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晚风寒凉,烛火随风摇曳。
时庭居,长安的房里。
“你怎么知道...那枚玉诀是郡主送给哥哥的?”长安躺在床上,若初坐在床沿为他掖好被角,长安已然12,自然无需人哄着入睡,只是今夜她有些话要问。
长安拧着眉,手揪着被子,低声道:“哥哥不让我告诉你的。”
两年前郡主他们来翎羽山庄,那是长安第一次见到郡主和王爷,当然幼时自是见过的,但那会他过于年幼,什么印象也没留下。
对于定北王府和翎羽山庄的关系,他知之甚少,还是从哥哥和姐姐那里听得些许往事,但他很喜欢郡主和王爷,觉得征战沙场的他们甚是厉害,尤其崇拜那位武功高强的贴身侍卫玄奕。
郡主他们来往匆匆,不过只在山庄待了几日,长安便与他们处的极好。
临别当日,长安心中很是不舍,小小的他从那话本里听来,故友离别需折柳相赠,以示惜别怀远之意,便想着效仿一二,不过翎羽山庄没有柳树,一时情急便想到了翎羽山庄当下的特色,梅园。
于是,一大清早的他便带着风竹在梅园折花枝,想着郡主虽然喜欢菊花,但王爷似乎也挺喜欢梅花的,便觉得这想法倒也不错。
就是在那时,他看到了郡主和哥哥在梅园里的身影。
郡主离开后,哥哥手握玉佩坐在梅园的廊亭里出神,长安心中好奇,不免疑惑询问,可哥哥什么也没说,只说道:“长安,这件事情是我和你的秘密,知道吗?”
“可不能告诉姐姐!”
“为什么?”
“因为...姐姐会难过的,你希望姐姐难过吗?”
长安当然不希望!便赶忙摇头,闭紧了嘴巴,以示自己绝不乱说话。
若初沉默下来,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长安突然问道:“姐姐...你会难过吗?我说漏嘴了,哥哥会不会生我的气?”
会难过吗?
虞若初只觉得心疼,疼的要死。
“不会。”虞若初艰涩开口,喉咙酸胀的闷疼。
“郡主那日和哥哥说,三年为期,届时我定来取。姐姐..…为什么..…是三年呢?”
耳边回荡的是长安的话,若初脑海里却想起了萧云湛傍晚时的那句呢喃。
“我是等不到了,我原以为..…至少阿绛能等到..…”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两年前,郡主和王爷时隔多年再次来到翎羽山庄,是因为..…北疆持续多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
而三年..…若初眼眶湿润,双手紧攥成拳,克制自己的呼吸。
她记得..…箫家弟弟萧云扬今年六月便可行及冠之礼。
她垂着眼帘,没有回答长安的话,烛光在眼睑下方落下一大片阴影,她强忍着又替长安掖了掖背角,俯身将一旁的烛火吹灭,声音沙哑却又平静:“长安...早些休息吧。”
烛焰熄灭,室内暗淡无光,隐忍许久的两行清泪终于在黑暗里无声滑落。
她起身,正要走。
身后长安低落而哽咽的声音传来。
“姐姐...我想哥哥了...”
良久,室内才响起若初压抑的声音。
“嗯,我也是。”
虞若初从时庭居走出来,就见到院子外站在暗夜下的宫远徵,他安静的伫立,冷漠阴沉的面容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如雪般消融。
“那臭小子睡下了?”宫远徵撇了撇嘴,都多大的人了,还要人哄着入睡。
“嗯。”虞若初低低应声,心里积压着太多情绪,她突然直视远徵,说道:“远徵,陪我喝酒吧,我想喝酒。”
宫远徵走上前,牵起若初的手:“好,我陪姐姐一起。”
虞若初带着宫远徵去了梅园,那里面还有她和哥哥、长安去年酿的梅花酒,她知道埋在哪里。
她们一处处找,好几处地方都已然空空如也,一共十坛,最后他们找出来的只有三坛子酒,其余的想必都入了哥哥的口。
一醉解千愁,哥哥心里...该有多苦呢?这些酒下肚,又是否能解哥哥的愁思?
美酒能不能解愁,虞若初不知道。
今夜,她就想醉,可她却又格外的清醒,虞若初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这么好。
“远徵,你知道吗?”一坛子酒下肚,虞若初觉得自己清醒的不得了,却再也忍不住了:“我曾和角公子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在抉择...可是...不是的!”
她忍了好久了,她不能在长安面前哭,她是长姐,她若是哭了,长安也要哭...
