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甘棠山,沈扬戈没有跟着他们,转身去了邳川。
在少荏剑捅穿傀儡心脏的瞬间,剑柄上的夺灵符红光一闪,便将姜南逸散的魂魄收拢。
与此同时,南虞鹤宫里,鹤镜生单手抵额,忽觉一阵心悸。他赫然抬眸,望向一处地方,许久,又闷声笑了起来,眼底却异常冰冷。
很好。
小宠物被夺走了。
他轻轻咳嗽,衣袖上沾了一抹红,像是雪地盛开的梅,又漫不经心地拂袖而起,展开双臂,鹤童便恭恭敬敬地迎前,替他披上大氅。
衣摆逶迤落地,无所不知的神离开了他的宝座,一步步走下台阶。
“看起来,得去一趟了。”
*
沈扬戈丝毫不在意自己被惦记上了,他用琉璃熔给姜南造了容器,又将少荏剑里蓄养的魂魄注入,等到那个披着狐裘毛茸茸的身影凝聚的瞬间,把一小片的木石之心融了进去。
蓬勃的木石之力重新稳固了血脉,它在琉璃熔的躯壳中生根发芽。
他后退一步,和周见霄站在一起,看着那个身影缓缓成型,由透明的轮廓,一点点地凝实。
咚、咚咚——
是心脏跳动的声音,从若有若无,到微弱可闻,最后逐渐强劲有力。
它重新集结成一颗生机勃勃的心,那是新生的初始。
是当年死在绛雪境的姜南。
周见霄眼一下就热了,他踉跄上前,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床边,急切膝行过去,覆上了那人微凉的手。
柔软的触感传来,渺远的未来一下有了终点,他被牵引着落地,重重长叹,像是要将心肝脾肺脏一起吐出。
而沈扬戈却在宁静中转身离开。
周见霄听到了动静,转头喊住了他:“多谢。”
沈扬戈停下:“不客气。”
“沈公子,我们应该认识吗。”
沈扬戈看着他的眼睛,一时恍惚,他没有从里面看到熟悉的神情,只是温和的打量。
他道:“不认识。”
不料,周见霄笑了起来,他牵着姜南的手,带着长辈的熟稔:“可我觉得,我们是该认识的。毕竟除了我和姜南,没人知道我的剑可以杀他。他说过,只有少荏剑,才能让他心甘情愿赴死——可你却知道这个。”
因为他是我师父啊。
沈扬戈在心底小声回答,他摇摇头:“鹤镜生说的。”
南虞境主,天下无不知之者——倒是有可能。
周见霄也没说信或不信,只是静静等待着姜南醒来,沈扬戈则是轻车熟路地推开了药庐的门。
宁闻禛看着他按照方子,将各种药材称重,研碎,逐一倒入钵中。最后,他掏出了赤心石,又滴入了自己的血。
是寂相思。
完全正确的寂相思。
姜南醒来时,药炉的火才歇。
沈扬戈裹挟着厚重的药味走入,就见周见霄拥着失而复得的人,罕见红了眼眶。姜南循声看了过来,眸光好奇,他长着一副少年气的模样,眼尾微微上翘,像是矜傲的小狐狸。
他死得太早了,再也长不到成熟的模样。
此后又一遍遍死在爱人怀里,千人千面,不曾用过自己的模样。
在对上姜南的眸子时,沈扬戈有瞬间怔愣,他飞速别开眼,又抬手叩了叩门,打断两人相聚。
“事情办妥了,我来告辞。”他依旧不敢看姜南,“先前拜托的事,还望剑君多费心了。”
周见霄点头,手依旧黏在姜南的腰上:“自然。”
“你是?”姜南歪歪头,显然对这个贸然闯进来的白面具颇为警惕。
“是他救了我们。”周见霄捏捏他的脸,又冲沈扬戈道谢,“不过区区小事,我已经通知人向剑阁递帖澄清了——大恩大德,无以言谢,若是沈公子还有什么需要我的,但说无妨。”
“没什么了……”沈扬戈转头欲走,才迈出一步,脚步又顿住。
他想起了什么,扶着门框,声音很轻:“还有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找我,就说不知道。”
“谁会来找你?”姜南冒出了脑袋。
沈扬戈的手指紧了紧,有些局促:“可能也不会来吧……”
