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死吗?”
杨见山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听见身边一个年轻的声音问,他微微抬眼,是一个尚且稚嫩的面孔。
“不会的。”
“可是我看赵师兄已经走了。”又有人小声念叨。
杨见山回头一看,的确,方才一直坐镇的赵从南确实在与一名弟子说了几句后,便跟着消失了。
他的心重重一沉,面上却不显,缓声安慰道:“没事的,可能是剑阁有其他命令吧。”他抬眼望了一圈,见到前方的旗帜高悬,眉头又松开了。
“你瞧,对面的甘师姐还在呢。”
在风中飒飒招展的卯峰月纹旗成为了一根定海神针,稳稳杵在风暴眼的中心,让微微骚乱的队伍安定下来。
“是啊,甘师姐都在,她可是涂长老最得意的弟子了,我们死都没关系,涂长老一定不会让她出事的!”先前慌乱的弟子如今倒起了玩笑。
谁也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心。
而此时,他们谈论的当事人差点一鞭子给赵从南开瓢。
“甘樽月你!”长相英俊的男人握住她的鞭尾,手心火辣辣地疼,他愤怒开口。
“孬种,滚!”
甘樽月凤眸冷厉,她一把抽回了鞭子,舞出破空音。
“你就和这群废物死这儿吧!”赵从南讥讽道,他猛地甩袖离去。
“甘师姐……”她的近侍靠前,还想再劝,“要不你还是……”
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人冷冷一扫:“废什么话,起阵。”
“我不能丢下他们。”甘樽月道,她飞身而上,擎住了摇摇欲坠的卯峰旗帜。
“众弟子听令,随我旗语,列阵除魔!”
“是!”千人应答。
*
杨见山是唯一走到中心的人,身边弟子杀红了眼,鲜血和断臂飞溅,像是泼天洒落的红墨。
那个怪物,那群怪物,隐藏在雾里,他们贪婪地吞噬血肉,然后长出了肢体,断肢残躯囫囵拼成了一个扭曲的形状。
亡者的头颅被提起,一起瞪大了眼,目眦欲裂,血丝遍布眼白,像是被捏碎的熟鸡蛋,他们瞳孔里燃起了仇恨的光。
像是要丧失理智的野兽。
惨叫从他们的喉咙里嘶吼出来,几乎要撕裂耳膜。
甘樽月斗不过它,柳青锋也被击飞,但怪物似乎对他视而不见,只是直直地扑入了人堆。
于是杨见山提剑闯进了雾气深处,他一遍遍挥剑,从那些恶心扭曲的肢体上斩下被禁锢的同门。
然后,他就被那东西“看”见了。
无数亡者的瞳孔转了过来,明明没有焦点,却给人一种从骨子里渗透来的森冷恶意。
“想死?”
雾中有东西在呢喃。
杨见山吓得腿都在哆嗦,他强忍泪意,依旧持剑向前,色厉内荏道:“今日必除了你!”
“很好。”那东西笑了起来,所有头颅都“咯咯”地咧开猩红的嘴。
“回来!”身后,是甘樽月嘶声的叫喊,身前,是逐渐凝出数十条的利镰般触手。
忽然间,杨见山心突然定了。
他突然想,当年沈剑圣见的、少荏剑君见的、酉峰同门见的——是不是同样的场景?明明是无法战胜的敌人,他们依旧没有丝毫胆怯。
或者尽管害怕,他们也能握紧剑,大喊一声——
“你来啊!”
话音未落,数道利镰重重劈下,每一刀都能将他斩成两截,直至剁成肉泥!
“不要!!!”
突然,身后甘樽月的嘶吼戛然而止,兵刃声音弱了下去。
他感觉到一阵风从后吹来,带着清新的、馥郁的水汽,冰凉凉的,宛若春溪拍岸,溅起了水花。
然后,触手在他面前被齐齐斩断。
那股风,拂过他的肩膀,直直往前吹去,它化作利刃,破开了一道天裂。
拂雪剑意。
他瞪大了眼,浑圆的泪从眶中溢出。
巨大的黑雾怪物被破成两半,它似乎愣住了,身体化雾。虽然没有先前那么迅速,但依旧像是磁铁一般,重新聚拢过来,汇成了狰狞的模样。
风沙迷了他的眼,恍恍惚惚中,杨见山回头,却见一个身影迎风而上。
定睛一看,他吓得肝胆欲裂,也顾不得什么,疯一般迎了上去。
“沈扬戈!别过来!”
“你别来!危险——”
可来人却一边往前飞奔,一边高声喊着:“停下!”
