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消并不是一个特别拥有人类情感的人。
这点在她小时候,就隐约听父母提起过。
她问过江浩,自己跟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虽然她多少知道这个问题问江浩实在是有点为难他的脑子的,然而当时的江浩绞尽脑汁却还是给了她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回答。
“因为你压根就不是人,”他说,“你是妖怪。”
大部分人听到这个回答大概会选择把对方揍一顿,但是江消却觉得这可能是江浩整个人生里为数不多地说过的一句清醒话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而人呢,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例外。过智早慧对于很多凡人孩童而言,本来就不见的是一件好事,再加上江消本身就处于这样的家庭里。
她出生的时候,全家人都将她视若珍宝。爷爷江禹海更是如蒙大赦一般地只会对着她流眼泪,大部分时候几乎都懒得再去看江浩一眼。
她是从小就知道爷爷的心思的。
他打一开始就认定了她会继承神调门。
所有人也理所应当地觉得,她能够继承神调门。
而那年的请神却失败了。
骨铃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裂开,年仅十岁的江消手掌被划破满身鲜血,七孔渗出乌黑色的浊物,整个人被黑气所吞噬,眼看着就要人事不省。
江禹海出手果断,将当时的那个人直接推了出来,硬生生地让他替她挺过了这一关。
后来的事江消就不知道了。
醒来之后他们全家都离开了川西,江禹海也再绝口不提神调门的事。
十岁之前的记忆就仿佛是一场大梦一样,却真切非常。
江消知道,因为她失败了。
失败就意味着那个人死了。
这事没什么好问的。打从记事起,她就知道,他注定是要替她去死的。
所以她不去问。
就像是自己也厌恶于回忆起那个时候的自己,想着为什么会默许有这样的规则的存在,真是荒唐。
而荒唐的本身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继续活了下来。
她没办法否认继续活着的自己,所以她只能选择忘记,或者是置之不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的声音轻轻,“很大很大,川西很久没有这么大的雨了。”
“他们说我昏迷了七天七夜,在草原的石头地里找到了我,醒来之后,我就变成了怪物,我有了很多法力。”
“他们叫我活佛。”
“江禹海没有看着你咽气,”江消的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他把你扔出去了,是吗?”
“他把我放在荒野里,等着老鹰来啃噬我的身体,”贡布的耳后残有伤疤,“我活过来了,我想来找你。”
“我很不好,”江消的语气轻轻,“我都没问过你。”
“你不该问的,你会难过,”贡布像一条温顺的大狗一样垂下了头颅,江消能够触碰到他坚硬的发丝,“我本来不想做什么活佛,我只想来找你。但是你是神婆,我没有资格找你的。”
“我只是个降神的空壳而已,你比我更像神,”江消道,“你活下来了,真好。”
“你不怪我吗?”贡布抬起了头,“我用石敢当镇你,我只想见你一面,因为不引你出来,我怕你会不愿意见我。”
“你杀了我我都不怪你,”江消道,“我的命是你给的。”
贡布笑了笑,再不说话了。
“我好想你。”
男人的声音就像是某种受伤的大犬,语气里带着莫名的呜咽。
江消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把人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她的手掌在对方背心轻轻地拍打,就像在宽慰童年的自己。
“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白终九终于看不下去了,把重新化形的桃木剑随手插在自己的腰带里。
“你们这深情戏码还有完没完啊,久别重逢的戏码演完了吧,江消,你给我让开,让我收拾这王八蛋,把我吊在半空里冷风吹了一夜,然后还把我扔在坟堆里给埋了,要不是老娘师传就是搞挖坟掘墓的,说不定真的就被他给闷死了。”
江消这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
“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吗?听了这么多前因后果你都没半点伤感?”
白终九毫无自觉,并且一针见血:“关我屁事啊,这不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事情吗?我就得白挨他一顿揍?你这人的目的性能不能准确一点啊,抓江消就抓江消,牵连我们干嘛?”
贡布占堆完成自己的目的之后显然心情很好,并不想跟她多说些什么废话,就像条忠实的大狗一样只会跟在江消后面,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但还是毫无什么反省之心。
所幸江消本人也并不打算追究这些东西,于是白终九十分气闷。
“你这桃花也真够猛烈的,你知道丫在川西什么地位吗?相当于宗教头子了,庙里都恨不得给他烧香上贡,这么三言两语就把你给打发了?我怎么不记得你这么好说话。”
终于解决完心头一桩大事,江消的心情也轻松不少,回到铺子里后草草给蔡央决跟蒙冶等人做了些伤口上的处理。怎么说人家身上也有不少伤是自己弄的,多少都得表示一下。
至于江禹海嘛,这老东西没死都算捡到一条命了,他反正有自己的活命方法,当然也就懒得去搭理他了。
更何况江禹海在知道贡布占堆忙活这么一大通之后只不过是为了见上江消一面,险些被气死,此刻恨不得离他们两个多远就多远,所以江消也就不再去进行些什么表面功夫上的维护。
此刻听到白终九还在继续低估,于是边给自己斟茶便边道:“想不到你跟我认识没多久,倒是还挺了解我的。”
“别当我这是在讽刺啊,”白终九道,“丫就是一祸患,你不会真对他有感情吧?你神经了吧?”
“青梅竹马,有感情不是很正常。”江消不以为然。
“放屁吧你,”白终九道,“你可瞒不过我的眼睛。”
江消眼睛一抬,看到蔡央决已经恢复如初,正在带着蒙冶在院子里扫地进行复健,没留意到这边的情况。
于是轻轻说道:“既然如此,你我心知肚明就行了。”
“坏透了你,”白终九翘着二郎腿笑道,“看来你给自己留了个后手?”
江消往自己背心指了指:“烙了个双生符,他以后要是想再有什么动作,我先一步把他全身骨头都给捏碎。”
“所以从头到尾都是在演戏?”白终九道,“什么时候发现的,铺了有多久?”
“刚开始的时候还不确定,不知道他是来寻仇还是来干嘛的,”江消刮着茶叶沫子心不在焉地说道,“杀财神的时候冒出来的那个小鬼让我心里有底了,如果说不想让我死,那就是还有话要跟我说。”
“你真把那财神杀了啊?”白终九奇道,“人真的能杀神?”
江消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谁跟你说我是人了。”
也几乎是在那一瞬,白终九看着她的脸,莫名觉得周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小神婆——”蔡央决领着蒙冶进来了,“那个谁,嗯,小活佛来了,说要见你。”
江消和白终九对视一眼,各自放下了茶盏。
“见就见呗,蔡,现在已经不兴封建主义那一套了,谁要进来就进来,没必要特地通报一声。”
蔡央决还是对贡布占堆的事情心有余悸:“我这不是怕他又要过来——”
江消不以为然,贡布占堆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人高马大的,并不在意满屋子里人的虎视眈眈,一双眼睛里只有江消。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江消道,“出来也挺长时间了吧。”
“我不回去了,”贡布说,“我就是来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