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死寂之下,暗流涛声汹涌,昨夜没有一个人睡了好觉。
纵是朝上之人眼下都挂着浓重的乌青,面容却不敢有任何的疲惫倦色,手中所持的象牙笏板写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等待何骢的聆听。
“江南叛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燕蛮夷对我朝虎视眈眈,小恭靖侯可有想好给圣上的进言?”
身着仙鹤补服的老臣皱着眉问庄衍怀,额头上两根苍白的长眉向下撇着。
庄衍怀静立群官之首,手中的象牙笏板目及苍白,不着一字,被身边的老臣问到了,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圣上自有决断。”
语音落罢,冯良拖长声调,报了句“圣上驾到”,众臣山呼万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跟在何骢身边的大珰,总是冯良多些。
魏懋的腰腿一日不如一日,人老的规律是天命,规避不得的。
这是两个月以来,何骢第一次走出精舍的门,穿上金龙朝服,头戴通天冠,召集群臣上朝议事。
眉眼间积蓄着的浓重病气,被更浓重的忧虑烦思压下去,病体未愈,十多年来身为帝王的威严没有削减。
往年秋日里,他因服用丹药体内燥热,总穿着夏日里轻薄的朝服,今年不似往昔,龙袍里又多穿了几层。
冯良命人关了太极殿里的门窗,看着是受不得一点风了。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局势不太平,人心也不稳。”
何骢咳了两声,接过冯良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镇压江南暴民半月有余,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们怎么想。”
江南暴民何来,朝中人心如明镜,不必言说,自也清楚明白。
修建万明楼和东宫所用人力和物力繁巨,力役多用于江南,无人从桑农之事,入秋无粮可收,眼看要进冬,民以食为天,由此生变。
何骢一意孤行,天威不容侵犯,此前因为大兴土木之事杀了多少人,朝中之人无不看在眼里。
心里清楚,表面上却得装着糊涂,保全官身和一家富贵是上策。
“江南是一时之乱,待到入冬没了粮食,无粮可吃,自如鸟兽散,圣上不必忧心。”
庄衍怀此语一出,何骢抿唇微微点头,拧着的眉头松开了。
都知是宽慰之语,若民之暴乱解决之法都如此简单,史书上行行“宁有种乎”的字眼就无从提起了。
鼻关眼眼关心,看着何骢高兴,更无人提出症结,反而附和庄衍怀的有十之一二。
“依我看,哪儿乱都不是大事,圣上如日中天,我朝民富国强,偶有痈疮挖去便是,唯独京城必须安宁。小恭靖侯话虽如此,一朝江南的火烧到京城来,该当如何。”殿中一臣驳道。
这句反问,看似是对宽慰何骢之言的反驳,却正中庄衍怀下怀。
“韦党之祸尤在昨日,京中军力不足,竟不抵豢养私兵,若非臣敢来救驾,后果不堪设想。”
庄衍怀掸袖作揖,“臣以为,修守备,戎强敌,有蓄积,筑城池以守固为上策。”
何骢又嗑了两声,咳出来的声音像是喉咙里掺了沙子,肺腑要平复好一阵。
众臣等着那位九五至尊的回音,抬眼望过去,何骢竟在那宝座上已经闭眼入定了。
不知方才的阿谀也好,争论也罢,他到底听进了几分。
半晌,何骢睁眼,扫视殿中之人,凌厉的视线落到庄衍怀的肩头,潭水般慢慢沉下去,审视是种无形之中强压的重量。
“改京畿农田为练兵场,厉兵秣马,加固城墙壁垒。江南亦不能坐视不管,得有人去治。本朝良将,唯小庄侯堪用。”
庄衍怀上前,恭敬神色不改,举手投足皆是当仁不让的姿态:“臣领命。”
下朝后,庄衍怀站在太极殿前。
天边升起红日的光辉铺陈开,镀上皎白的白玉阶,映照进他幽沉的眸中。
那一日就要来了,不论是前一世还是今朝,江南一行,皆是定数。
上一世平定江南之乱后,冷甲军的铁骑踏上朱雀大街的一刻,就是庄衍怀失去利用价值,受到何骢忌惮,下狱待诛之时。
今时今日,成王败寇,也该换一换了。
“与行。”何秉在身后唤他。
庄衍怀敛去眸中的杀意,近日他同人说话比往日更加冷淡,对何忘执亦是如此。
“何事?”
