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很想回答毛小豆,却明白其实自己说了也没用,他只能不甘地闭上了双眼。他连他亲生母亲的死亡都阻止不了,又谈何保证其他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你看,你也答不出来。”毛小豆慢慢走到阿拓身前,抬起头用一种渴求的目光望着阿拓,“阿拓,人只是不想死有什么错吗?我知道你是个鲜卑人,我也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汉人。可更多无辜百姓也只是想活着而已,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所以,只要我能坚持下去,也许哪天出个明君贤相,那这些尸位素餐吃里扒外之人就再也不会有机会立于朝堂之上,那我就算是舍了命也是值得的是吗?”
毛小豆只是想要一个肯定而已,那样他就可以继续坚持他那个除了虎牢关什么都没有的人生,然而阿拓却说不出口。
“你一个法家人,难道不应该自己入朝澄清吏治除恶矫奸还天下一个清明吗?为什么还要指望那根本不知在哪里的明君贤相?你现在要我告诉你什么?是天下会无缘无故就太平了?还是再没有人会死了?我一个兵家的人,除了会掀起战端我还会什么?!”阿拓此时的语气也有远超平常的激动,可惜此时思绪纷乱的毛小豆没听出里面的反常。
“你要我怎么做?王权世家早就盘根错节,纵使我使尽手段坐到朝堂高位,然后呢?法不阿贵,绳不挠曲,你不是也明白如今汉人何等糜烂。你是要我清算整个朝堂,瘫痪一个国家,留个空壳好便宜北面的胡人?还是要我违背道心,顺势而为,同流合污,最后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会唾弃自己的人?!”
毛小豆说到激动之处,双手紧紧揪住阿拓的衣襟,身体却在微微地颤抖,脸上的脆弱从未如此鲜明。阿拓很想伸出手给此刻的毛小豆一点安慰,却仅止于握紧了双拳。
“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我又不是怕死!!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让一切别再变坏了……”
反倒是毛小豆低下头用额头抵着阿拓的肩膀,从阿拓的角度看起来,他的肩膀正在微微颤抖。虎牢关的少将军大概哭了,可是阿拓既听不见声响,也见不到眼泪,所以他也不是很确定,只能直挺挺地沉默着站在原地,假装自己是根既无心又无情的木头。
长江再宽,渡船再慢,总还是有到岸的时候。阿拓知道以毛小豆要强的个性必然不喜欢刚刚这个在别人面前情绪崩溃的自己,他估算着给毛小豆预留下了收拾这一滩狼藉的时间后出言提醒。
“德衍,我们就快到岸了。”
70.
闻言的毛小豆依然沉寂了一会才从阿拓肩膀上抬起头来。阿拓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毛小豆整体看起来还行,也没有发红的眼角也没有浮肿的眼圈。如果阿拓不是眼神太好看见毛小豆几根纤长的睫毛被眼泪凝成一簇的话,他也无法确信毛小豆是真的哭过了。
“这里就是夏口城了啊,我也是第一次来。”似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毛小豆匆匆说了句话后就下了渡船一人走在了前头,然后他转过身边倒退边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怎样?今日是否要先四处走走玩玩,明日再打听马的事?”
“德衍。”
阿拓就在原地停下了,任由其他下了渡船的行人匆匆从他身侧擦身而过,而毛小豆也不好继续再后退,不得已在原地停下抬头望着阿拓。明明不擅长笑,却硬是维持着那个表情,直到路过的行人都感受到他们之间这种奇怪的气氛而回过头投来好奇的眼光。
“嗯?”此刻的毛小豆,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木然,阿拓能看见有什么正在那张表情底下接近沸腾,却又被生生地憋在了一张假装云淡风轻的脸孔底下。
这一刻阿拓突然间再不想假装自己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木头,说他感同身受也好,说他刻意逢迎也罢,他只是很想把内心的这句话告诉此刻的毛小豆,就好像他曾祈求有人能对以前的自己说同样的一句话一样。
“不想笑的话,可以不用笑的。想哭的话,也是可以哭的。不管是为了什么样的理由都可以。你来到这世上 ,它就算再逼你,你偶尔也是可以为了自己而活着的。”
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毛小豆脸上的表情被割裂开来。他的下巴明明在发抖,却被他咬着牙扯着脸皮来维持那个已经崩塌到无可挽回的笑容。而他的眼睛选择了背叛,明明已经被他努力压下去了的湿意像是暴动的乱民一样浩浩荡荡卷土重来。他只是想睁大眼睛看清阿拓而已,不堪负重的眼眶却迫不及待地排挤出温热的液体,任由它不受控制地顺着脸颊滴落,再沿着嘴角混进那个笑里。
尝到自己眼泪苦涩滋味的毛小豆终于放弃了他可笑的伪装,他的眼泪前赴后继,他的嘴唇颤抖不已。在这一句话之后,早将自己活成了一部无情律法的虎牢关少将军望着阿拓哭得就像是个迷茫而无助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