长安已经很难过了,她要守着长安。
“可其实不是这样的...”虞若初端着酒杯的手摇了摇,觉得胸口憋闷的痛,便重重喘了口气,声音已经满是哭腔:“有的人...他们没有选择...只有等待...无休无止的等待。”
她醉眼迷蒙,泪水笼罩住视线:“哥哥在等...等一个携手的可能...阿绛姐姐也在等...等一个相守的机会。可是...”她声音哽咽的顿了顿:“哪怕只是如此,他们也等不到。”
他有他舍不下的家族重任,她有她放不下的家国大义。
他们都身不由己,没有选择!
看着姐姐的模样,宫远徵眼眶一下子也红了:“姐姐...你醉了...”
“我没醉!我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虞若初又闷了一口酒,重重将酒杯搁下,她伸手指着空处,一边笑一边哭:“你知道吗?远徵...小的时候,哥哥就如天神一般...他能文能武,舞刀弄枪、骑马射箭,十八般武艺,样样皆能,十年前初春,天镜城的马球赛上,哥哥鲜衣怒马张扬肆意,无人可挡!在我心里,满城的世家公子哥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我的哥哥...”
宫远徵轻声安慰:“我知道,姐姐,哥哥和我称赞过,说虞庄主很是才华横溢。”
“你不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虞若初却摇头否定他,心里难受:“那场马球赛上的哥哥...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可是我还记得...”
那场马球赛后,不知道有多少大家小姐给她递了请帖,请她过府用茶参加诗会,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今十年过去,那些小姐们早已各自婚嫁,许是已然忘了。
可她不会忘记,哥哥曾经是多么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哥哥还是个好人。”虞若初掰着手指一一细数:“他不逛勾栏、不去赌坊,不骗不抢不偷,烧香回家的路上,遇到挑扁担的老人家,都会出手帮忙。”她像是害怕宫远徵不信,很认真很认真的强调:“他真的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哥哥。”
“姐姐...”宫远徵眼泪也落了下来,他感同身受,很是心疼,却只能应和着若初的话,点头肯定:“虞庄主是个好人。”
“所以为什么...”虞若初皱着眉,想不明白,她通红着眼质问:“为什么他得了这样的结果?”
不是说善恶终有报吗?
有那么多的坏人逍遥法外,无锋的杀手满手鲜血...可为什么他们还活着?
她的哥哥却死了?
为什么...
“远徵...今夜好冷啊...”虞若初的手撑在石桌上,透骨的冰凉从手掌心传到心口,她几乎要哭到失语,却还是哽咽的呢喃:“你说..…哥哥他...在地下...会不会冷啊?”
“姐姐...”宫远徵握住虞若初冰凉的手,却找不出话语来安慰,所有的话在此时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哥哥不应该在那冰冷的地下的,他本应该在家里...”虞若初环顾着这个家,泪眼朦胧:“在这个他守了十年的家里...这个家...”
突然,她像是有些疑惑的蹙起了眉,目光里全是陌生,她环顾着四周,满心满眼的困惑:“这不是我的家...”她看向宫远徵,哀求道:“这不是...我的家不是这样的,它不是这样的,远徵...我找不到我的家了,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她摇摇晃晃的撑起身子,凑近宫远徵,认真的恳求:“远徵...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姐姐。”宫远徵扶住虞若初,心疼道:“你还有我,你还有长安,徵宫也是你的家,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不是的。”虞若初哭着摇头,还想要说些什么,却是脚下一软,宫远徵忙伸手揽住她,若初便跌坐在了宫远徵怀里。
宫远徵紧紧抱着虞若初,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却在她耳边轻声又温柔的说:“姐姐,我们带长安一起回徵宫吧,我带你回家。”
虞若初本也没有醉,只是压抑了许久,不过是想趁着这稍许的酒意发泄心中的痛楚,此时听着耳边的温声细语,她终于安静下来,软软的伏在宫远徵胸口痛哭出声。
良久,哭声渐消。
宫远徵听到若初沙哑的声音:“远徵,我累了...”
“那我带姐姐回去休息。”宫远徵将虞若初拦腰抱起,步伐平稳的一步步向栖迟苑走去。
虞若初依靠在他的肩头,目光看向他们身后,一株又一株的梅花在视线里倒退,离他们越来越远,然后他们走出了梅园。
渐渐地,梅园也在视线里被拉远...
泪水在眼眶里蓄满,视线便被笼罩的一片朦胧,随后泪滑出眼眶,目之所及又变得清明,不过一会儿泪意再次上涌,朦胧又替代了清晰...
一会儿朦胧,一会儿清晰,不断交替,周而复始。
宫远徵的肩头很快便被泪水沾湿了一片,虞若初怔怔的看着逐渐被夜色吞噬的梅园,那一个在心里徘徊多日的疑问再次涌上心头。
那是一个早已有了猜测的疑惑,一个她所不能承受的猜想...