走到这一步,何秉愈发不知道庄与行要做什么。
庄与行警告,从今往后他的所作所为,与何忘执无关。
说出此话那日,何秉从他眼中看到了不容驳斥的威压,由是把握分寸,没有追问。
方才朝堂之上,何骢命庄衍怀领兵,他觉得那日,许是将近了。
怀着一颗牵挂朋友之心,总想要打探,话到嘴边却顾左右而言他了。
“长安城的粮食多从江南运来,如今圣上收用京畿农田改为练兵场,事急从权,许是长安的粮食要不够吃了。还好本王府库里还有,只是粮价涨上去……”
何秉叹了口气,连连摇头,“百姓们难啊。”
闻言,庄衍怀身形微微凝滞,晨曦洒进眼里,分外刺目,他却没眨眼。
何秉见他反常,拍了拍庄衍怀的肩膀:“你们府里粮食够吗,若是不够,本王命人送些到恭靖侯府里。”
耳边的提醒,庄衍怀一句没有听进,脑海中的念头愈来愈明晰。
怎会不够,楚小寻变卖嫁妆,囤下的粮食足够半个京城的人过冬。
他的谋算,是让何骢尽失民心,让长安城这潭水不得安宁,动乱恐慌之下,不必他去动手,远在江南,看京城之内的豺狼虎豹自相残杀便可。
想必此时此刻,江南民乱愈盛,何骢欲改京畿良田为练兵场的事,早已传播到长安城每个人的耳中。
楚小寻要做的事,偏偏与他的谋算背道而驰,她稳住了长安城的民心。
小娘子冰雪聪明,是如何算到这件事的呢?
除非先知。
要知个人之命虽有变数,历史洪流终去何方,并非轻易能改。
江南民乱不改,何骢多疑惜命,征用经济农田不改,长安城的粮价上涨是早晚的问题。
他所控制的,是让这些变数和节点发生在他想发生的时候。
庄衍怀跃上马背,拉紧缰绳,胯下骏马铁骑铿锵,在飞扬的尘土中驰骋。
他迫不及待想看到楚照槿,心里那个不可思议的疑问也是。
“庄与行,你到哪儿去!”何秉隔着尘雾喊了两声,捂着胸口呛得直咳。
多年相处,摸不透庄衍怀的心思,至少能看出他的端倪。
放心不下,牵了马要追上去,庄与行已经不在视线之内了。
当何秉坐在马车内,听着街上粮价飞涨,民众一哄而上的喧嚣,思索庄衍怀的九曲玲珑心时,庄衍怀勒缰停马,长久注视着不远处的粥棚。
他不发一言,玄色的背影也在沉寂。
粥棚所设之处是在翦教门前,这里往日多为信徒往来,今日簇拥在门前人数之众更胜往日。
民众多为贫苦小民,或是路边饿乞,手捧空碗而非供奉之用的翎羽,目光虔诚,仰着头向前望。
纵是看到的唯有高低的人头,千万的目光就像是能穿过去,看到锅中白花花的粥饭。
在人群最前,楚照槿一袭青色素衣,肩头围着绯色的披帛,笑容粲然,秋日萧索,见她如见春色盎然。
那样熟悉,那样耀眼,让他一刻也离不开视线。
庄衍怀看着那抹春色,不禁在想,他许是早就见过她的。
在他借顾衍之名去往萧国,刻意制造的那场不愉快的初遇之前。
在他们不为人所道的上一世。
同床共枕之人所隐瞒的,远比他设想的要多,小娘子不像她表现的那样,同自己敞开了心扉。
在呈事司干得愈久,怀疑和猜测就愈不是什么麻烦扰人的东西。
打消怀疑最好的方式,是把刀架在嫌犯的脖子上,或是威逼利诱,或是上不得台面的残酷手段,什么都好,总能问出来的。
若想确定答案,他该这样对她,可他下不了手。
