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躺在崖底,筋骨寸断,动弹不得,一日比一日虚弱。然而他还是挺过了这一死劫。那时候他望着天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爱一死了之听起来很不男子汉大丈夫,但殷梨亭确实会这么做。若是杨逍逼迫纪晓芙,那他便是拼尽全力,哪怕要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与杨逍这个魔头同归于尽。然而造化弄人,从头到尾人家才是一对,他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更可悲的是,殷梨亭发现自己对纪晓芙也恨不起来。
按理来说,被未婚妻如此折辱,又因此失足落下悬崖,遭人暗算,他这辈子应该恨极了纪晓芙才对。但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没办法去恨纪晓芙。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是太爱纪师妹了,所以才没办法把恨意加诸在她的身上。但一切情绪总要有个出口,于是他把这些这些剧烈的、让自己痛苦的感情,全都毫不讲理地推到了白师姐身上。
除她之外,世上也无人可承担这些。
是白鹤鸣上山退的亲事,亦是她第一个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自己。她应该为此负责。
殷梨亭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样已经够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越界,把那些过分直白的情绪全都释放给她。
“别……别告诉他们我受伤的事……”他疼得直流眼泪,却还是抓着白鹤鸣再三强调道,“不、不要告诉他们……”
殷梨亭听到白鹤鸣叹了口气,为难道:“现在不说,日后他们也会知道的。”
师姐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终究是没告诉师兄师弟自己受了重伤的事,也不知道是担心峨眉和武当的关系会变得更僵,还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
殷梨亭硬把她留在了悬崖底下,任性要求道:“等我伤好了,武功也恢复了,师姐你再走。”
三个月过去,白鹤鸣竟然也就真的陪他在山崖下待着。
殷梨亭还是恨,但能折磨到白师姐,心中又有些高兴。有一日,他忍不住道:“师姐,你陪我在这山崖下,无不无聊?”白鹤鸣正在给他想新的剑招,被他打断,回道:“其实还好。当时去云南给你三哥求医的时候,在山崖下待得比这还长些。”
殷梨亭怔了怔,顿时觉得自己恨得还不够。他向来温柔和善,所以对于恨这种情绪,掌握的还不太熟练。回了屋他还在咬牙切齿。
第二天夜里他就做了噩梦,不记得梦到了什么,只是猛然坐起,惊惶地喊道:“师姐!师姐!”惊醒了后,他生怕吓到白师姐,马上道:“没事的师姐,我只是做了噩……”
殷梨亭猛然停了。
真正的噩梦来了。
屋子里除了他殷梨亭之外,并无他人。
殷梨亭摸索到床边的拐杖着急起身,结果没站稳,重重摔在地上。他摔得四肢五脏都要散架了,却来不及喊疼,又撑着站了起来,拿了旁边的灯。好在现在是夏天,即便他只披了一件薄外衫,在外头也不觉得寒冷。
师姐去哪里了?他心想,难道是此前害了自己的贼人去而复返?师姐武功高强,定然不会被这些人所害。但自己刚刚高喊,她若是在附近,听到了肯定就会回来看他……
殷梨亭深一脚浅一脚踩在草丛里,又不敢高声喊人,深怕惊动了附近的贼人和猛兽。他心里气恼,心里暗怪怎么师姐不叫醒他就走了,难道她忘记了自己如今这样始作俑者是谁。
走着走着便到了小湖边。
此处开阔,乃是他们日常取水梳洗之地。殷梨亭未从树丛中走出,只见月下湖畔,两个人影对视着彼此,执手相望。
那是三哥……吗?
出乎意料,殷梨亭那时心里没有任何撞破师兄师姐亲热的尴尬,反而一步步走近二人,想要看的更仔细一些。
白师姐其实已经发现了他。她是想要回头的,却忽然被三哥抱住了。
那师哥也发现他了吗?
殷梨亭又往前迈了几步。他看着三师哥伸手捧住了白师姐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师姐早就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了吧?
为什么不拦住三哥呢?
