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身前,嗅见几缕栀子香,叩住安阿那延的心怀,脚步忍不住停驻,站在和她擦身并立的地方。
理智终究占据上风,从她身边若无其事地漫步过去。
她是有夫之妇,同小恭靖侯举案齐眉,琴瑟甚笃。
而他,无论是何种身份,金陵私宅中的十三郎,九荼阁中的阁主,或是翦教神座上高高在上的大法师,都不配站在她的身边。
“大法师,请留步。”
头顶的松果掉下来,正巧打在楚照槿的额头,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颇为懊恼地揉了揉脑袋。
回过神,见大法师就在眼前。
她的挽留,令安阿那延没有能力拒绝,饶是经书尚在手中,梵文慢诵克制着不该有的情|欲,脚步还是会为她而停留。
微微卷曲的黑发,深邃的碧眼,手持经书,身上萦绕着浓郁的香料气息,眸中却无修行之人的超然冷淡。
一双桃花眼生得极好,温润含水,犹如天池碧波。
此前只远远看了一回,凑近看来,这人的眉眼生得实在温柔。
这样的温柔,楚照槿似曾相识,或许那些记忆太久远,又或许没把擦肩而过的人放在心中深处的位置。
相似的感觉只在须臾,很快猝然而逝,不着半分痕迹。
“鄙人眼拙,未能认出侯夫人,不知礼数径直走过,还请侯夫人见谅。”
视线落在她的额角,松果砸中的地方泛着淡淡的红晕。
他很想伸出手,帮她揉一揉,问她疼不疼。
“无碍,法师是翦教众人,上达神明,下通鬼神,不可被凡俗之礼而束缚。我是闺阁妇人,少有同法师相见之时,法师认不出我,实乃应当,不必致歉。”
楚照槿指了指安阿那延手里的经书:“大法师诵的是什么经?”
“是《妙法华羽经》,若人有病,得闻是经,病即消灭,不老不死。”安阿那延口中缓缓诵出低沉的梵语。
楚照槿听不懂,侧了侧脑袋,还是认真地听下去。
她在涅槃寺中一路过来,听过不少僧人的诵经声。
只有他的声音,念诵的梵语涌入耳中,犹如天籁,如焦躁之时的一抹供奉的清凉,洗涤一身尘俗,归于平和安静。
“圣上龙体未愈,病情反复,此次祭天,是以能让天神听闻圣上诚心,护佑大鄞社稷,保佑一朝明主。”他顿了顿,看向殿中的羽座,“我诵此经,亦是为了护佑圣上龙体康健。”
“不知大法师可否教给我此经的念法?”楚照槿问出来,略感不妥。
皇帝祭天就在晚间,安阿那延作为翦教大法师,忙得脚不沾地,怎会有时间亲自来教她诵经。
何况眼前的人如何打量,气质都超逸出尘,是长在落雪山巅的高岭之花,教她这个并不信教的人诵经,可谓大材小用了。
“是我太贸然了,大法师事多,我不该打搅,我这就去请教旁的法师,不多加叨扰了。”
“不打搅。”
安阿那延指节微微收紧,指尖触及经书的地方,书页皱了,墨色的字凹陷下去,隐没在深深扣入的指缝中。
她有事要请教他,这是求之不得的亲近机会——能更凑近些,清晰闻见她身上的馥郁花香。
自持在清醒的沉沦中败下阵来,耳畔响起神明低语的叮咛——他不可沉沦于情爱,而他偏不顾那些劝告声,给了楚照槿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来教侯夫人,来我房中吧。”
楚照槿到安阿那延的寝屋门口,看着脚下的那级石阶,迟迟没有踏过去。
翦教的规矩她涉猎甚少,就这样随意进入大法师的寝屋,恐怕会有冒犯之处。
而观面前那个身着羽袍的清癯背影顿住,见她迟迟不进来,缓慢回首,温润的眸光洒在了她身上。
“侯夫人不是翦教信徒,便不必在意翦教礼法。我一生之责在于传播翦教,侯夫人愿意向我学诵经文,求知者之心不可泯灭,我已很是开心。你我之间不必拘礼,只当是有朋促膝,谈论我知而你不知之事。”
楚照槿站在门的另一边,笑自己多虑了。
据说安阿那延在诞下的第三个月被上一任大法师选中,粟特族人认为他是天神使者。
这样的人早脱离了凡尘俗世,只是以作为人的肉体凡胎在人间行走,执行播撒翦教星火的使命。
此等她纠结不已的礼节,在安阿那延看来,连零星的小事都算不得。
心结放下,心中只有尊重敬畏,轻松提起了衣裙,步入了安阿那延的寝屋中。
身为大教执掌权柄的大法师,这间狭小的屋舍与他的身份并不相符,幽暗逼仄到了出人意料的地步。
一张檀香书案,整齐摞着书页泛黄的经书;一张坚硬床榻,被褥单薄,整理放置在床榻一侧;一方陈旧羽座,安静沉寂在窗下,承接着凋零的树叶。
“本朝大兴文雅之风,多喜在屋中放置插花盆景,花开灿烂,一隅生景,屋舍之中因插花而生机勃勃,巧生趣味。”楚照槿视线描摹着那根枯枝,“大法师的插花倒与凡俗不同,一根枯枝独插在白瓷瓶中,是何意思?”
九重羽座边的枯枝,没有松枝遒劲,没有梅枝素雅,像是路边随意捡来的一根,插在瓶中,等枯叶凋零,仍不加修饰,也不愿舍弃。
“侯夫人说的插花,我不懂,一根枯枝罢了,见它断了枝,离了树,枯了叶,便捡来插在花瓶里,要比掉在泥地里腐烂要好看些。”
母亲生下他的地方,没有鲜花,苍茫大漠中,只有这样萧索的枯枝。
安阿那延在书案边坐下,整理自己的衣袍,指了指楚照槿的位置,把一卷经书放在楚照槿面前:“我屋中没有旁的案几,委屈侯夫人,在我对面坐下。”
楚照槿屈膝,坐在安阿那延对面,接过经书,翻看了几页,只觉头大如斗。
见安阿那延迟迟不开口,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愚钝:“书上梵语,我看不懂,请大法师赐教。”
“在此之前,我有问题想问侯夫人,你跟我学诵此经,是为何?”安阿那延问。
面前的小娘子诵《妙法华羽经》是为了谁,都不会是为了他。
这个愚蠢的问题,只会迎来令人失望的答案。
逃避心中既定的猜想,无视耳畔神明的劝告,问出这个问题,只是为了满足心中裂缝里残存的希冀。
“夏去秋来,又到了换季的时候。侯爷掌管呈事司后,经常奔波在外,劳累竭虑,忘了天寒加衣,偶有风寒之症,愿诵此经祝愿,求神明降泽庇佑。”楚照槿翻动书页,不经意答道。
庄衍怀身体健壮,风寒少有染身,这是编出来的借口。
每月月中的那场天谴她记在心里,每逢那时,庄衍怀总会没了踪影,到不为人知的某处默默忍痛。
她见过他发病的样子,知晓那样的痛苦不是常人所受,只怕有一日会要了他的命。
天谴是神明一怒,不知这诵经的声音,传达到九重天外,是否会平息神明之怒,宽待庄衍怀半分。
安阿那延藏在羽袍下的手攥紧,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果然是他最不想要的答案。
心中蔓延的钝痛和不甘归入柔肠,她和小恭靖侯的恩爱是一把未开的刃,插入腹中将千丝万缕搅成肝肠寸断。
爱上庄衍怀这样的人,他替她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