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宁闻禛只觉得很冷,那种爬满脊背,渗入骨髓的冷意,让他无端打了个寒颤。
他跪在地上,一点点蹭去红珠的灰,晶莹剔透,宛如一滴艳红的血。
此时,他开始庆幸,甚至感谢那个不知名的魔修,感谢他在邳川城外的埋伏。那个自称九烛的蠢货,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是得意洋洋地喊出了那句——
只有骨才能补骨。
于是,像是坍塌的骨牌,一环接一环,无数帷幕被囫囵带下,露出了后面血淋淋的真相。
他回到了邳川,从姜南口中得到了验证。
不是偶然,不是无端的妒恨,是阔别已久的重逢。
他甚至不可控制地去想,如果他没有遇上九烛,没有回头,是不是一切会顺理成章地翻篇。
像是沈扬戈计划的那样,幽都城在某一天突然消失,所有人找寻未果,只会认为他在赌气、无理取闹,而传讯玉剑也不会预警——
所以没有人会发现。
他们会把他远远抛之脑后,甚至会松一口气,因为自己眼前再也没有一个碍眼的,又无法置之不理的存在了。
像是剜去了一块腐肉,只疼一下,就会痊愈。
也没有人会在乎,曾经有一个人,用自己的一切换来了皆大欢喜的团圆结局。
付出的代价却极少,只是一个“沈扬戈”而已。
他将在孤寂中永生不死。
宁闻禛的呼吸几欲停滞,他抿着唇,将那颗血滴般的红石系上络子,藏在衣襟,紧紧贴着心脏。
咚、咚……心跳沉稳有力,与血泪共振。
他抚着心口重重舒了一口气,幸好,一切还在。
此后,宁闻禛再也没有去找过沈扬戈。他回到了城主府,收拾好房间,整理琐碎杂物,准备久住。
日子就不紧不慢地过着,府邸里升起袅袅炊烟。大漠里没有风,静得出奇,那缕烟就径直往上,像是笔直的线香。
清晨,他先浇了沙棠树的水,又将庭院打扫干净,中午洗手作羹汤,下午在藏经阁或者演武场修习,一套拂雪剑法锐意十足。
等将捆着的柴斩成粗细均匀的小块,他就结束了一日的安排,随意用点剩的饭菜,开始静思。
城中始终有一双眸子,不经意地看向这里,又缓缓收回。
沈扬戈想不明白,这个突然回来的“少城主”究竟想做什么,他的想法十分简单,想不明白就去问个明白,于是,一个傍晚,他叩开了城主府的门。
宁闻禛刚擦好剑,正准备清洗兵器架,拉开门时,洁白的手臂从挽起的袖里探出,像是玉石一般,泛着莹润的光泽。
似乎白得有些晃眼,沈扬戈下意识后退一步,撇开了目光。
见到来人,宁闻禛先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火速撩下衣袖,薄衫黏在湿润的皮肤上,有些滞涩:“你……快进来!”
他赶忙让出一条道,也低下头,不敢对视。
“不用,我就是来问问,少城主还要待多久。”
闻言,宁闻禛一顿,又抬起眸看他,沉默片刻,他忽而扬起一抹笑:“你都说了,这是我的家,待多久都是可以的,你没有权力让我离开。”
这话说得带刺,沈扬戈皱眉:“你不离开,等幽都城闭,又要等七年。到时候,就是你想出去,我也放你不得。”
“七年……”宁闻禛嗤笑一声,他眼里似乎有泪,“很长吗。”
说完,他转身就走,不管身后的沈扬戈是否跟上,走了几步后,身形微滞:“进来吧,这也是你家。”
也——这个字像是风筝落下的线,轻轻系上沈扬戈的腕。
他突然感觉自己是漂泊天际的鸟雀,倏忽被套住,拉扯着落地,尽管扇动着羽翼想要逃离,但一种无形的魔力,正牵引着他迈向熟悉又陌生的陷阱。
那又被称之为“家”。
倒也没错,他是守城人,这片空城哪里不是他的家呢。沈扬戈按捺下隐隐的失控,坦然跟着那人走入了内院。
城主府大不一样了。
像是活过来了,沙棠紧簇地开着,红艳艳的,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映衬着火红的天幕,像是点燃了万里云霞。
枝头沉甸甸坠着花,过的时候,轻轻敲上了宁闻禛的头,随即花枝乱颤,笑作一团,抖动着身子摇下几瓣花叶。
沈扬戈顿了顿:“现在不是开花的时候。”
“我偏要让它日日开。”宁闻禛回头,隔着垂花门,他陷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熠熠生辉,那么通透又锋利,像是暗处窥探的凶兽,带着化不开的执拗。
“夜夜开,开在每一处我能看到的地方。我要让它在整座城里种遍,这样——”他转过身,声音散在风里。
“你也能看到。”
沈扬戈的心念一动,似乎枯木下的土壤翕动着,有什么叫嚣着破土而出。他暗自蹙眉,将异样压下,跟了上去。
来到后院,石桌上摆着一碗冷透的面,汤敛干净了,结成了一坨,板结在碗里,看上去就让人毫无食欲。
“吃了吗。”宁闻禛瞧见沈扬戈盯着那碗面坨。
沈扬戈收回目光,摇摇头:“没有。”
转经轮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他们默契忽略了这点。
“太好了。”宁闻禛扬起嘴角,他不住往身侧抹着手上的水,语气轻快,“那我给你做点,你等等我吧。”
话音落下,他又揪着衣摆,抿唇等待那人的回应。
若是往常,沈扬戈一定拒绝了,可如今,陷在那人忐忑的目光里,一个“不”字显得那么沉重,它像是一块冷硬的石头,若是说出口,就会掉在面里,从那人喉头灌入,破开食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是不是又会哭。
沈扬戈心里叹了口气,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