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来的医生将她请出了房间，他说自己现在要为病人进行手术，如果泉子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干扰他进行手术。泉子完全慌了手脚，她被赶出了房间，她看到医师的额头上有着一道奇怪的、仿佛缝合线一样的疤痕，但她此刻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奇怪的地方了。

她在外面焦急地等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障门被医生打开，他从里面走了出来。泉子想问他情况如何，小姐是否已经脱离了危险，但是医生一句话都没有回答她，她不小心对上了医生的双眸，那双眼睛……简直就像是死人一样空洞。

泉子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好像被人塞进了一团冰块，她的内脏和血液都被冻结了。

等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房间里，正跪守在小姐的身边。小姐的脸庞无比惨白，她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手指伸了过去，可她却感受不到小姐的鼻息……

她看到小姐的额头上也出现了一道缝合的痕迹，泉子冷静不下来去思考小姐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才需要进行这种程度的手术——明明一开始她也没有看到小姐的头上有伤口。她只知道小姐身上有好多血，或许也有可能是她当时太过慌乱，以至于完全分辨不出来小姐身上的血都是从何而来。

泉子无比惊慌，她太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是能做的。泉子根本无法想象小姐会死，她从未有过这种想象。

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可小姐却在这时候忽然睁开了眼睛。毫无征兆，她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了一圈，就像是在转动着两颗玻璃珠子一样。那无比怪异的样子，令泉子简直分不清自己现在所看到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昏死过去之后所做的噩梦。

小姐的手——那冰冷的手指在下一刻抬了起来，握住了泉子正在试探对方鼻息的手。

泉子被吓了一跳，她的身体无比僵硬。

“泉子，”小姐开口说话了，她以平静的、冰冷的口吻询问泉子，“你在做什么？”

泉子说不出话来，她的喉咙里就像是被人灌进了沙子一样。

“难不成你是在怀疑我死了么？”小姐又一次问道，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那张令泉子难以忘怀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对泉子说：“你难道希望我死去么？”

头脑无比混乱的泉子，听到这样的反问，完全是尖叫着说出了“不”，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她诉说着自己对小姐的忠诚。

小姐的目光毫无波澜地垂落在她的身上

“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泉子听到小姐以轻柔而缓慢的口吻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冷静下来，好好地看着我。”

泉子顺从地遵循着她的指示进行动作，她看见了从小姐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来的、属于往昔的笑容。

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泉子，怔愣地注视着对方，有一瞬间她以为小姐真的恢复为原本的模样了……就像她还在樱川家的那个时候一样。

可是……可是这是不一样的。

擦干了眼泪之后，逐渐冷静下来了之后，泉子就再也不敢抬头看她了。

她以小心翼翼的态度照顾着小姐，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试图去看小姐的脸色，小姐脸上的那种笑容，无端令她心生寒意。

明明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便是当初，小姐被愤怒与不甘心冲昏了头脑，甚至对着她无由宣泄怒火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小姐像现在这样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泉子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从“那一天”——小姐浑身是血地回来，医师为她做完手术之后的那一天开始，一切就全都变了。

泉子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她那个时候太过伤心了，她的精神受到了惊吓，所以才会对小姐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她看着小姐微微垂下自己的脑袋，注视着自己那明显隆起许多的腹部，用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时刻，泉子还是会觉得有一股怪异的气流正在穿过她的身体。

小姐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她开始对这个孩子的出生感到期待，她甚至口中都不再出现“真司大人”这几个字，仿佛对那个人——她那无情的丈夫早已不存半分留恋……如此种种，理应让泉子感到高兴才对。

可是泉子只觉得好奇怪，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她觉得……小姐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有的时候小姐明明是在微笑，她的笑容弧度完美，就像是经过了无数次精密的计算那样毫无瑕疵。可是泉子却觉得那样的笑容之下隐藏着某种可怕的事物，隐藏着宛若深渊一般令人不敢直视的真相。

她只觉得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这种谨小慎微的态度，像是连气都不敢喘一样的小心翼翼，在某一天被小姐指出来了。

