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阿那延袖中的手微微捏紧,脚步不动声色挪了挪,朝楚照槿近了半步。
经书她想念给谁都好,那是她的自由。
他只是教授经书的老师,无从干涉,但愿她念完一本,今后还想着来找他学便好。
“算着时辰是刚下朝吧,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楚照槿很是意外。
她没有跟庄与行提起要来施粥的事,今晨出门前,想着自己许会忙得没工夫吃饭,在府中留了口信,让庄与行自己用饭即可。
未曾想在这儿碰上了。
“下朝路上听见有人说翦教门前有人施粥,一打听就知晓是你了。”
庄衍怀敛眸,一并藏起眼底不善的醋意,扬唇笑了笑。
修长的两指很熟悉地探到楚照槿的腰间,取下别着的手帕,扶着她的腰肢。
手帕细致轻柔地拂过额间,将渗出的汗水擦干净,却不弄坏脂粉和花钿。
翦教是修行之所,又有这样多的人在场,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没有来由的亲昵,楚照槿害羞得紧。
退了一步出来,抢回自己的手帕,塞给庄衍怀一把汤匕。
“若你这会儿不急着走,就留下来帮帮我。”
庄衍怀眉毛挑了挑,这话说得他舒心。
楚小寻终于知道求他帮自己了,可也没去握住这把已经塞进手心的汤匕,把她的五指掰开,拿了她手里的汤匕过来。
指着门内的茶室的方向:“你去喝口茶歇一歇,近来风愈发大,出了汗不要在外受风,等受了凉汤药你又觉得不入口。”
“我去给侯夫人沏茶。”安阿那延说着要和楚照槿一同进去。
庄衍怀撸起袖子,一手还拿着汤匕给民众碗里盛粥,另一只手头也不回地探到身后去了。
活像是背后有只眼睛,抓着安阿那延的胳膊,把他扯了回来。
“本侯一人在此忙不过来,你就留在这里。”
他用余光扫了眼身边的蕊絮。
蕊絮何等机灵,立刻舍下粥棚这边,进屋去了:“沏茶这等小事不敢劳烦大法师,奴婢去就行。”
楚照槿两手空空,不知怎么就被两人挤到了粥棚以外。
皱了皱眉,总觉得庄与行奇怪,一步三回头走。
没去茶室里,在院子里随便寻了把椅子坐,正好能看到门外粥棚的场景。
闻着翦教的香火气歇得悠闲,施粥免不了吆喝,口干舌燥之后,捧着一杯热茶喝,更是闲适。
闲下来,看着门外庄与行和安阿那延的背影,一个玄衣暗袍,一个羽衣斑斓,急急咽下一口茶水,噗嗤一声低笑出来。
庄与行这个小心眼,定是又吃味儿了。
安阿那延是出家人,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法师,允许她在此施粥是为国为民,帮她又没有私心,他去吃人家的醋做什么。
楚照槿朝后一仰,悠闲自得靠在椅背上。
想着庄与行心里生着闷气又不发出来,委委屈屈咽下去,自己和自己较劲,她心里就莫名高兴。
看着身边空落落的桌案,想是还缺盘瓜子配上。
庄与行今日真是少见的平易近人,过往的二十余年里,人前那只只拿着银剑长矛和笔墨的右手,于今日拿起了盛粥的汤匕来。
只是他平易近人,旁人不见得欣然接受。
玉面阎罗杀伐果决,罕见袒露的善意,寻常人不一定有胆量承受。
方才争先恐后领粥的众人,霎时望而却步,甚至互相谦让起来。
看见庄衍怀的脸,不觉他手里拿着的是汤匕,恍惚中惊觉是把了不得的银剑,下一刻就要挥至脖颈,要人性命一般。
手里的那瓢稀粥举了良久,无人来领,快要冷透在秋风里。
庄衍怀的脸色也跟着愈发冷愈发黑,能拧出水一般。
“大娘,您接好。”安阿那延低眉慈目,舀了一勺到瓷碗里,温声道。
刹时之间,排在庄衍怀这边的人,多数到了安阿那延面前去。
安阿那延看了庄衍怀一眼,抿唇之间笑意若有若无。
无言的,慈眉善目下的挑衅。
庄衍怀冷眸扫过去,眼神里下的刀子虽落在了安阿那延身上,却是一种无形的震慑,喝住了粥棚前的所有人。
人声鼎沸的粥棚陷入死寂,硝烟味儿比锅里的米香要浓,喝粥饱腹之前,在这位玉面阎罗手里活下去,似乎更重要。
楚照槿看不下去,瞧庄与行热闹的心思彻底无了,放下手里的茶碗,走到庄衍怀身边去,拍了拍他的背。
等庄与行回看过来,眼底凝结的杀气化开,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低头。
庄衍怀乖乖把头低下去,等着楚照槿附过来说话。
“你笑一笑。”
说完,楚照槿手指在嘴边画了个弧度,嘴角跟着扬起来,“就平时那样笑,自然一点,温柔一点。”
庄衍怀还是冷着一张脸:“我只对着你笑,不好吗?”
