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公府门前响起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此前一番折腾下来,四周围起了许多人,这声惨叫过后,左邻右舍奔走相告,像是引来了半个长安城的人。
楚照槿把棍子换了只手,甩了甩手腕。
这棍子她用了十成十的力气,瞅准了打在了林策的背部,力道把她手腕都震疼了。
看了眼茶楼,庄与行的目光却没落到呼痛的林策身上,而是挑着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隔得太远,她抬头对着楼上,张口却没有出声,对出一个口型。
“解气没?”
庄衍怀没说话。
暖烘烘的秋阳照耀着他的眉眼,那双黑魆魆的双眸好似澄澈了,不再是幽潭似的深不可测,像是染上了秋阳的颜色,透出琥珀的晶莹光彩。
半晌,眉眼里是满盈盈的笑意,对她摇了摇头。
惩治归惩治,替他出恶气是小事,别伤着了自己。
小娘子千叮咛万嘱咐过,考虑到他的身份,今日安生待在茶楼不可干涉。
他应下了,不好食言,否则是要下楼拦住她的。
看着庄衍怀的摇头,楚照槿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给了楼上一个“已知悉”的眼神。
了解庄与行莫过于楚小寻,他这般睚眦必报的人,会打一棍子就出气了?
那可是铁水淋身,堪比酷刑,区区一棍子的痛,如何能帮七八岁的庄与行讨回来。
还好她早有准备。
楚照槿举起事先准备的账本,对围观众人道:“我今日来定国公府,自称本宫,是作为萧国子民楚照槿、萧国宜泽公主而来,而非恭靖侯夫人。”
这句话广而告之,是将庄与行在此事中撇干净。
京中民众皆知,今日来者是萧国公主,而非恭靖侯府。
何骢无论如何怪罪不到庄衍怀头上,更不能给他按个治家不善的罪名。
“近十载,京中纨绔来到萧国,在萧国商贾手中收入上好蚌珠,高价贩卖到大鄞以牟暴利,不少凭家中权势,狐假虎威遗留欠款未还。
我萧国珠商损失惨重,却思及两国友好邦交,按下不谈,甘愿牺牲一己私利。
可惜十载的欠款并非小数目,许多珠商损失惨重,到了变卖家产的地步。”
楚照槿叹了口气,“也是本宫闭目塞听,近日才知此事,我人在大鄞,责任无可推脱,再难也要帮珠商一一追回欠款,而林策足足欠下了两千两白银。”
这番话,是保全了自己。
萧国公主帮自家珠商追回欠款,以维持生计,是爱民如子,有何不可?
且于两国邦交,小小平民商贾都能牺牲一己之私来维护,何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牺牲一个游手好闲到处欠钱的二世祖,有何不可?
林策眸中满是震骇,不可思议瞪了楚照槿一眼。
此事并非为虚,十年前京中纨绔讨论生财之道,他在其中投上了一笔。
心中懊悔得紧,没想到她能翻出十年前的旧账来。
“不过如诸位所见,林策无能,拿不出这两千两白银,才闹成这样不好看的场面。”
楚照槿放下了棍子,双手合十朝西天拜了拜,高声道:“本宫自小修习佛法,不忍动手,若各位高义,疾恶如仇,愿替本宫惩戒上一棍,本宫甚是感激。”
隐戈从轿子里抬出来一口大木箱,打开后,金光闪得晃人眼睛。
楚照槿指着满箱的金叶子,“各位不必担心手染罪孽,惩戒林策后,可领上一片金叶子,既是拿钱办事,又是惩奸除恶,佛祖不会怪罪。”
茶水抵到嘴边,听到楚照槿这句话,庄衍怀摇头失笑,放下了茶水。
能说会道的小骗子。
笃定旁人看不出真假,手里拿着自家田庄的账本,故技重施了一回。
定国公府门前,众人瞧着半箱金银,谁不垂涎欲滴。
给人一棍子,得片金叶子,还能有这样的好事。
唯一的顾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定国公府如今失势,难保不会东山再起,被报复回来怎么了得。
“下一棍,我来打。”
