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衍怀取过她手中闪着一点火星的佛香,帮她插进了香火蒸腾的宝鼎里。
一旁的佛香燃了大半,携着火星的香灰落下砸在他的虎口,灼伤了皮肤。
他弹指掸下香灰,往下拉了拉袖口,没有让楚照槿注意到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信则有不信则无,人在全看天命的时候,抓住神佛给予的希望,不失为一件好事。”
给楚小寻的答案,心口不一。
时至今日,他依旧不信神祇,若世间真有因果,他不会是受到眷顾的那个。
生前就已饱受天谴,那么死后,他亦会是那个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人,地狱阎罗在等着他,炮烙蒸煮不得安宁。
想去同泰寺,是出于幼稚的好奇心。
今夕,同泰寺的银杏黄了吗?
他亲手挂上树梢的红绸,被风吹走了没有?
若是字迹被雨水冲淡,得写条新的挂上去。
是了,他信过一回神明。
便是那条红绸上的祈愿。
此生,只此一回。
“好啊,你可要说话作数。”楚照槿应下,拉过庄衍怀藏在身后的右手,撸起袖口,看到了虎口的灼伤,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上回在同泰寺,覃娘子让她在银杏树上挂上红绸,可保佑姻缘美满,为夫君和自己祈福。
那时她重生不久,又要再入长安,除了担忧来日没有其他,性命堪忧之时,姻缘自无从考虑。
日后想来,常有后悔之时。
若是那时写了庄与行的名字挂上去,佛祖显灵,他是不是能活得轻松些。
下回再去同泰寺时,定要在红绸上写了庄与行和自己的名姓,挂在千年银杏的最高处。
庄衍怀任由她扯着自己蹲在山泉小池边,牵着手浸入了山泉水池里。
没有瞒过她的眼睛。
“据说在红绸上写下祈愿,挂上银杏树,便可实现愿望。”楚照槿仰头看着他,“下次我们去的时候,在红绸上写什么好呢。”
山泉冷冽,包裹灼热的伤口,压下细密的阵痛。
庄衍怀没有作声。
若真有那日,他会写下一样的话。
——违逆天意,吾命不久,愿换照槿千秋。
——此生顺遂无虞,朝辉与日月同寿。
——
恭靖侯府里,传言夜间能听到鬼哭狼嚎的后山中,沉着不惊的脚步踩过一地枯叶,声响打破万籁俱寂。
在肃杀寒冷的秋季,别处的木槿花已经败了,而此处的木槿,因照拂得当,还开着不少,悬在夜色里的枝头,凝聚着天边倾泻的皎白月光。
穿过木槿花簇拥的院子,庄衍怀推开了铜塔的门。
满室烛光鱼贯而出,窜进了半个院子,昏黄的灯火落在他的身上,又霎时凝固,失去了光明应有的生机,面前燃烧的三万盏长明灯,照不亮永恒的暗室。
秋风涌进铜塔,吹灭了正中的两盏。
庄衍怀擦燃火折子,攒动的火光触碰到焦黑的烛芯,长明灯在无声中继续燃烧,在旁的两尊黑檀木灵位上的每一寸凹痕都格外明晰。
韦玉君,庄悭。
是他逝去了十一年的父母,曾经鲜活的生命,归于冰冷灵位的无限死寂当中。
灵位后墙上所挂的,是冷甲军的旧军旗,玄色为质,皎白为章,黑褐的血迹凝固在被火燎过的旗角。
临壁关一战后,冷甲军无人生还,军旗同尸骨一起,遗留在朔北的风沙里。
三年前,庄衍怀去到曾经的战场,发现白骨黄土中露出的玄色一角,把冷甲军旧军旗带了回来。
庄衍怀敛袍屈膝,跪在了庄悭和韦玉君的牌位前,郑重叩首。
抽出腰间银剑,蜷掌紧握住剑身,鲜红的血柱汩汩流出盖住闪烁的银光,挥剑洒向冷甲军旧旗,新的鲜血同十一年前的血迹重叠。
“天有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故以血祭旗,以杀证道,行非善类,故受天谴,与行无悔,笃志不改。”
庄衍怀再三叩首,“儿不在京城,父亲母亲在天有灵,万望庇佑小寻。”
身后陡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庄衍怀起身,搭上银剑剑柄的长指紧握,听出那人是谁,发白的指节松开。
“你不让本王多管,可……这就是你要做的事!”何秉扶着木槿花枝,叉着腰气喘吁吁。
视线落在染血的冷甲军旧旗上,更认定了自己的猜想。
枉自己一世聪明,世人道肃王早慧,怎的在朝上见庄衍怀顺从领了平定江南的皇命,思索数日才想出他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别碰。”庄衍怀不以为意,撕破下摆一角,缠上掌心止血。
何秉知道他所指。
庄与行惯来最宝贝这些木槿花。
他没再去碰花枝,急不可耐步上前去,好言相劝:“你明知眼前是个陷阱,偏往火坑里跳,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何忘执认定你是我十余年的挚友,本王至少要为你做些什么。”
庄衍怀抬眸:“确有一事需你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