点,单凭我的力气也能解开,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罢了,你不用担心。”
为防隔墙有耳,她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也是因此,当外面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她立刻就听到了。
她马上闭紧嘴巴。
脚步声从门前经过,没有停留。
黎苏苏以为那人只是路过,刚要低头继续干自己的活儿,却听小窗户那里传来“当啷”一声。
她吓了一跳。门外守卫也十分警觉,很快开锁进来查看。
“你在做什么?”那人语气不太好。
黎苏苏装作弯腰捡起地上的发簪。
“怎么,我簪子掉了捡一下,不行吗?”
守卫狐疑地打量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撂下一句“老实点,别耍什么花样”,然后重重关上了门。
黎苏苏耐心等待一会儿,确保他不会来个回马枪后,手提着锁链,小心翼翼地挪到窗下。
小窗户很高,上面还钉了粗粗的木条,她带着锁肯定爬不出去——但这些都不重要。
她蹲下去。
她看到——在窗户下面的地板上,静静躺着一把毫不起眼的小钥匙。
“咚、哒哒。”
“铃铃、叮铃。”
乐姬拨动了琴弦,窈窕的少女踩着鼓点在场中旋舞,遮面的薄纱挡不住姣好的容颜,她的眼眸盈着一捧盈盈春水;胭色的裙摆旋转着铺展开来,像一朵娇媚的花。
兰安看看少女,又看看一言不发坐在主位上的青年。
她能看出前者的羞怯和期待,却看不透后者一丝一毫的心绪。
他只是坐在那儿,任凭夜风吹过外袍上绒灰色的毛领。他的眼瞳深黑得仿佛能把人吸进去,又像这冬天的江水一样冷浸浸的,眼前的乐舞并没有引起他特别的兴味。
兰安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不动声色地退下去,走到了甲板上。夹杂着雪沫子的风一刮,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絮絮低语:
……你确定所走之路是对的吗?
……你做出了选择,是否也准备承担代价?
河灯摇曳。
即使是这样孤独的冬夜,也没有人能听见沉寂在心里的回答。在欢快的鼓声里,黑纱覆面的司祭走进更深的夜色。
***
船首,廿白羽不安地动了动。
他不知道司祭为何要提前退场,又纠结于若殿下问起该如何回答。
好在后一种情形并没有发生。
澹台烬只是出神看了一会儿那些晶莹闪烁的雪尘,然后抬手敲了敲面前的几案。
“散了吧。”
他开始觉得无聊了。
兰安不在,其他人不敢多话。
廿白羽落后一步,跟随着年轻的主君走下台阶。好似只是一时兴起,对方随手一招,一阵小小的旋风卷着雪花,凝成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雪人。
廿白羽:“……”
他下意识要抬手揉眼睛,但前面的人很快垂下手去,方才的一幕恍如朦胧的灯火与雪夜交织下的刹那幻觉。他只得咽下心头的疑问,恪尽职守地将人护送回位于二楼的舱房。
与黎苏苏被关押的偏僻舱房不同,这间房宽敞又温暖。
烛光轻轻摇曳着,房间里竟已经有一个人。
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赤足站在地毯上,她的身上还穿着方才献舞时薄如轻纱的羽衣。
她跳的是第几支舞?廿白羽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司祭从外面带回来的,并非夷月族人。
即使再蠢钝的人也不会不明白她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用意,廿白羽下意识抬头看去,房间的主人却只是懒懒地摆了摆手。
廿白羽了然退出门去,并仔细关上了房门。
澹台烬坐在长榻一侧,把玩着手里被妖力凝结出的小雪人。
“兰安让你来的?”