柔弱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来。
人们让出一条道来,那女子走出来,穿的是一身洗褪色了的灰色麻布衣衫,肩头用素色的布缝了个补丁。
楚照槿本完全不认得,等女子越走越近,熟悉之感就越强。
直到女子真的穿过人群,走到自己面前,俯身抄起了木棍,挺直腰背站定,她才认出了是谁。
乔曦握紧手里的木棍,对楚照槿道:“不过我不要殿下的金叶子,我的仇怨我自己报,我的罪孽我自己来担。”
楚照槿看着乔曦,熟悉又陌生。
那个畏手畏脚整日跟在韦兴珠身后的乔曦;
在有朝一日背刺旧主,以心机手段如愿嫁给林策,成了韦兴珠顶头主母的乔曦;
如今容颜憔悴,衣衫褴褛,带着满手的伤痕站在了这里。
“难看吧。”乔曦问。
楚照槿抿着唇摇头。
乔曦苦涩一笑,看着自己皲裂红肿的指头。
“我才洗了两个月的衣服,手就成了这样,冬日里生了冻疮想必会更难看。”
她没有多说,走到了林策面前。
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脚步坚定,身形却有些晃。
林策喉间发出了呜咽,想说话,口中塞上的布叫他发不出声来。
乔曦颔首,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看我现在的样子,你一定很得意对不对?我是在为我曾经的所作所为恕罪,这是我罪有应得,终于也该轮到你了。”
她闭了闭眼,扬起手中的木棍。
林策痛呼时,她不忍去听,红着眼睛走了回去,重新隐匿在人群里。
“我也不要金叶子,我家小儿好不容易考中举人,林策心生嫉妒,把他打死在了贡院门前!”
“我也不要金叶子,国子监时,林策曾经逼我把写诗的墨汁喝了下去!”
……
更多的人走出了人群,在打下惩戒的一棍后沉默地离去。
多人下来,箱子里的金叶子却没有少上几片。
楚照槿听完了许多人的故事,瞥了眼林策。
他后背渗血,早就疼晕了过去。
没想真的要了他的性命,便让人群都散了,没有再让他挨打,一盆冷水泼过去,把他浇了个清醒。
隐戈扯了他堵嘴用的布,问:“现在想起来了吗。”
林策点头,抬了抬无力的眼皮,看着楼上模糊的身影:“我不过是拿烫一点的水泼过他罢了。”
楚照槿气得发抖,拽住了林策的头发,逼他看向了自己:“你记好了,不是烫一点的水,是铁水淋身。”
放开林策,遥遥望着庄衍怀,他垂眸看着身前的一处,不知在想什么。
“我前头尊的是圣上,身后靠的是定国公府,不论是圣上,还是我父亲母亲,都会为我讨个公道。”
林策嗓音无力,语气却比先前更加狠绝。
庄衍怀抬眸,两指夹起了面前的茶杯,抬袖挥手间,茶杯裂作瓷片。
锋利的一片划过林策的喉边,割断了他的声带,顿时让他噤了声。
没有料想中的快意,落寞占了上风,虚无之感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楚照槿慢慢抬头,迎上了庄衍怀的目光。
庄与行没有父亲和母亲,前头所尊之人想除他而后快,身后所靠恭靖侯府是大厦而将倾,反而他才是承担了所有重量的支柱。
她想,他从来没有依靠,身前身后,天地浩渺,靠的唯有一个他自己而已。
楚照槿并不欢愉,只是看着庄衍怀,想对他笑一笑。
假装攥紧了拳头,佯怒对着林策身边的空气锤了锤,旋即弯眸笑开,露出两个酒窝,给庄衍怀竖起了大拇指。
心弦拨动,在耳畔发出一声悦耳的响。
庄衍怀从未见过世间哪个女子能笑得那般好看。
好看到,她笑起来时,万物褪色,只能看到她一人。
而后便受之一笑俘获,跟着弯了唇角,柔和了眉眼。
而这声响并非悸动。
悸动是早已在耳畔响过的角音,骤如春来,万物生发。
这是绵长的宫声,前所未有的安稳与祥和。
他想,纵使天地广袤,往后并非漂泊无依。
身边还有个楚小寻,愿为他哭,愿为他笑,拼尽全力只为给七岁的那个他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