不明白小娘子是什么心思,凡是她给他独一份的东西,他向来不舍得分给旁人一星半点儿,总要私藏珍视。
楚照槿一时失语,知道给这种固执如磐石的人是讲不清道理的,伸手要拿汤匕。
“那你让开别挡在这里,你施粥,都没人敢领了。”
庄衍怀嘴上没答应,看她又要亲自劳碌,脸上露出了僵硬的浅笑:“你去歇着。”
这回脸上虽笑了,对楚照槿的语气却不似先前温和,多了些命令的意味。
楚照槿调皮抱拳,学着他的副官那样:“侯爷遵命。”
众人心里畏惧不减,看着庄衍怀脸上的笑,底气却足了,敢捧着碗上去接粥了。
方才见小恭靖侯和侯夫人相处的情形,更是确信了京中流传已久的风言风语。
——小恭靖侯惧内。
——萧国来的公主御夫之术分外独到。
楚照槿也乖乖听了庄衍怀的话,回了原处歇着。
不禁叹气,叹出心中替庄与行的不值和郁结。
他真是一点余地都不曾给自己留的。
当上呈事司都虞侯才多久,行事作风一改往昔,人们把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侯府状元郎忘光了,只记得他的铁血手腕。
她想告诉他们,凡与上一世与临壁关旧事无关之人,这位玉面阎罗不会滥杀。
他从前的温和装了七分,如今的狠厉便有三分也是装出来的。
人怎会只有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一面。
可这些话不能说,说了也没有人会信。
成见是人心的大山,轻而易举推不倒移不动,何况这样的成见是庄与行自己铁了心愚公移山“移”来的。
他所做的事,不需要众人的爱戴,要的是众人的畏惧。
终有一日,庄与行为冷甲军申冤,她会给庄与行正名。
总有那么一天的。
三人忙完施粥的事,已经过了午时。
回府等小厨房烧火做饭反倒挨饿更久,庄衍怀和楚照槿就留在翦教中草草用了些清粥小菜。
许是过于疲累,又许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盘算,安阿那延和庄衍怀在一张桌上,这顿饭吃得竟算和谐。
用罢了饭,楚照槿挂心米价上涨,提出回府之前,要去侯府的粮铺里看看。
安阿那延提出要跟着,由此,来之不易的和谐又打破了。
庄衍怀哼笑:“大法师还是太闲,有工夫来操心我们夫妇二人的铺子。”
安阿那延答得诚恳:“危急之秋,民生多艰,民以食为天,我不过是心挂百姓。”
两人一齐望向楚照槿,等着她发话。
楚照槿莫名其妙被挂在断事清官的位置上,几经回合,实在是听得脑仁疼,不想再这样下去误了时辰,就让两人都跟着了。
到了铺子里,樊香梅怀里还抱着算盘,最先迎上来。
楚照槿没工夫闲暇的时候,大小事由多交给樊香梅去管,她算起账来细致又得力,没有放心不下的。
铺子里挤满了人,樊香梅领着一行人到了后院去说话。
“侯夫人料事如神,果真算得不错。”
安阿那延刚要一脚踏进后院里,就被庄衍怀挡住了。
“自家生意的秘密,不容得外人插手。”
庄衍怀盛气凌人,声音里终于染上了几分愠怒,“安阿那延,你若真的想死在呈事司的牢里,本侯不拦你。”
他不是没有想杀安阿那延而后快的心,只是留此人尚有大用,不必急于一时。
安阿那延默了默,听出了庄衍怀的不悦,没有进一步挑战他的底线,退步到了院外等候。
“半日之内,长安城的粮价最高飞涨到了五百钱,旁的粮商还在抬价,而侯夫人提前下令暗中囤粮,现在我们铺子里的粮价是城中最低,眼下咱们铺子里的粮供不应求,短短半日,就将所囤的粮食售空了一半,盈利比往年秋日要多上十倍。”
庄衍怀把家里的钱财铺面一应交给的楚照槿,便没有要插手的打算,在旁倒了碗茶,尝两口糕点,没有过问半句。
楚照槿瞒不过庄衍怀,索性就让他在旁听了个清楚。
她点头回应樊香梅:“不光要买咱们铺子里的粮,还要让信得过的伙计假装粮商,去旁的铺子里收粮,价再高也收,不能让咱们之外的铺子饿死,偷偷养着他们。三日之后,适当抬高咱们铺子的粮价,莫让咱们铺子太过显眼,成为众矢之的。七日之后,咱们铺子里所囤的粮,差不多也买完了,立刻闭店,退出粮市,不要声张。”
樊香梅点头:“侯夫人放心,我都记下了。”
“梅娘!”门外人声鼎沸中,响起一声吆喝。
此时铺子里离不开樊香梅,她给楚照槿又拿了摞账本过来,接着去忙铺子里的事。
楚照槿只当作没事,翻着面前的账本,时不时抬眼看了看庄衍怀,等庄衍怀望过来,又垂头下去,把账本上的数目险些盯出个窟窿。
庄衍怀平心静气地煮茶,瞧着楚照槿心神不安,于是顺着她的心思,问:“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关心铺子里的事?”
楚照槿的惴惴不安终于停歇,理直气壮点了点头:“嗯。”
“我为什么要关心。”
庄衍怀笑着反问,“你把铺子抵押出去,我都不会担心,何况眼下盈利颇多,我更没有担心的理由。”
楚照槿接着措辞试探:“你就没有什么旁的疑惑?”
“哦,我想问问,你是怎么知道京中粮价要上涨的。”
庄衍怀接着陪她演,茶碗抵在唇边没有着急喝,假装思索,“难不成是经历过,早有先知?”
楚照槿指尖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