殷梨亭猜想那个吻应该是温柔的,就像他三哥这个人一样。温柔中又带了些抵死缠绵的味道,明明师姐应该已经知道他来了,但三哥缠着她不放。
以前他会想三哥和师姐感情真好。
现在他知道师姐是很容易心软的。
殷梨亭逐渐走近。他站在了月色下,离二人只有三五步的距离了。三哥终于结束了这个吻。
但三哥还没有放手。
师姐抬起眼来看他。
她的眼神有些涣散,但深处却是明亮的,像今夜的月亮,像平静的湖水。
殷梨亭早知三师哥对白师姐不同寻常,今日得以一见,脑子里不着边际地冒出一个想法:“三哥应该是太久没见到师姐了,心生想念,才会来找师姐。”
那师姐呢?
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是在想着三哥吗?
这个念头让殷梨亭感到烦躁。他所有的心思,不论是恨师姐为纪师妹退婚,替纪师妹和那个大魔头开脱,还是想要站起来恢复武功的急迫。这些他全都交给了师姐,但师姐却一直在想三哥。
……太不公平了。
师姐口口声声地说她相信的时候,在想三哥吗?她夸奖他做得好,为他想新的剑招的时候,也是在想三哥?放纵他,允许他一步步靠近的时候,也是因为心不在焉,在想着三哥……吗?
殷梨亭一向很爱哭。但此时此刻他恍惚着,明明心里已经在哭了,眼眶里却是干干净净。怀揣着的恨意又加厚了浓浓的一层。他沙哑地对俞岱岩说道:“三哥,你知道了?”俞岱岩定定地望着他,没有回答。
白鹤鸣反而解释道:“我……呃,我没有和他说你的事情。”
天地良心,她真没有和俞岱岩说殷梨亭的事情。她只是告诉了俞岱岩自己在哪里,然后告诉他自己这段日子得在这里修炼所以走不开。
殷梨亭摇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他说的是他如此憎恨师姐,三哥却喜欢师姐。三哥会允许他继续恨下去,还是会替他开解这份恨意呢?
不谈中间风波,晃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前几月,武林群雄集聚商讨如何处理成昆,我见师姐好似受了伤,便去查看。”
白鹤鸣连轴转忙了几天,殷梨亭看她脸色一直不好,便猜她是有伤在身。至于是哪一处旧伤,是真气紊乱还是膝盖疼痛,胸口疼、后背疼……他一时还猜不到。她行走江湖,虽是奇遇颇多,身上的伤疤也多和奇遇一样多的夸张。有了崖下那段单独相处的时光,那些疤痕,她的旧伤,他心里全都了然。
殷梨亭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又恨她该受此劫,又是过意不去。这次几个师兄好险都没来,他见师姐一人单独坐着,便蹭过去低声道:“师姐,你受伤了。”他没有用问句,就是不想听白鹤鸣敷衍说自己没受伤。
果然,白鹤鸣听了他的话,只好苦笑着坦白:“此前和成昆对掌,虽是重伤了他,但他藏了暗器,击中了我的膝盖。不过应该没什么大碍。”眼下人多口杂,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伤势,就想着先调息,日后再好好养伤。
她话未说完,殷梨亭便发动内功,一只手隔着衣服捂在她膝盖上。九阳真气用来干这个虽然有些大材小用,但膝盖暖烘烘的很是舒服,白鹤鸣眯起眼睛。殷梨亭见不得她太舒服,忍不住加大力道,见白鹤鸣眼神一闪,他又不自觉地松了力气,只道:“师姐,下次我在你直接找我。”
白鹤鸣难以正面回应这话,只得乱以他语:“殷六侠出手帮忙,这可——”殷梨亭打断她,认真道:“师姐,你行走江湖,务必小心。”他垂下眼,语气近乎祈求:“师姐,算我求你,你要好好活着。”
她要是死了,那他还有谁可以恨呢?