“你在害怕我么？泉子。”小姐忽然这么问她。

倏忽间听到这话，泉子的声音几乎都要发抖了，她的牙齿都在打颤：“……没、没有。”

得到这样的回答，小姐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她的面庞美丽如往昔，那股能轻易令人沦陷的光华再次虚浮于她的面庞之上，她不再看泉子，她对其毫不在意：“我想休息了，你先出去吧。”

泉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她低着脑袋沉默地离开了小姐的房间，简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寂静无声的夜里泉子掩面而泣，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变了，她当初明明也那么爱慕小姐，甘愿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她，可现在她却开始害怕起小姐来——明明小姐好不容易才脱离可怕的死亡之海。

她独自一人哭泣了许久，她不断地对自己说着她比任何人都要更爱小姐之类的话。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阳光落在泉子的身上，她的话语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她的眼神无比迷离，甚至让人怀疑她是否留有理智。但有一句话，却不断地在她的喉咙里盘旋。

「小姐没有变，小姐就是小姐。」

泉子终于彻底说服了自己。

-

笼罩在泉子头顶上的阴云，在她选择了接纳现如今的一切后有了些许好转。虽然她依旧在为小姐而感到痛苦，但这样的痛苦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存在的价值。

因为自从手术之后，小姐的身体便倏忽间变得很差，这导致了泉子必须时刻陪在她的身边，照顾着她那虚弱的病体。

泉子怜惜地注视着小姐那苍白的面颊，她的脸上氤氲着虚弱，但当她垂下脑袋来，注视着自己的腹部时，一股柔美的光彩却会悄然覆盖在她的脸庞上。她的眉眼之间满是属于母亲的慈爱，她看起来是如此期待这个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要更加重视它、期盼着它的诞生。

即便在这段时间里，真司大人根本就没有来探望过她哪怕一次，她也完全不在意。

或许这样也是一件好事……泉子想，这样的话，小姐就不用再因为真司大人的漠视而感到痛苦了。

泉子反复地对自己说，这是一件好事。她令自己相信这是事情最好的发展。

只不过，她实在不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掩藏自己心思的人。所以当小姐的目光从她身上瞥过时，她总是会表现得无比紧张局促。

好在小姐并不乐衷于同她说话，大部分时候小姐都是很沉默的，仿佛只有腹中的这个孩子值得她付出关注。至于泉子，小姐根本不曾将多余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泉子有时候也会觉得很痛苦，她宁愿小姐对她发脾气，就像以前那样也没关系。可她又想到生气对孩子不好，小姐看起来那么在乎这个孩子……被人忽视的那种落寞，以及为小姐着想的忠心，这两种矛盾时刻折磨着她的心。

直到小姐进行了生产。

小姐生产的那一天，真司大人依旧没有来看望她，泉子守在屋外，但她却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泉子是还没有经历过生育的女性，她也不太清楚这种情况究竟是好是坏。

好在小姐顺利度过了生产的难关。

小姐生下来的那个孩子，有着一双宛若苍空般的、蓝盈盈的眸子。那独特的眼眸，在睁开之后立刻引发了整个五条家的轰动。

不仅仅是五条家，甚至是整个咒术界，都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而受到震撼。时隔几百年，五条家再一次诞生了天才中的天才，有着“六眼”的孩子，被视作整个咒术界的希望，他还如此年幼，就已经是无比闪耀的超新星。他注定会成为五条家未来的领袖，甚至是整个咒术界的领袖，他必定要成为被所有人仰望的存在。

但是……并没有人会关心，他究竟是被谁生下来的。

泉子不知道小姐是否会感到高兴，她生下了如此特殊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光芒完全将她淹没了。本就在五条家存在感越来越低的小姐，更是几乎被所有人抛之脑后。

但更令泉子担忧的却是，小姐生下了这个孩子之后，她本就虚弱的身体几乎奄奄一息。她的脸色就像是雪一样惨白，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睁开来。那个时候，泉子早就无比脆弱的神经，已经再也扛不住任何打击了。