他也该因她的隐瞒而失望,因她的所作所为破坏了他的谋算而生气,可分明的心跳告诉他,他没有这样的情绪。
看着远处她拿着粥勺,带着弧度的眉眼,雪颊两边的凹陷的酒窝,心里只有庆幸。
原来上一世,你也在我的命运里。
许是不曾留意的擦肩而过,片刻的记忆被仇怨的尘土层层掩盖,时至今日早已不着痕迹,缘分是唯一的幸存,没有腐烂成泥,延续至今日,再度重逢。
春光暖人,看着赏心悦目,奈何碍眼的荆棘破坏了春光,扰人又扰心。
庄衍怀翻身下马,朝着粥棚跨步走去的同时,谋算和怀疑同时抛诸脑后。
“你累了吧,先去歇息着。”安阿那延低头,对楚照槿轻声道。
放下梵语经书,走下恢宏华丽的羽座,在楚照槿面前,而非在信徒的注视里,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那双不该含情的碧眼,在看向她的那一刻就不可遏制地掀起了温柔的波澜。
没有空闲的功夫去扯腰间的手帕,楚照槿攥着袖子擦了擦额间的汗水,杏眼亮晶晶的,没有分毫的疲惫。
“无妨,这锅粥马上见底了,倒是我有愧于你,借着翦教的圣地,让你这个高高在上的翦教大法师来帮忙,打的却是娴贵妃娘娘的名头,是我借你的花,献宫中娘娘的佛了。”
施粥之前,她告诉众人,设立粥棚是娴贵妃娘娘的旨意,粮钱是姜容漪私库所出,百姓自会把今日之恩记到娴贵妃娘娘的头上。
不论粮价如何疯涨,京中百姓得有粮可吃,施粥行善是计划之中的必行之策。
上一世饿殍满地的情景不能再发生,二则便是想为姜容漪收揽人心。
京中之人由此知晓,在高高金顶之下,衣食无忧的皇宫大内,娴贵妃娘娘仁善贤良,牵挂子民,而非只知保全自身,视子民为脚下蝼蚁的上位者。
安阿那延摇头:“翦教教义中,有敬天爱民之意,照槿在我教门前施粥行善,是在替我们翦教中人积累福报,我该当谢你。”
“大法师是修行之人,对旁人之妻直呼名讳,未免有失礼数。”
两人的交谈,庄衍怀尽数听在耳中。
说着这句时,他站到了两人中间,把自己当作了楚河汉界一般。
安阿那延看过去,低头默了默,再看向楚照槿时,眼里的温润消散了,化作圣人的沉静和淡漠。
“小恭靖侯别来无恙。”
庄衍怀不看安阿那延,这句问候听进耳朵里。
关心之下,总是藏着不善的意味。
“托大法师的福,您尽心尽力亲授的经书,我妻常于床前枕畔念与我听,多日下来,果真有凝神静气之效,有大法师对我夫妻二人的衷心祝愿,本侯自是好得不能再好。”
好看的春光就该和碍眼的荆棘泾渭分明。
本以为教授完经书那日后,楚小寻和这位翦教大法师就该形同陌路了,不想多日不见,两人交流神情愈发亲昵。
变卖嫁妆买粮不让他插手,施粥这样的小事,也不曾提起一星半点,倒是兴冲冲找个外人来帮。
比起安阿那延这个没见过几面的陌生人,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夫君倒更像是个外人,被自己的娘子处心积虑地防着。
他对楚小寻,是不是过度宽容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