“停下。”
终于,沈扬戈冲到了怪物面前,他一把拽住了杨见山,反手将他推了出去,自己没入黑雾之中。
他脖颈上还裹着血污的布条,嘴唇干裂,那双本该清澈的眼睛却因毒依旧遍布血丝。
他浑身都是被围猎的罪证。
可就是这样一个“证据”,如今却站了出来。
他声嘶力竭,一脚深一脚浅地扑了过来。
年轻的少城主跪倒在怪物脚下,眼泪簌簌滚落,他哽咽着,恳求道——
“住手……雷叔。”
怪物停止了咀嚼,停止了一切动作,所有头颅“看”了过来,它们脸上维持着扭曲的神态,可凸出的眼珠却颤抖起来,机械转动,齐齐俯视着脚下的人类。
所有人竟然从那些可怖的脸上,看出了堪称“痛惜”的神色。
怪物缓缓放下手,没有动作,那些脸却一齐哭了起来。
“它们”却嚎啕大哭,长大嘴巴,从断裂的咽喉发出啸音,干瘪的脸上淌出血泪。
“够了。”沈扬戈囫囵用衣袖擦了脸,他竭力挤出一个笑,声音颤抖。
“你走吧!”
他伸手触碰到那团黑雾,像是要牵起它的衣角,一如幼时那样。
霎时间,一阵轻灵的铃音从天外传来。
叮铃——
所有人的视线被铃音吸引过去,只见遥远的天幕上,骤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虚影。
是真言净世转经轮。
它悬浮在半空中,金色轮廓勾勒出复杂繁琐的线条,转筒一圈圈转动,荡开云翳。倏忽间风起云涌,本来阴沉沉的天骤然大亮,金色霞光从荒漠尽头透过来,铺就了一条通天的路。
恰好延伸在沈扬戈脚下。
叮铃——又是一声。
只见沈扬戈指尖触碰的地方,黑雾一点点褪色,先是发白,随着白色愈盛,最后镀上金色。众目睽睽之下,怪物下半身褪成灰白,已近消散。
怪物从雾气中凝成黑爪,俯身往下,小心地摸了摸青年的头。
沈扬戈低下了头,他满面泪痕,却不敢对上它的视线,只能一遍遍恳求着。
“雷叔,你们走吧。”
“停下吧……”
他不能再让他的至亲伤害其他人了,哪怕是为了他。
哪怕是背叛,他也要亲手送走他们。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怪物深深看了孩子最后一眼,有些难过。随着执念溃散,它小山般的身躯渐渐虚化,从底部开始,化作淡金光点,洒了漫天。
在它消失的最后一刻,冥冥之中,像是谁勾住了他的发绳,轻轻一扯。
啪嗒一声,像是崩断的弦。
红绳霎时断裂,墨发垂落,一枚铜钱滚落在沙上。
沈扬戈呆坐许久,他低着头,用脏兮兮的手捡起了铜钱,拢在掌心看了许久,一滴眼泪溅在上面,融化了尘土。
连他也不要他了。
原来他那么讨人厌啊。
他在沙上掏了一个坑,将铜钱埋了进去,立了一个小小的坟冢。
“你们自由了。”
他压实沙土,随即又摸起发绳,在断口系上死结,拢起头发,重新束起马尾。
好像什么都没变。
沈扬戈撑起身子,头也没回,径直走上归途。
他说:“你们不是我的仇人。”
所以,活下来吧。
他的发间系着一根褪色的红发绳,末端不再坠着铜钱,只打了死结。
追兵愣愣看着他离开,竟没有一人上前。他们像是恍然醒悟一般,笼罩在身上的杀意被涤净,此时才从浑浑噩噩中脱身,茫然地看着前方。
他们在做什么?
有人目露迷茫,呆愣地看着自己沾血的手,这场杀戮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们是因,他们是果,因果报应却让受害者承担。
如果是他们,根本不会站出来拯救所谓的“仇人”。
有人的剑霎时脱手,长剑“呲”地没入黄沙,竖插着宛若一个坟冢。那人泪流满面,朝着黄沙里的背影跪地长拜。
“剑圣大人!”
一时间,无数武器落地,狼狈的追兵跪地,朝着罡风四起的地方齐齐拜送。
山呼——
“剑圣大人。”
沈扬戈的身后,罡风再起,逐渐形成风暴。风卷狂沙,遮天蔽日,筑成了参天沙墙,彻底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他将至亲、至爱留给自由,将自己献给囚笼。
至此,幽都迎回了他们的王。
唯一的幸存者,唯一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