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绛勒住缰绳,微微掉转马头,回身爽朗一笑:“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就到这里吧。”
坐在马车里的萧云湛也掀开了帘子,微微点头,以示作别。
“王爷!郡主姐姐,再见。”长安忍着泪挥手。
“长安,日后记得要听你姐姐的话。”
“嗯,我会的。”
虞若初取出一个香囊递给萧云绛,那是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线细致的绣着祥云和展翅飞翔的鹤:“阿绛姐姐,这是我今早赶制出来的香囊,远徵专门在香料里放了几味安神的药材,还望阿绛姐姐为我带给王妃,时间紧凑针脚粗糙,本不该拿出来作为礼物相赠。”
“可王妃的寿辰快到了,这么许多年劳王妃为我惦念,实是若初不该,如今我去不得北疆,只能以此聊表心意,还望王妃万万保重身体,若他日有机会,阿若定亲自向王妃请罪。”
萧云绛伸手接过,看了一眼:“阿若过谦了,这若是还算针脚粗糙,该有多少绣娘要丢了饭碗?母亲收到这个香囊,定是如珍如宝的日日佩戴。”她说着将香囊收好,看向虞若初:“阿若,日后定要再来北疆。”
“我从前曾答应你,要带你去看北谷桃花、雪山温泉还有千里雾凇,如今北疆战事已了,我还可以带你去看塞外的戈壁残阳。”
那年若初到定北王府的时候,已然是春末时节,这些都没有看见,于是萧云绛答应了她,他日再来之时,定要带她一览这些好风光,却至今也没实现。
若初听到这儿,终于也忍不住有些感伤,但依旧笑着点头:“若有机会,定会去的。”
“郡主且放心。”宫远徵开了口,说道:“日后,我定会带姐姐一道前往北疆。”
“好,还望徵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约。”
“再见!”
“再见!”
王府一行人在他们的视线里,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马车摇摇晃晃,帘子微荡,窗外的马蹄声一声又一声,萧云湛握着手中的玉诀,清楚的知道他们已经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窗帘突然被一把掀开,萧云绛坐在马上微微弯腰看进来,挑眉道:“怎么?不舍得?”
萧云湛手摩挲着玉佩:“不舍得...也要舍得。”
“是啊...”萧云绛也扯起了嘴角:“不舍得...又能如何呢...”
萧云湛抬头看她:“这些年...辛苦你了。”
那本该是他的责任,守卫疆土上阵杀敌...本该是他该做的事,可他的腿让他无法再走上战场,却让云绛手染鲜血。
她原本...是可以等到的。
如果...
他心中的想法还未升起,就被萧云绛打断,她嗤笑一声:“别给我来这套,搞得好像我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可是萧云绛!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我做任何事,我行必为我所愿。”
“我就要让人看看,巾帼就是不让须眉!什么打战、守家卫国是男人的事?我偏就是要告诉他们!我萧云绛!会做的比谁都好!”
“是。”萧云湛笑了:“你做的很好,再好不过。”
“那是!”萧云绛挑了眉,却撇了眼他手中的玉诀,又撇嘴说道:“不过已经达成的事情,就变得没意思起来。”
“萧云湛,明年我要离开北疆!”
如今北疆战事已了,云扬也很快就可以接守萧家军,她想...去看看一些从前曾梦到过的绘卷。
“我啊!要去闯闯这个江湖,好好看一看...我守下的这片大好河山,谁也拦不住我!”萧云绛说完,利落的放下了帘子,握紧缰绳狠狠一甩:“驾!”
那不是她一个人的梦,也曾经是...虞长淮的梦。
她想去看看,那个谁也没有抵达的梦究竟是什么颜色?
仗剑江湖,闯荡天下。
人生苦短,这辈子...总要肆意的活一次。
萧云湛望着微动的帘子,听着那奔腾的马蹄声,笑着轻声道:“你且去吧,往后...你只从心就好。”
打马远去的萧云绛没有听到,但也无需听,她的路从来都由她自己决定。
萧云绛一贯如此,自己选的路哪怕再难,纵使满是荆棘,她也会在泥沼里闯出一条血路,咬牙走到底,无需他人置喙。
长亭外的虞若初他们望着小路尽头,心中怅惘不舍。
“姐姐。”宫远徵打马凑近若初,说道:“我定不会食言,日后我一定会带姐姐去北疆的,届时你们就可以重逢了。”
若初回过神,看向远徵:“你不是不喜欢王爷吗?还要去北疆?”
