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夫人点了点头,轻轻叹道:“名字都是好名字,但有他这样的父亲,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白鹤鸣哑然。与周子旺临别之时,她只想过这人舍家抗元,是个顶天立地的义士。但全夫人直白的话语不断地把一个事实推到她的面前——周子旺虽然死了,但鞑子大概不会轻易放过她们。全夫人的娘家估计也靠不住,就算没有被鞑子连带着杀了,恐怕也不会有胆子接受已经成为“反贼”的女儿和孙子孙女。
周子旺最后甚至没来得及给他的妻子儿女留个话,恐怕也是因为没想好怎么托付家人吧。彭莹玉虽然愿意照顾徒弟一家,但他一个江湖中人,又是反贼。全夫人若是能有个地方隐居,说不准活的比他长呢。
都说自古忠孝难两全,大业和小家之间总是难以抉择。
只听全夫人继续道:“儿子我是不担心。左右他是个男人,不管日后是为官做宰还是落草为寇,都是他自己的出息。鞑子不会放过他,那些叔叔伯伯们也会保护他。”她叹了一声,“那我的女儿要怎么办呢?”
全夫人出嫁前是个大家闺秀。周子旺起义兵败后,众人待她、待孩子都很好,她也有心想要融入义军众人,最终还是难以适应江湖人的习气。从周子旺起义到逃亡,许多事情沉甸甸地藏在她的心头,也不知该与何人说起。今日白鹤鸣主动问她姓名,反倒给了她倾诉的机会。
她轻轻摇晃小小的女儿,说道:“我还是姑娘家的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她给我准备了姐妹里最多的嫁妆。到那时,伏着嫁妆的牛车首尾相接,连起来比一条街还要长,全城的人都会知道全家的姑娘出嫁了……”
全夫人的母亲给女儿找了一门极好的亲事。同为袁州的大地主,周家从祖辈开始就接手了朝廷的马场,莫说是在袁州路,便是在江西,都可称得上富甲一方。周家的公子瞧着也是个正经人。她让人打听了未来女婿好几年,知道周子旺爱读书,爱习武,不爱往女人堆里钻。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女儿。
全家夫人盯着睡着的小家福,那张娇嫩的小脸上还有着细细的绒毛。她想到自己女儿的未来,忍不住笑了。有了那样一门亲事,家福以后定能如她的名字那样,儿孙绕膝,永享富贵。
回想到亡母,全家福笑道:“……但到底我的嫁妆有没有铺满整条街呢?不怕白姑娘笑话,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时候坐在轿子里,我太紧张了,耳朵里轰隆隆的,一点也不敢偷看。”
下轿子的时候,她听见旁边的小丫头窃窃私语。
“好大的排场……”“是啊,怕是全袁州都找不到像全家这样嫁女儿如此阔绰的人家了。”“你说新娘子好看吗……”“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看她那样……”
其实全家福当时害怕极了,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在喜服宽大而厚重,沉沉地压在她肩膀上,盖头也挡住了她慌张的神情和普通的容貌。开始逃亡后,她时常会想,已故的母亲见到现在的自己,见到自己的孩子,会怎么想呢?她的夫君曾经坐拥万贯家财,后来却成了起兵反抗朝廷的乱臣贼子。夫君肯定不会为了起兵而后悔,那母亲呢?母亲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给自己找了这门亲事?
说到这里,她笑了下,幽幽道:“有了女儿后,我就在想,我能给她留下什么呢?夫君起义前,我想我能给女儿找个好夫婿,能给她准备和自己当年一样丰厚的嫁妆……让姑娘见笑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不,是这些本来就是没用的东西。”
如果不是丈夫起兵,她也不会意识到这些是无用的。她的母亲不是就给自己找了个好夫婿,不是也准备了许多嫁妆吗?
全家福想起那夜大家围坐在篝火旁的情形。像是那个小伙子看着莱丽的眼神,像俞二侠看着白姑娘的眼神,那样温柔而甜蜜的目光,她从未在夫君的眼中见过。所谓男女之情,以前的全夫人只在下人们的闲聊中听过,在话本里见过,却没在婚后体会过。全家福偶尔会对不肯给予自己爱意的夫君有怨怼,却也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痴心妄想,男女真情其实在世上根本不存在。
但她如今亲眼所见,多少也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偏差。男女之情是有的,夫君从未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难道她对夫君就有展露过这样的爱意吗?
全姑娘尽力了,她为周家一心一意生儿育女,操持家室。周公子也尽力了。他努力上进过,于日用上从未亏待过妻子,也不曾在外寻欢问柳,起义前甚至还问了妻子要不要另嫁他人……
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能做到像他们二人这样到位的夫妻,世上已是罕见。
……但男女情爱,如何有“到位”二字呢?
全家福转头看向白鹤鸣,目光灼灼。白鹤鸣少见地被别人的目光给吓了一下。全家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把话题从自己引到了她身上。她问道:“白姑娘,像你们这样习武要多少年啊,辛苦吗?”
白鹤鸣“啊”了一声,觉得这个问题有点耳熟,自己当年问俞莲舟好像也是这么问的。全夫人不会是想把女儿给她,给峨眉派吧?不过如果她如果想让女儿习武,周子旺是明教弟子,又和丐帮帮主有点交情,让女儿跟着明教或者丐帮不是方便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我的话今年也过十五年了。像俞莲舟、彭大侠这样的,习武的时间就更久了。辛苦肯定是辛苦的,峨眉大概是寅时末起,刚到亥时就寝。”她今天第二次伸出自己的手,展示道:“喏,上头都是茧子。还有师姊妹比我更努力,更辛苦。”
最后那句是假的,在峨眉山上练功那几年没人比白鹤鸣更用功了,不过现在她不常待在山上,没有日日练功,功夫反而进步地更快了。
白鹤鸣这样说也是让全夫人考虑清楚,江湖上男人不好混,女人更不好混。哪怕只求自保,女人要掌握自己的命运,付出的也要比男人更多。
全家福定定地看着她的手,好像那只手掌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一样。看着这只手,她想起了自己的手。即便经历了这段日子,她的手依然白皙娇嫩……也纤细无力。
对比这样两只截然不同的手,她想起了那几乎刺破了黑暗的火焰。也只有这样的手,才能拿得起兵刃,舞出这样的剑。
一边是娇嫩的手,上好的亲事,丰厚的嫁妆,一边是这样一只伤痕累累,乍一看几乎不像是女人的手……
全家福的母亲选择了天平的左边,全家福为自己的女儿选择了天平的右边。即便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梦,她的丈夫依然是袁州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她也会继续去赌天平的右边。
她自己是没有机会了,但她的女儿还有机会。如果未来女儿怨恨她这个母亲,如果那时候她还活着,就会把这些日子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自己与母亲的故事,统统都告诉她……
全家福鼓起勇气,握住白鹤鸣粗糙而宽厚的手,道:“白姑娘,你看……”
“……小女有机会当您的徒弟吗?”
那夜之后,全家福开始旁敲侧击地向彭莹玉、向白鹤鸣、向其他人打听峨眉的情况。她想了很多,也等了很久,眼下终于可以问出这个问题了。
十五年后,二十年后,她的孩子会不会像白姑娘这样独当一面,自在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