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吃不完才卖超市。”他眉眼含笑,一副跟她分享行业机密的模样。
向往戛然而止。
贪图口腹之欲没什么。
帝都软红香土,总能吸引各种各样欲壑难填的人远道而来,她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他装修胡同的时候,经常拿干馒头配凉水凑合,偶尔的热菜也就是附近快餐,远不如王陵珊提出的那家。味道鸡未必肯吃。
这事不对头。
即使淡去时间,将千百年间来来往往的人都列在一起,能找出多少个欲壑难填却可以轻而易举禁欲的人呢?
这种人大多极理智,极严苛,也极嚣张。是最清醒凶狠的一类。
虽不能说所有做到如此的人都是反派。但只要不幸站在这种人的对立面,谁又不是少说得脱张皮?
“我有一个问题。”他打断她的思考。
“您讲。”
“如果王总只需要一千万。为什么选我?”
闪电横空,撕裂天幕。
王陵珊愣住。
确实,蓟城大部分认识她的人都叫她王总。
作为上市公司的执行总裁兼股东,她不缺那一千万。
可是作为王陵珊,她需要一笔没人知道与她有关,且永远不会沾染她身上那些恩怨的钱——刘幸福得了肠癌,协和的医生说发现早,做了手术五年生存率可以高达百分之七十。
王陵珊知道,如果各方面的条件打到满格,刘幸福能活得更久。
刘幸福没有钱,她的仇人又太多。等她两眼一闭,刘幸福甚至连准时复诊的号都抢不上。
于是,大半年之前,她蓄谋了他们的初次见面。
她买了一顶假发,用Armani 5号粉底涂黄所有暴露在阳光下的皮肤。在蓟城沙尘漫天的春季,从动物园买的假LV里掏出新打印的名片。
“蓟城地产王府井分店业务员,王陵珊。”
中介小王在那一刻诞生。
“刘幸福住院了,我是他同事。他住院前特意嘱咐我说您急着买这院子,把卖家的大致情况都跟我交接过了。”
那天闲聊,他对小王说他从耶鲁留学回来没找称心的工作,赋闲在家。小王适度表达了对留学生活的好奇,还说自己的客户里有很多老板和高管,可以给他介绍工作。第二天,他给小王发了一份简历。王陵珊第一时间帮他转发给了对手公司的人力,给他截图,还建议他去G2000买一套西装。
他们的友谊从此开始。
关于獠牙。
各自都破绽百出。
只不过逐鹿不见山,大家都恰到好处的选择性失明,保持了应有的边界感。
在他们的关系当中,最核心的部分始终是他急需购买寿比胡同那座债务复杂的宅子,而她想要钱。凡此以外的事,都是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事。
既然他摆出一副爱笑、懒散、温顺的模样。
她就当他是个爱笑、懒散、温顺的人来相处。
中介小王和待业青年成了最亲密的朋友。
她为他解决一切生活上的后顾之忧,他慷慨解囊以十倍于市场价或者更高的报酬聊表心意。
他们挽着手臂一起看展览、旅行、下厨、淋雨,亲密胜于知己。心底里却比仇人更清白。
王陵珊望着天花板思考。
如果有一件事不可以跟中介小王提,只能跟王总谈,那这一定不是件好事!
蓟城是拜物主义的帝王之都。铁铸的高楼叠了金,最贪财的老饕,最恋权的民蠹,以及最清澈、最纯洁、最坚定的妙人儿就都聚到一处里了。在这儿,森林法则才是打不破的诅咒,不论理想是否崇高,不论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想从城市的底楼爬到上头去,身上远不止要沾上敌人的血,也必须浸透自己的血。
小王是个好人,可王总从来不是。
“杭老板想跟我谈什么生意?”
“风月。”
窗外雨水磅礴,飘蓬似火。
王陵珊一直认为他是个绝色。
他的脸是那种深邃、东方、浓烈的俊美。
加上他身材比例优越,腰窄臀猛有恰到好处的精壮,打从王陵珊认识他以来,他身边就从来不缺狂蜂浪蝶。
如果只是为了填补寂寞和深夜……
毫无恭维的说,只要他想,甚至不需要表现出有钱,一个星期七天他绝对可以风月无边。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需要大费周章找王总来帮忙呢?
答案太简单!
因为他的图谋在王总本身。或者说,他起码有一部分图谋在王总本身。
如果来日方长,那这个事必须推掉。
可她就要死了。
除了她和想要杀她的东西,谁知道她就要死了呢?
这倒让她可以从他身上再讨要些便宜。
反正来日两腿一蹬,不能算她无心守信。
王陵珊和颜悦色的笑起来:“您往细处说说?”
“我帮王总处理掉身后阴魂不散的脏东西。王总呢,帮我搭一门婚事。这生意稳赚不赔。”他循循善诱。
王陵珊原本想好的台词在心里冷不防跌了个趔趄,“哗啦”一下全洒在地上。她盯着他:“阴魂不散的东西……是什么东西?”
“这两天准备杀死你的东西。”
“它,什么样子?”
郁杭摇头:“不知道啊。这种东西就像《名侦探柯南》里的小黑。要有一个妈洒卡,哑巴理,纳鲁轰动的流程,才能在大结局的时候看到它的脸。”
“您还看《名侦探柯南》?”
“一开始看的是《圣斗士星矢》和《七龙珠》。”
这个话题多少有点出现的不是时候。
可是多年之后,王陵珊从尸山血海里挣扎着往外爬的那天,最后支撑着她的也是这段平平无奇的对话。
十几年的颠沛流离兵戈白骨,她的心底里始终保有一处平静。她铭记着那片回不去的故土,铭记着热闹和平的蓟城。愈是艰难,她愈坚信在永恒的时间影像中,郁杭跟她长长久久的停在初识时的这个大雨滂沱的傍晚。他裹着柔软的被子,笑着询问她的意见。她只要答出一个“好”字,这世上便永远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
他们讲着漫画,像城市里最平凡的年轻人。
“那您现在追《火影》不?”
“弃番了。我为了学他们那个跑步方式摔了一跤。我发现这个番不科学。”
“龟波气功比通灵之术科学?”
“很科学的。有机会去无人区可以给你表演一下。小小波。”
王陵珊没有继续跟他闲聊。
她佯装轻松的笑着,微微避开与他对视。
余光中,他明亮的眼睛里倒影着她微微颤抖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她能透过他漆黑的瞳仁看见在自己灵魂深处的荒原里,那个躺在地上等待死亡的干枯的生命。
窗外道道闪电接连劈落。
王陵珊心里头那微弱的,没被证实的希望,也像是外头突然亮起的电光。一下一下,在心脏深处撕开绝望。
她缓缓用力握紧藏在宽大浴袍下的手。
郁杭迟迟等不到回应,便转头走神去看雨。
“王总眼睛有问题。看不见鬼怪,但能看见死期。以王总的体质,应该能感觉到身后跟着点东西吧?”他自言自语。
王陵珊也望着那雨。
雨幕中,白日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