“我的……”他的声音一顿,抬起头,定定注视着面前熟悉的脸庞,倏忽笑了起来。
“我的兄长。”
只是兄长而已。
*
用木石之心的碎片重塑姜南身躯后,沈扬戈又不眠不休地赶回了甘棠镇。
宁闻禛昏睡数日,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唤醒不了,众人急得团团转,求了医修问诊,不成想都探出了个“炁阴之体,注定早夭”的结果。
于是,雷云霆大手一挥,开始分头行动,只留华月影在家,各自根据线索去寻那些隐世大能——无论如何,都得把人从洞里薅出来,想法子救人。
鸡飞狗跳中,倒是没人想起了沈扬戈,只道他是那日被骂狠了,自己滚回幽都思过。
傍晚,华月影又来看了一次宁闻禛,见他依旧阖目不醒,只叹了口气,掩门离去。
片刻后,吱呀一声——
房门被缓缓推开,像是怕惊扰谁一般,一个身影悄声进来。
是沈扬戈。
宁闻禛看着他绕过屏风,先站着发了会儿呆,回过神来,又如梦初醒地在木凳上落座。
他规规矩矩地坐在一旁,不远不近。
连日来的风尘仆仆,让他露出倦色,眸子像是蒙了灰尘,不如往日熠熠生辉。顾念他们说的,自己会带来愧疚与痛苦,沈扬戈也不敢靠近,只敢远远看着。
他一遍遍用目光扫过那人的面容,眼睛干涩,都舍不得眨一下。
看一眼就少一眼。
宁闻禛坐在他的脚旁,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上,又见那人解开了护腕,一点点卷起衣袖。
他顺着目光看去,右臂内侧已是完整的图腾,九瓣莲纹,如此清晰地拓印在皮肉之上,像是蜿蜒的蛇,探出森白獠牙,一点点啃噬血肉,腐蚀出溃烂伤口。
“一、二、三……”沈扬戈数着莲纹,数来数去都是缘分已尽。
他掩下衣袖,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宁闻禛知道,那是他无声的求救。
可那时的他,却没有听到。他错过了无数次的机会,最终把那人送上了绝路。
沈扬戈独坐待天明,舍不得挪开目光,直到晨光熹微,他眨了眨酸胀的眼睛,眯眼看了眼窗外:“天亮了。”
真好,今天是个晴朗日子。
“闻禛,我不会再想你了。我找到了,找到了很爱很爱我的人。”沈扬戈轻声道,他弯着眉眼,声音散在风里,宛如一缕烟,“我要去找他了。”
可宁闻禛知道,他找不到。
至始自终,都只有他。
他就是沈扬戈的死局。
*
在宁闻禛离开剑阁的那一日,沈扬戈跋涉千里,回到了家。
他清理了所有的通明雀碎片,抹去了回家的道路,足迹被覆拥上来的黄沙掩盖。
每走一步,身后的荒漠就辽阔一寸,黄沙又厚一尺,直至将所有痕迹都掩在时间之下。
他在城门前驻足,回头看去,金乌在眸中坠落,黄漠敛去最后一丝天光。
谁也没来。
本来就不会有人来。
沈扬戈收回目光,他孑然一身,抱着一捧破碎的通明雀,走入空城。
那一刻,宁闻禛突然懂了姜南的话——他是想你来找他的。
其实沈扬戈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哪怕只是简单的三个字,不知道,但却盼着来人能问上一句:你知道扬戈吗?我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他会问吗?沈扬戈没有答案,也等不到答案。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也许不会,可内心深处总是有一小点的希冀,微光一般,忽明忽灭。
如果他问了,就说不知道。
如果他不问——
也没关系。
不问,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