“是。”桃花一样的姑娘带着羞怯,柔柔一拜,“司祭命奴婢来服侍殿下就寝。”
澹台烬没说什么。他冷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姑娘忍不住为这个眼神战栗。
她从没见过这样一双眼睛,那样深、那样黑,却又没有情绪、没有喜怒、没有欲望。
可这战栗很快让步于倾慕——她也从没见过有人生得这么美。美而无情,让人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忍不住想去靠近。
她轻轻咬了一下唇,手指搭上了精致绞着银丝的腰带。
薄薄的腰带轻飘飘落在地上,然后是绣着金合欢的外衫。
淡淡的暖香逸散开来,海棠红的罗裙衬着莹润如雪的肌肤,玉环飘带恰到好处地修饰出曼妙玲珑的身形。
姑娘抬起眼睫,目光既轻又快地向上一扫。
她知道该怎样让自己显得纯洁堪怜,更清楚这具身体能够让世间绝大多数男子血脉贲张。
然而她未曾料到,以往百试百灵的招数却在今夜折戟。
坐榻上的青年一动不动:不是坐怀不乱,而是眼中无物。
他看向她,像看一滩死肉。
姑娘又咬了一下唇,抬手解去了罗裙。
在那些软纱委顿成一地海棠之前,她大着胆子上前,用光洁赤丨裸的膀臂攀上青年的肩。
有些暖,又有些凉,她想。
这次青年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伸手在她的颈后抚了一下。
姑娘握住了那只一触即离的手。
或许,比起轻易屈从欲望的裙下之臣,她更乐于引诱无情无爱的人向欲丨海沉沦。
可她没能做更多。她感觉到一阵细细的瘙痒,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只有无数腹足的漆黑虫子从她的发丝间爬出,攀上她白皙柔滑的肌肤。
在一瞬怔愣之后,她终于意识到缓慢蠕动到手臂上的那团黑色是什么。猛然爆发的恐惧让她尖叫出声,在拼命甩开虫子的同时,自己也立足不稳摔在了地上。
“一夜朝阳。”
青年在她身前蹲下,用她刚才握过的那只手捏起了那只虫。
深不见底的黑瞳对上她的眼睛,没有感情、毫无温度。
“你想要杀我。是澹台明朗?还是……”
“不,奴婢不知道这是什么!”姑娘惊恐地为自己分辨,她又恶心又恐惧,蜷在地上瑟瑟发抖,“奴婢只是遵从司祭的话,奴婢不知道这虫子是从哪里来的——”
暗色的妖力一闪而逝,她的身体软软地倒下去,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情。
“殿下?”
廿白羽在外面敲门。他听见了刚才的那声尖叫。
澹台烬毫不在意地踩过铺开在地上的裙摆。
“进来吧。”
他随手把蛊虫扔进熏炉里,没再分给尸体一丝目光。
从始至终,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因为他懒怠去问。
没有必要。
朱颜白发、红粉骷髅,触动不了他寂灭的七情。碧鬟红袖、男女欢丨爱,更不可能勾起他丝毫欲望。
被利用也好,被胁迫也罢——她想杀他,他就可以杀她。
***
廿白羽推门进来,一眼就看到横陈在地上已经失去生机的赤丨裸躯体。
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盯着脚下的木板,“殿下,这是——”
“刺客。处理了。”
“是。”
兰安晚一步赶来,月影卫已经将尸体装裹好抬了出去。两面窗户大敞着,屋子里冷飕飕的。
澹台烬负手站在窗前,风把他的外袍吹得像涨满的帆。
“兰安无用,”她躬身道,“竟令这种居心叵测的人接近殿下——”
“罢了。”澹台烬依然背对着她,“只是一夜朝阳并非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得到。”
“我明白。”兰安会意应下,“我会命人沿着这个线索追查。”
澹台烬点点头。
他回过身来。此时一阵更为猛烈的风席卷进来,刹那间吹灭了大半蜡烛。
在骤然降临的昏暗中,他平静如常地说:“一个只看到过砂砾的人,会将偶然捡拾到的卵石看作珍宝。可是等他见过真正的明珠碧玉,他应当就不会这么认为了,对吗?”