方才他们在山下,宫远徵一人独自站了那么久,都没和王爷说一句话,也不知道今天早上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且他们要离开宫门,本就不是易事,所以方才她才对郡主说若有机会,却没想到宫远徵反站了出来承了诺,虽然远徵一向我行我素,也并不在乎那些宫门规矩,但还是令若初有些意外。
“确实不喜欢,但...那又如何?”宫远徵却笑了。
他说着看了眼道路尽头,心中竟莫名的也有了些感慨,他想起了上元夜姐姐那段关于过去与未来的言论,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真的体悟到了几分其中之意。
“姐姐...”宫远徵神色突然认真了几分,说道:“很多时候,无法遗忘的或许并不仅仅是故人,过去因为有遗憾,所以才格外令人惦念,不可追不可得,便更加弥足珍贵。”
因为悔和憾,便使得美好的过往如那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悬挂于高阁之上,无法触及便忍不住越发执着。
姐姐和哥哥怀念的那些时光,是回不去的岁月,除了故人之外,还有那些张扬和无忧的欢乐,还有心中挥不去的无奈和惋惜。
更重要的..…是还有被留在过去的自己。
如果是世间最残酷的谎言,可人终是难以做到终身无悔,所以才挂念着那些缥缈的过去。
那些过去在如今看来纵然幽眇,却是成就他们的一部分,自有它的意义存在。
“可岁聿云暮,日月其除,我们终归奔赴的都是未来。”宫远徵扬眉轻笑,轻哼着说道:“所以,我比那位王爷幸运,就不与他计较了。”
“远徵...你...果真是长大了...”
这句话,最初与远徵重逢之时,她也曾说过,可今时今日却是实实在在的感叹。
宫远徵又皱了眉,看了眼一旁认真听着的长安,觉得有些掉了身为姐夫的面子,便有些不满:“姐姐!”
“好好好,该换个词!叫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一直安静听着的长安插嘴道:“姐,你也没和姐夫分开三日啊!”
“就你多嘴!”虞若初睨了眼长安,说道:“好了,我们明日也要走了,趁着今日你赶紧去与朋友好好告个别,来日再见可还要好些年月。”
“好。”长安点头道,又问:“那姐姐和姐夫呢?”
“我啊!”若初笑着看向远徵,温柔道:“我想带你姐夫看看我的过去。”
谁说他们只有未来呢?
那些过去...远徵虽然不在,但她想带他看看那些旧日的绘卷,虽无法真正参与,却总也能窥见些许过往的光景。
云清寺就在附近,与长安分开后,虞若初便率先带着远徵去看了曾经令她震撼的满山红梅,他们一起走过她曾走过无数次的小径,去神殿里拜了她曾参拜多年的佛像。
他们在佛像面前,一道虔诚礼拜,上了三炷香,青烟缭绕而上,朦胧了他们的面容。
虞若初闭眼祈福,只为她所在意的人,求一个消灾免难,吉祥安乐。
宫远徵不信佛,在他看来众生皆苦,唯有自渡才是真,与其求佛不如求己。
相对于佛,他更相信他自己。
但他却也随着姐姐一道拜了三拜,也为哥哥和姐姐求了一个如意和顺遂,他虽不信,却也不想扫了姐姐的兴,就当是求一个心安。
拜完了佛,他们一道走出大殿。
“虞妹妹....”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走了过来,声音惊喜。
若初惊讶:“柳姐姐!”
“方才远远一看,我还不敢认。”柳惜月走上前,紧紧握住若初的手:“走近一瞧,果真是你。”
“柳姐姐怎么会在天镜城?”虞若初真心实意的开心:“去年春闱,江公子高中榜眼,得以入翰林为官,你随着一道去了盛京,可惜那时我尚在病中,无缘为姐姐送行,实在遗憾,没成想今日还有缘一见,还要恭喜柳姐姐,今年要有添嗣之喜了。”
那日恰好她毒发,自然无法出门。
“多谢妹妹,家中祖母今年大寿,自是要回来的。虞庄主的事...还望虞妹妹莫要过于伤怀,毕竟他最牵挂的便是你和长安了。”
“我知道的,柳姐姐。”
柳惜月心下也有些感伤,只能安抚的拍了拍若初的手,又看了眼她身旁的宫远徵,笑道:“去年末,母亲来信与我说你匆忙之间远嫁他乡,我还想着无缘亲自为你送嫁,这位...可是你夫君?”
虞若初和远徵尚未正式成婚,自然还不能称是夫君,宫门的规矩与外面不同,在他们这些大家族之间,断没有未成婚便住到男方家里去的道理,那日她抬着嫁妆出门,在他们看来当然是已出嫁成婚。
只是这其间的曲折,没必要说予他人听,但若初却也不想徒增流言和麻烦,便笑道:“是的,是我的夫君,他姓宫。”然后又看向远徵介绍道:“远徵,这是我旧时好友柳家姐姐。”
宫远徵怔楞了一下,整个心都被那声‘夫君’给撞的乱七八糟,失了节奏。
但他很快回过神,难得笑的温和有礼,他微微点头致意:“柳姑娘。”
“如今外人都称我江夫人,倒是难得再听这一声柳姑娘。”柳惜月感叹,又笑着打趣:“宫公子,你可不知若初这猝不及防的一嫁,城中有多少公子哥儿们捶胸顿足,大叹悔之晚矣。”
“可在我看来,那些纨绔半点也配不上虞妹妹,宫公子一表人才,与虞妹妹站在一道,称得上一句天造地设。”她眉眼间透出几分正色:“虞妹妹这般好的姑娘...还望宫公子好好善待虞妹妹,莫要轻负了她。”
宫远徵心情愉悦,听此反而看了眼若初,心中暗想姐姐这般好,那些人也算是有眼光,随后他注视着姐姐,笑道:“自然不会。”
“如此便好。”她又看向若初,有些担忧:“这些年你缠绵病榻,甚少出门,不知妹妹近日来身体可好?”