白鹤鸣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到了生生死死的时候。但殷梨亭的疯劲她已经受够了,因此也不追根问底,简单答道:“好。”
殷梨亭觉得这回答轻飘飘的,压不住他的心。他知道自己不应该继续恨下去的。这都一年了,哪里还有什么仇怨呢?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哪怕白鹤鸣不会事事回应,哪怕她是由于婚约之事纵容自己一步步靠近,又给了他如此多的信念和勇气……
他还是恨她。恨她砸碎了自己的梦,恨她和师兄纠缠不清。
殷梨亭从座上起来,单膝跪在白鹤鸣脚边,仰头看着她。
他不服,眼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白鹤鸣现在能和其他人开开玩笑了,插科打诨无所顾忌,但对殷梨亭还不行。他像个至情至性的孩子,做事随心所欲,无所顾忌,恨就是恨,爱就是爱。但她却是顾忌颇多。起先是因为晓芙的事情,她借着自己与武当的关系退了这门亲事,伤害到了师弟,再往后听他一声一声地喊自己师姐,很多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殷梨亭回回把真心捧到她面前来,她没法狠心次次都把这颗受过一次伤的心给丢出去。
他此刻的视线太过灼热,看的白鹤鸣坐立难安。她往后退缩,殷梨亭却并不肯收手,反道:“师姐,我的心意,你该知道了……”
白鹤鸣不敢多看他的眼睛,伸手挡了那视线叹道:“……我宁愿我不知道。”此刻她倒希望殷梨亭是真的恨她了。
殷梨亭的回答是膝行着贴紧她,再把头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大腿上。他握住白鹤鸣的手腕,一点点用力把那手腕拉开,然后把手指放在自己的鼻下、唇边,然后说道:“师姐,你心软了。”白鹤鸣很难否定他的话。她对殷梨亭心软也不是一次两次,此刻也硬不下心来,只道:“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了。”
殷梨亭知她舍不得一脚把自己踹开,手上收紧,嘴上却道:“师姐我恨你,恨你毁我姻缘,恨你借着与师哥的情份和恩义逼我退婚……”白鹤鸣站起来都没把他从自己腿上抖开。只听殷梨亭继续说道:“只一句,师姐,今天最后一句了。”
他踌躇过,但自己和师姐早就太近了,再谈师姐师弟之间的分寸规矩有什么意义呢?再论师姐和他师兄弟之间的关系,怕是也与规矩毫无干系了。
殷梨亭从来都不是一个能狠下心肠的人。他看着师姐的眼神,心早就软的不像话了。若是只有三哥,三哥抱住师姐的手那么紧,自己指不定就放手了。但不止有三哥的话,多他一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武当众弟子中,他才是最不顾世俗偏见的人。他大哭大笑,敢爱敢恨,无所顾忌,小时候是这样,长大了也从未变过。
殷梨亭沉声道:“今天我帮师姐疗伤,师姐何时也与我说句真心话吧。就当是奖励我了。”
他的指腹触到师姐手腕内侧细腻的皮肤。师姐练了这么多年剑,手上都是茧子,但这里没有。他能感受到自己手指的坚硬和那手腕的柔软,用力按下,就可以感受到师姐跳动的心脏。
殷梨亭心中暗想:“若是师姐之后肯与我说一句体己话,我就赠师姐一对金镯子。”
一手一个。
宋远桥觉得之前两个师弟的感情已经够扭曲的了,没想到看起来羞涩扭捏的六师弟竟然走的是因恨生爱的野路子。心里的惊涛骇浪过去之后,转为了对武当派男女情感教育的深深怀疑。
他心想,这恨是恨的,恨极了却又好像变成爱了。六师弟自幼性子就软,遇到谁都很有礼貌,也基本不与人争执。他原以为是六弟纯善,却未曾想阴极生阳,善恶相生。他的恨在白师妹身上,那他一半的心也就该在白师妹身上了。
事已至此,宋远桥只好拿出钱来。他犹豫了一下,只给了殷梨亭一半,恶狠狠道:“只有这么多了,不够自己想办法。”他都有点同情白师妹了。
殷梨亭乐道:“足够了,剩下的我再想想办法,辛苦凑一凑。”
宋远桥听了一下午师弟如何爱上前未婚妻的师姊的扭曲心路,此刻心很累。他语气不好,讥讽道:“你在我面前表辛苦有什么用?不如和你白师姐说。”
一个两个的,全都有病!
殷梨亭已经推开门打算离开了。此刻听到他这话,竟然还转过头来,破涕为笑道:“多谢师哥提醒,我一定和师姐说。”
宋远桥手上青筋暴起,伸手拿起好不容易放下的镇纸,朝着殷梨亭丢去。
殷梨亭“嗷呜”一声,捂着屁股出门了。
宋远桥重重坐回椅子上。沉默良久,他站起来,把地上的镇纸捡了起来。
他六师弟坏透了,没救了。
但镇纸没坏,以后继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