兰安想,他或许是在说惜琴——那个已经死去的姑娘。
于是她笑了笑,说:“总会是这样的。”
澹台烬也对她笑了一下。
“姑姑,早点休息。”他这样说着,熄灭了最后一盏灯烛。
兰安退出门外。
在关上门的瞬间,她从缝隙中看到那整个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瘦削、却又诡谲。
她被这种无来由的感觉惊吓,可胸腔中最后泛起的却是悲哀:她知道那颗心里依旧空空如也。这世上没有人能够走进那样的一颗心。
而她自己呢?她或许曾有过属于人的心,却早已经被迫舍弃了……
俯视深渊的人会被深渊吞噬,养育邪魔的人,最终也会随着魔念堕落吧。
与此同时,微生氏族地,白门城。
翻越过雪山的远行客走进历经沧桑而尤显古朴的城门。他孤身一人,未带行囊,却并不显得风尘仆仆。
在目之可及的前方,他望见熟悉的、依山而建的宅邸,以及伫立在绝壁之上的白色高塔。
他穿过街市,径直向前。半个时辰后,他扣响宅邸的大门,被老仆迎进正堂。
正在对弈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他看过来。身着香色织绫裙的女子朝对面的男人摊开手,“今天早上我就算到六丨四丨九丨三,果然是‘游子将归’,翀哥可输给我了。”
谢翀笑着将一颗棋子放进她掌心,转头对来人说:“小舒回来啦。”
微生舒露出一个笑容。
虽然从拜师虚弥山之后,他便常年在外,居于微生氏祖宅的时间不过十之一二。但每次远游归来见到微生明妃与谢翀,心中还是会产生类似倦鸟归巢的安心。
他俯身行礼。
“母亲,父亲。”
***
雪停的时候,廿白羽已经处理好了尸体。
他去各处巡查了一遍,等再回到甲板上,时间已经很晚。除去夜间掌舵的水手和巡逻的守卫,就只有一个人影站在船舷边上凝望远处的河面。
“司祭。”他走过去,恭敬道,“我方才去检查过,一切都很妥当。”
兰安点点头。她好像正在思索别的事情,有一瞬间,廿白羽觉得她的神情中饱含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悲伤。
但她很快将这些情绪敛去,重新变回了那个沉稳端庄的夷月族司祭。
“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她说。语气里不能说没有对往事的喟叹。“……廿首领,你为何效忠夷月族?”
廿白羽老实道:“老族长对廿氏有救命之恩——”
“那是先辈的事了。”兰安打断他的话,“我问的是你。你自己的想法。”
廿白羽想了想。
他自己的想法……
“夷月族是我的家。”最后他这样说,“那里有我的家人。只要殿下继位,能庇护族中上下,他便是我的新主人。”
兰安看着黑沉沉的河水,喃喃道:“……家人。”
她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廿白羽几乎立刻就察觉了。
愧悔涌上他的心头,哽住了他的声音,“司祭,白羽对不起你。当年我擅离职守,弄丢了扶崖小姐……”
兰安厉声道:“我说过,那是过去的事情,你不要再提了!”
是吗?真的能不再提吗?
雪簌簌地飘下,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比雪更寂静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兰安说:“这事不能怪你。”
她放缓了语气,目光也变得柔和,“好在我们接回了殿下。但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盛国一旦反应过来,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廿白羽立刻说:“我会让弟兄们加强巡查,司祭放心。”
兰安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
廿白羽离开了,兰安重又看向翻涌不休的河水。
这场发生在夜晚的对谈最终也将隐匿于夜色,没有人会知晓。
只是无论是她,还是廿白羽——谁都没有发现——旁边的船舷上,停了一只毫不起眼的小蝴蝶。
***
没有人能在半夜醒来时冷静地面对一张突然浮现在床头的脸。
没有人。
“——啊!”
黎苏苏险些被吓得心脏停跳,大叫着一把抄起手边的铁链,毫不犹豫地试图给那张脸来上一下。
“是我啊是我啊!”牧越瑶靠着灵活闪避从小伙伴的“毒手”下逃生。还好她方才已经给房间丢了个结界,这一番动静并没有被外面的人听到。
她一屁股坐在梆硬的床上,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呼……我一路狂追才追上你们,又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你住的——被关的地方。累死我了。”
黎苏苏往后一瘫:突然从过于紧张的情绪中抽离,她只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你吓死我了!”她控诉道,“我还以为船上闹鬼了!”
牧越瑶嘻嘻一笑,“想给你个惊喜嘛。”
她说着环顾一下四周,发现房间虽然不能说舒适,但至少干净整洁;再看看小伙伴,虽然气鼓鼓的,但好在没缺胳膊少腿。
“微——国师说你不会有事,现在看来还真是这样。我原本还担心你挨冻受饿……”她一边说,一边开始从随身的包包里往外掏东西,“看,我给你带了点心。”
黎苏苏拿了一块桂花糕——刚才没觉得,但闻到点心的香气之后,她忽然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