虞若初想到前几日的毒发,但依旧微微一笑,说了谎:“已然痊愈了。”
“那真是再好不过,往后我也放心了。”
“劳烦姐姐为我挂念担忧。”
这时,虞若初看到了远处走来的江孟,她便说道:“就不打扰姐姐与江大人上香了,我和远徵也还有些事,只能在此别过。”
她褪下手腕间戴着的玉镯,放到柳惜月手里:“柳姐姐,今日一见实在欢喜,但我明日便要远行,你孩儿的洗三和满月,我定是无缘亲临,只能以此略表寸心。”
柳惜月忙推辞,却最终拗不过若初,只好替腹中孩儿收下贺礼。
虞若初他们正要走,柳惜月犹豫几许,却是突然又叫住了她们。
“虞妹妹。”柳惜月神色有些挣扎,却仍是上前一步,缓声道:“其实...三年前的乞巧节,是我让堂妹特意支开你和长安的。”
“...?”若初疑惑的看着她。
“那一日...我给虞庄主送了七巧红绳...”
虞若初怔了怔,在天镜城有一风俗,在乞巧节当日,女子若有意中人,可以送上自己亲手编织的七巧红绳,倘若对方也有意,那么就戴在左腕上,而后便可请媒人父母上门提亲,并不算私定终身有违风俗教化。
而男子也同样,若是有心仪的姑娘,可以送上中心有红豆的莲灯,女子若有意,便会回赠绣着相思红豆的绣帕。
柳姐姐这意思...
虞若初不知如何接话,但柳惜月却莞尔一笑:“虞庄主自然没有接,虞妹妹也别误会,我如今很是美满,孟郎待我极好,公婆也很是明理,不过是情窦初开时的一点情思,我自是还放得下的。只是...”
柳惜月却难免想起了那一夜。
那时,天镜城灯火璀璨,人影幢幢。
在微风轻拂的禅月湖水榭里,身姿清俊的男子长身而立,庄重的对她行了一礼。
“清欢不渡,白茶不予。”那曾是她倾慕多年的人,他站在她面前,郑重的拱手一拜,沉沉的声音里都透着深重的情意,他直言道:“此一生,我只等一人。”
“实难回应姑娘的深情厚谊,还望柳姑娘日后能觅得知心人,共赴白首。”
那时的她为此心伤不已,心中也无法不嫉妒羡慕那位被这样的男子珍藏于心的姑娘。
可如今...
“虞妹妹...”柳惜月有些感怀往事,却莫名的执着一问:“虞庄主他...等到了吗?”
那样好的人,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虞若初听着她的叙述,心里有些苦涩,但良久,她最终还是轻轻一笑,道:“等到了。”
“哥哥他...从未空等。”
是的,哥哥他从来没有独坐空等。
这么多年来,纵使他与郡主从未阐明心意,即便他们天各一方,可他们一直都是心意相通的,他们不约而同又心有心犀的在做着同样的事。
他们从来都是相互奔赴,从未错付。
“如此...”柳惜月原想说如此便好,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真的好吗?
终归是情深缘浅,造化弄人。
能被那样的男子所等待的姑娘,定也是一位世间少有才情不俗的女子,她...又该有多伤心呢?
最后,她只能无言拜别。
她想...还是要珍惜眼前人,有的时候能有一段姻缘已然是万分难得,自当要好好珍重。
虞若初和宫远徵看着柳惜月走向了她的夫君江孟,两人一道携手向大殿里走去,行走间那位江大人百般呵护,眼神关切,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若初笑了,虽然日后无法相见,但大家都在往前走,日子会越来越好,如此便好。
“姐姐。”这时,宫远徵突然凑近了几分,轻声道:“我这一生,也只有一人。”
猝不及防,若初回眸看她,被他炙热的目光一烫,脸颊微红。
“你今日...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
她甚至在一瞬间怀疑,在她面前的怕不是宫子羽?
“哪里有?”宫远徵笑了:“不过是由心而生,有感而发。”
一字一句不是说话的技巧,而是实言和真心。
“要知道,这可是在神佛面前,可不能说妄语。”虞若初笑着看他,望了眼身后的神殿。
“当然不是妄语。”宫远徴目色庄重。
他所许下的,便定能做到。
但事实上,他不是对神许诺,而是对他自己。
因为他只信自己。
“好,我自然信你。”虞若初心尖温热,牵起宫远徵的手:“走吧,今日我们还有好些地方要一一走过。”
“好。”
两人牵着手沿着云清寺前长长的石阶,一步步拾级而下,寺庙的钟声在身后响起,香炉烟雾缭绕,他们渐行渐远,浓郁的檀香味也渐渐消散。
“姐姐,刚刚柳姑娘说的七巧红绳是什么?”
“怎么?你想要?”
“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