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之下,平静的深潭突然被一只掠水而过的蜻蜓惊起巨大的水花,瞬间的惊喜让人错愕。
凝固的瞬间再次流动,庄衍怀抚着她的脸颊,喉结滚动,柔软的唇瓣触碰,轻轻撬开贝齿,留下浅淡的印记。
片刻的亲密很快离开,楚照槿抿了抿唇,还残存着对方的体温。
“你……走吧。”
雪颊覆上粉色的霞光,她故作震惊挥了挥衣袖,磕磕绊绊说出几个字来。
庄衍怀盯着她看了半晌,而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楚照槿不记得那日远远跟在冷甲军后走了多远。
只记得等自己停下来的时候,庄与行的玄色吞噬在火红的烈日中,人和马消失在了地平线以外,像是再也不会回头。
——
庄衍怀离开的两个月,楚照槿写了很多的信,每封信的最后会盖上一方印章。
印章上没有字,刻的是寰奴和霄奴打架,线条算不上精致,勉强能看出画面大致的情景。
寰奴张开双翼要去用它的红喙啄霄奴,霄奴不甘示弱,扬着爪子要扑上去报复。
不是和谐的场景,反而火力全开,谁也不逞多让。
她觉得这样的场景,颇像和庄与行初遇的日子,那时候两人谁也不待见谁,见面就是擦枪走火。
不过回想起来,竟觉得暖心。
自庄与行离开后,忆起两人间的往事,那个愈发变大的窟窿会被回忆堵上一会儿。
何秉说得很对,庄与行不在,她总是觉得无聊,所以找了刻章子这样的闲事来消磨时光。
说来也奇怪,往日庄与行总是早出晚归,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两人除了吃饭睡觉,并不多黏在一起。
那时,她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有时候同庄与行吵了架,甚至几日不想见他,命人卷了铺盖扔到书房里去,不让他进屋睡觉。
“侯夫人写了这么多的信,怎么不寄出去?”樊香梅在一边给楚照槿磨墨。
楚照槿写下最后的“祝君安”,盖上那枚熟悉的印章,把信纸折好封进信封,放进抽屉里。
“信固然是写给收信的那个人,可有些时候,信不是用来寄出去的,得用来收藏,收藏给写信的人来读。”
这些信的内容,不是在向远在江南的庄与行唠叨府中的近况,而是从他们的初遇写到如今。
樊香梅像是明白了,又像是没有明白:“所以侯夫人写信是给自己看的?”
楚照槿点头:“可以这样说,不过不是现在的我,是以后的我。”
世人常用“恍如隔世”这个词来形容人事变迁。
年幼时,她不懂这样的形容,以为这个词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夸张之嫌。
人不可能死而复生,或人或事,不论如何变化,只要愿意刨根究底,总能按图索骥有线索可寻。
等到这一世,她真的死而复生,才理解文人墨客为何喜欢对“恍如隔世”加以咏叹。
有些事,有些人,会更改,会遗忘,最后再也寻不回踪迹。
她希望等到迟暮,等到记忆冲淡在时间的海水里,等到容颜衰老在时光的雕刻中,看到这些信时,她还能记得,他们最开始的样子。
“更何况……”楚照槿发愣,口中喃喃。
樊香梅停下手里磨墨的动作,听她说话,却没有等到下文。
更何况,是寄不出去的。
庄衍怀出征的第一个十日,她寄出过几封,无一例外都被何骢的人截了下来。
姜容漪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心里早有预料,并不觉得意外。
何骢要对庄与行下手,就一定会事先斩断他的一切联系。
自己不会收到庄与行的来信,反而觉得心安。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可以自欺欺人安慰自己。
庄与行还活着呢,只是没有他的消息罢了。
樊香梅了解楚照槿,这些日子她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心里压了不少事,也不说出来。
“侯夫人,奴婢陪着你出去走走。”
楚照槿应下,和樊香梅转到园子里,听到不远处两个婢子的窃窃私语。
“谁在哪儿。”
躲在树后的两个婢子听见楚照槿的声音,可谓吓得不轻,连忙出来认错。
“侯夫人恕罪。”
樊香梅先看了眼楚照槿的神色,不见有什么异样,方松了口气。
“快滚开去干自己的活,侯夫人不会怪罪你们。”
看来侯夫人是没听到这两个婢子说的是什么。
这两日关于小恭靖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只是得了娴贵妃娘娘的吩咐,怕侯夫人伤心过度,心照不宣都瞒着她罢了。
两个婢子扶着膝起身,如获大赦,应了是便要逃。
“等等。”楚照槿唤回她们,深吸了一口凉气,稳住发抖的声线,“你们方才说,侯爷出什么事了。”
这两日她出府,总有人和事把她拦着,哪有这般的巧合。
是他们有意瞒着她,她也在陪着自欺。
樊香梅挡在楚照槿身前,颤声道,“侯夫人,我们回去……”
楚照槿眸色骤冷,杏眸不再含笑,既不亲切也不温和,像是变了一个人。
“庄与行死了,是不是?”
樊香梅心头一颤,两行热泪扑簌而下,呜咽着说不出话。
蕊絮和隐戈一前一后赶过来,看到眼前的情形,知道侯夫人知道了真相。
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侯夫人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隐戈:“其实一周前日侯爷得胜的消息就传回了京城,可圣上怀疑咱们侯爷有反心,将侯爷回京的兵马被拦在了半路,据说昨日夜间侯爷无力反抗,已经……畏罪自刎。”
蕊絮轻拍着楚照槿的背,恨自己不争气,准备好的话有一大箩筐,就是说不出来。
出乎众人意料,楚照槿没有哭,眸中闪着的光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凌厉。
抽出身旁侍卫腰间的长剑,吩咐隐戈,“那些东西可以派上用场了,昨日他们要杀侯爷,今日他们就要亡侯府。”
两个月来的殚精竭虑,两个月来做的诸多准备等的就是今日。
“传令所有府兵,我在,恭靖侯侯府就在。”
这是她对庄与行的承诺。
“是。”隐戈应道。
冷风刮得脸颊生疼,寒风无孔不入钻进衣袖,可楚照槿毫不在乎,手上长剑紧握,她正在走向她的战场。
庄与行,我没有食言。
答应带回给我的螃蟹,你也切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