无论怎样都好，我只希望小姐能够平安地活下来……泉子一次又一次地祈祷着。

她的祈祷生效了。

几天之后，在她打来热水，打湿了帕子帮床榻上的小姐擦拭身体的时候，小姐缓缓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她的眼神清澈无比，那样美丽的、纯粹的目光，令泉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最开始的时候。在她第一次见到小姐的时候，那双澄澈的眼眸，就这样深深地刻印在了泉子的心中。

但是小姐却以陌生的眼神看着她，以冷淡的嗓音询问她：“你是谁？”

这样的话语，比任何一句责骂更加令泉子感到痛苦。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说才好，她无法描述自己的心情，但是她与小姐那清澈美丽的双眸对视，她觉得自己的心，再一次为她而跳动起来了。

“我……我叫泉子。”

泉子说，我是您的侍女。

或许……她能有一个新的机会去走进小姐的内心，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泉子尽量让自己往好的方面去想。

她有好多话想要跟小姐说，可是一想到之前的事情，她又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口了。所以她只说，她在小姐出嫁之前就跟在她的身边了。

那个时候，泉子迟疑了片刻，她本来想管对方叫“小姐”的，可是从嘴巴里却冒出来了“夫人”。

“夫人”的脸色，看起来如此平静。

她表现出了对一切都不再在意的模样，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法令她产生半分波澜了。

泉子让自己相信了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小姐之前很痛苦，如果说忘记一切就会让她再次恢复往昔的光彩，那么忘记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她在生产之前表现得那么在意自己的孩子，这是否应该告诉她呢？

思来想去，泉子还是说了。

但是，当她听到这个孩子的存在时，她依旧表现得无动于衷。

泉子想不明白了，小姐为什么能够如此平静，简直就像是不再具备其他的情绪一样了。过去的时候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总是很强烈的，无论是厌恶还是期待。

泉子本以为，轻盈的笑容能够再次浮现在小姐的脸庞上，可是后来她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

有着无比澄澈目光的夫人，和她记忆之中的小姐又不一样了。

记忆之中的小姐，从来不会用那种眼神——那种沉默的、冰冷的目光，令人感到恐惧，背后发凉……

小姐也不会如此平淡地面对在背后议论她的人，她怎么看起来如何冷静，简直不像是听到那些人在说她一样？

再一次苏醒过来的小姐，与她记忆之中的小姐，又是截然相反的模样——她仿佛获得了一颗用石头铸成的心脏。

她以无比平静的、冷淡的目光扫视着一切，任何人在她眼底，都无法留下任何痕迹。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真正的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泉子实在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她以前就不擅长去想那些聪明人才能理解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能够跟着小姐一同来到五条家。

她的母亲对她说，聪明有时候并不是优点，因为这世上并非每个人都应该聪明敏锐。

被这么说的时候，泉子还有些不大高兴。这不就是在说她是个笨蛋么？

可是母亲说：“不聪明的人，反而能活得更加长久。”

泉子不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她想，要是我聪明一点就好了，如果我也具有过人的智慧，能轻易看穿一切事物的真相就好了。

头脑并不聪慧的泉子，面对这令她无法理解的一切，只想到去找樱川夫人，她试图以自己的做法去探寻她所希望寻找的真相。

可是来到了小姐面前的夫人，却完全失去了当初的威严。小姐不再在乎她，也没有以前那么尊敬夫人了，小姐对待夫人的态度居然和对待其他人别无二致。

泉子愈发难以理解，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古怪的陷阱里，她置身于深渊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

虽然小姐现今与真司大人重归于好了，可是泉子总觉得其中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试图去探寻这些秘密，她也想要唤回昔日的小姐。

然后，她在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五条真司。

俨然与现如今的“小姐”无比恩爱的真司大人，脸上浮现出那种令泉子脊背生寒的微笑。她莫名觉得这样的笑容有些熟悉，就好像……

就好像，曾经在刚做完手术之后的小姐脸上出现过一样。

想到这里，泉子竟有些毛骨悚然。

“你在找什么？”五条真司用一种平静无波的口吻询问她。

泉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