为什么...无锋会在这时...突然地对翎羽山庄下手?
父亲当上庄主之时,无锋日益嚣张,祖父才决定逐渐收敛锋芒,他们退的及时,加上也有些定北王府的威慑,翎羽山庄算是安然的淡出江湖视线。
可早在三十几年前,翎羽山庄在江湖上也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也曾声名远播颇有威望,三十年不算长,无锋之辈绝不会将翎羽山庄彻底忘记,可这几十年他们都不曾对翎羽山庄出手。
八年前,他们救下宫尚角那一夜,父亲母亲都已遇害身亡,她也身中剧毒,命中要害,唯有一息尚存,那夜的无锋刺客定然以为她活不了了。
那一夜他们并没有透露身份,加上后来宫尚角也命人好生善了后,将翎羽山庄从这件事里抹除,已是做到了极致,这些年宫家与翎羽山庄的往来也很是隐秘,从未露过踪迹。
可为什么...无锋会突然出手?
虞若初疲惫的闭上双眼,心里的猜测哪怕没有实证,却已然是唯一的答案...
因为...她入了宫门,成了被选中的新娘...
这些往事确实已然遮掩的隐秘,可存在必有痕迹,怎么可能真的消除的一干二净?
这就是唯一而血淋淋的答案。
泪水无声滑落,她不敢再看梅园,只依偎进远徵的怀里,沉沉的闭着眼。
宫远徵抱着虞若初回到了栖迟苑,进了虞若初的东厢房,他动作轻柔的将虞若初放在床上,又为她除了外裳、鞋袜,盖好了棉被。
“姐姐,好好休息...”宫远徵为虞若初掖好被角,轻声安抚:“睡一觉,不要多想了,虞庄主不是说过吗?他希望姐姐能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不念过去,不畏将来。”
虞若初没有回应,只是看着他,然后伸手拉住远徵的手,低声道:“别走,留下来...”
今夜,她不想一个人...
“好。”宫远徵怔了一瞬,回应:“我陪姐姐一起。”
他脱了外裳,也除了鞋袜,一起躺下去。
“叮铃。”
俯身行动之间,是少年发间铃铛轻灵的声音。
宫远徵躺进被窝,伸手揽过虞若初,若初顺势依偎进他怀里,脸埋在远徵的胸膛,一股药香扑面而来,淡淡的清香,令人清心静气,心思安宁。
安静的夜,外面是一片静寂,耳边是少年富有节凑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一下、一下的在耳边回响。
令她迷惘而纠结的思绪也随之缓缓平静下来,闻着熟悉的药香,虞若初一刹那间似乎产生了幻听,那是旧时光里传来的夏日徵宫的雨声。
“滴答、滴答。”
夏日的雨帘是天然的幕布,人们都不喜欢在雨天出门行走,本就清寂的宫门在雨幕之下不见半点人影。
远徵本就喜静,雨幕下的徵宫更是只余一室药香,以及他和她...
安静的徵宫,唯有雨滴拍打屋檐树叶的声音,像是被世界隔绝在外的一方净土,可以忘却一切烦忧,只眼前的书卷和半盏清茶,便足以度过余生的错觉。
这一瞬间,她好像又和远徵回到了那些雨天里的徵宫...
但虞若初很快又回过了神,心里有了几分恍然。
黑暗里,传来若初的声音。
“远徵...有你在身边,我很喜欢。”
她轻轻闭着眼睛,更深的躲进远徵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宫远徵也搂紧了若初,两人执手相拥而眠。
夜色微凉,烛映西窗,便是一夜过去。
虞若初睁开眼睛,望着床边的帷幔有些怔然,昨夜...她梦到了哥哥。
那是久远的过往,正是两年前。
萧云绛他们已经走了两个月,一日午后,哥哥手持着一柄长枪坐在梅园的廊亭里,被虞若初瞧了个正着。
阿绛姐姐在的时候,有一日下午,她教了虞若初用枪,哥哥是知道的。
于是虞长淮便撺掇着若初与他比试,还偏偏要让她用长枪。
虞家人是用剑的,翎羽山庄世代秘传的就是天羽剑法,若初自然会用剑,她也会用刀,那是在宫门角公子教的,但长枪却只学了一下午。
结果显而易见,她惨败。
“你这枪法...以后可别说是郡主教的。”
“我只学了一下午,你拿我和阿绛姐姐比?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虞若初无语至极,阿绛姐姐的枪法那是战场上斩杀敌将的,她如何比得?
虞长淮摇头:“原本还想着,你若学的好...这把长枪就送给你呢!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那你就自己留着收藏吧,我才不要。”
那柄长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