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烛火的小螃蟹趴在枕边,轻轻碰了碰申屠曛苍白的手指:“都这么久了,他为何还不醒?“
船医收手起身,摇头叹息:“寒髓掌刚猛,便是铁打的筋骨也难熬,性命虽无碍,却需静养些时日。”
申屠曛忽然动了动手指,握住小钳子:“你醒了?要去哪儿?”
小螃蟹挣了挣:“药快煎干了,我去看着火候。”
申屠曛细嗅那离去的清冽的香气,似在追忆什么。
无归自殿外疾步来,行至申屠曛身前,单膝跪地,低首抱拳:“船长,请恕罪。”
申屠曛淡淡道:“何罪之有?”
无归喉头微动,声音低沉:“船长受伤,属下有罪,”他顿了顿,“请船长降罪。”
申屠曛片刻后,才开口:“免了,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无归一怔,似未料到船长要与他提宽恕条件,迟疑道:“属下愿为船长,肝脑涂地。”
殿内静默片刻,唯有烛火偶噼啪轻响。
申屠曛望向他。
无归深吸一口气,似下定决心:“自属下跟随船长以来,凡船长有命,属下无不肝脑涂地,从未懈怠。船长命属下去找的灵渊出口,其实属下并未用尽全力去办。”
申屠曛眸光一凝。
无归不敢抬头,继续道:“因为若属下找到灵渊出口,船长就会立刻毁了夜宴船……“他声音渐低,“属下一想到这里,心中便十分难过,故而有所懈怠……请船长责罚。”
申屠曛沉默,眸中情绪几番流转,最终归于沉寂。他移开目光,望向殿外幽暗的夜色,轻声道:“既然找不到,便是命中注定住在灵渊了,”顿了顿,才说道:“你也不用再找了。“
无归如释重负,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是。”他犹豫片刻,又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那这一本《灵渊星盘》……“
申屠曛未回头,只淡淡道:“都扔了。“
无归笑意更深,恭敬应道:“是。“
申屠曛双手交臂的,走到无归的面前:“嗯,你是几时知道我不是船长的?”
无归道:“第一日便知道,小螃蟹举止怪异冒充船长。直到后来我亲眼目睹,才明白事情的原因。”
申屠曛道:“为什么不杀了我?杀了船长的人,可以当新的船长。”
无归道:“我为什么要杀了你,船长又不是你杀的,无归视船长为心中最重要的人,斩荒与船长情如兄长,斩荒绝对不可能背叛船长,也不会背叛你。”
申屠曛道:“那么……你来接手船长吧!”
无归抬眸:“接手船长?属下不敢。”
申屠曛道:“没有什么不敢,我时日无多了,你先下去吧!”
“是,”无归起身退下,脚步声渐远。
申屠曛仍立于殿中,良久,去了船廊深处,申屠曛跪在阴影里,泪水砸在甲板上:“若我当年不曾离开......“他攥紧母亲留下的簪子,夜风卷着浪声呜咽而过,“我不怪您了......真的不怪您了......”
小螃蟹默默放下小药碗,藏了起来,亦不打扰他。
月光下,那碗汤药蒸腾的热气,渐渐模糊了甲板上洇开的水痕。
母亲一生,似乎总为男宠活着。
那些杜若生得像决明,年轻时在矿上挖铁。母亲知他爱炖豆腐,每算着他归期,便提前备好一块,待他回府,亲手炖上。
“他们日子长着,想吃啥没有?”母亲总这般说。
杜若舍不得独享,每每吃不到半碗,便搁筷:“饱了,真吃不下了。”
有一回,公主府里分荔枝,母亲足足给杜若留了三盘。我偷尝一颗小的,大的那颗,藏在床底,日日滚出来捏捏、闻闻,却始终不敢吃。
杜若久不归,荔枝渐腐。
待他回府,母亲喜孜孜捧出荔枝,一刀切下去:“哗!”腐水横流。
母亲怔住,随即指我怒骂:“定是这臭小子!”抄起笤帚便打。我早溜了,连晚膳也不敢回。最后,是李黄莺将我拎回宫的。
我不喜欢杜若,搬到申屠府住,公主府管家女儿出生,母亲来申屠曛府里探望我。
四下无人时,她忽叹:“你在府里……过得好么?”
我笑:“公主的私生子,还能饿着?”
母亲竟亲手做了一盘桃花糕。
“您不是连锅滚都不识?”
她只笑笑,不再言语。
临回宫,她忽坐立不安:“曛儿,我闻见向月葵香了。”
“这时节,哪来的向月葵?”
她却笃定:“今晨一醒,便闻见了,真香啊……”
杜若死后,母亲迅速衰老,未及一年,青丝尽白。
申屠将军怕我孤寂,接她来府里住,她起初不肯,后来才应。
腊月里,母亲病重。
临终前,她从枕下摸出一支素簪:“我想戴着走。”
我替她簪上。
“不值钱的玩意儿……”她忽浮起一抹酡颜,如少女般羞怯,“那年,杜若去熊寨卖花生,一整筐,就换了这支簪。回府谎称钱丢了,被管事好一顿骂……”
我垂泪。
母亲喃喃:“那还是……我回大梁的时候……”
话音渐弱,声息渐弱。
小螃蟹捧着药碗,八只脚摇摇晃晃:“该喝药了。“
申屠曛斜倚床头,书卷半掩俊容:“放着吧。“
“再放就凉了!”小螃蟹气鼓鼓地爬上床榻,钳子敲得药碗叮当响。
申屠曛忽蹙眉咳嗽:“心口疼...要桃花饼才压得住…...“
小螃蟹举着焦黑的桃花饼冲进舱房,却见床榻空空。
离开宫里,走了出去,甲板上传来笑声,申屠曛正与飘烽对酌,哪还有半分病态?
“你骗我!”小螃蟹的钳子气得发颤。
申屠曛拎起它放在掌心,蘸着酒液在案上画符:“孽气将散,总得有人陪飘烽演这场受寒髓掌的戏。“
飘烽笑着,推过一盘桃花饼:“我尝尝?“
“不行,”申屠曛顿了顿:“太干了。”
小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