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从哪发出的声音,谢睢听见有人问:“所以,我尊贵的修士朋友,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故事吗?”
谢睢做了个请的手势,“愿闻其详。”
【神明少女】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很爱我的父母的。这话说的有点多余,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讨厌自己父母的孩子呢?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孩子的,尤其是在灾难发生的时候,人心是很难揣测的。
我在十一二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全镇最幸福的女孩。别的女儿家要么早早被卖去为奴为婢,要么就丢给富裕些的人家做童养媳,要么就跟着父母兄长下田做事或者在家织布。她们大多吃不饱穿不暖,大多也面黄肌瘦的,饿得几乎要晕厥。
比起她们我简直太幸福了,我的父母极为疼爱我,他们不让我帮忙,不让我干活,日日拿着好吃好喝供养我。其实我是很惭愧的,因为我并没有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却享受着全家最好的待遇。父母忙起来常常半个月都和我说不上一句话,能陪着我的只有我弟弟阿缘。
可惜我不会说话,我是个哑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哑的,或者说我根本就没张嘴说过话——即使有说话的能力也不会说话。阿缘小时候会问我,“姐姐,为什么爹娘小时候不教你说话?你为什么不会说话?”
我也不知道。
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是阿缘这样的小孩子懂的东西我都不明白。有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和家里被圈养的牲畜没什么两样,笨笨的,什么都不会。
不过我一直相信父母这样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他们只是太忙了,对!他们就是太忙了,忙到根本抽不时间教育我。
阿缘常常回来找我,因为我的房间里有好吃的点心。听阿缘说那东西叫“糖酥饼”。
阿缘会跪坐在我的床边一手啃着糖酥饼,一手拿着他的识字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还会给我讲他在学堂都做了些什么。我听得很开心,真的,我很开心很开心,除了阿缘没人会和我说话。
我听着他讲的外面的世界,我就也想去看看。从小到大我甚至都没踏出过房门,吃喝拉撒睡都在小小的房间里。我想看看其他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她们吃什么,她们会说什么,她们会不会像阿缘一样和我做做伴。
日子这样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有一天爹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狠狠地甩了阿缘两个巴掌。小孩子的。脸颊瞬间涨红了,嘴角有血流出来。
我吓坏了,我不知道爹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阿缘只是和我做做伴,他什么也没有干啊!他没有干坏事啊!为什么要打我弟弟?我弟弟是个乖孩子!他是听话的乖孩子!
其实我心里是很惧怕爹的,也害怕娘,我爱他们也怕他们,多么可笑。可是我对他们这种因血缘和供养关系带来的天然的爱远比不上我对阿缘这个完全占据了“亲人、朋友、伙伴”所有陪伴的人的爱。我一把扑向阿缘,因为不怎么下地所以我的动作显得笨拙而僵硬,我的脚背被榻边不齐的木条划出一道细微的伤口。
这道伤口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根本看不出来,可在我这张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显得莹白的皮上却格外刺眼。那个被称为我爹的男人又惊又慌,端着我脚的双手甚至在颤抖。
——他在害怕。
——他在怕什么?
我不知道。
转而他又怒了,他气急败坏地要打阿缘这个罪魁祸首,我就把阿缘死死的护在身下——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我弟弟。
见我这样那男人就不动了。
他喊:“兔崽子,从她身底下钻出来去读书。”
阿缘满脸担心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不会受罚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受罚。
我就摸摸他的脑袋笑了笑,读书好呢,读书要紧,阿缘说过这是顶要紧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见到了好多人——有爹娘还有一群带着奇怪高帽子的男人。为首的那个男人脸上涂着红色的东西,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他们的身份。但我听爹叫他们“大人”,我就清楚了,这是比爹娘更厉害的人。
那个大人轻飘飘地看了我爹一眼,我爹就不做声了。他几乎要把头埋进自己的胸里,两只耳朵竖起来,讨好地笑着。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觉得他就应该是那么笑的。嘴唇两边的褶皱聚在一起,紫红的干裂厚唇抿成一条丑陋的曲线,然后无论别人说什么都点头应好。
那男人问我:“你叫什么?”
我摇头。
不是不知道,而是我没有名字。我是他们的女儿,是阿缘的姐姐,却是个没名字的存在。
他又问:“你会讲话吗?如果你会讲话,我就带你出去玩。”
我激动地攥紧了床褥,我学着阿缘说话的样子,试着发声,我努力回忆着摸阿缘脖子感受那种震动的感觉。
试了又试,我没成功。
这似乎是他们意料之中的答案,我看见他们都满意地笑了——包括我的爹娘。
然后他们的眼睛要比任何时候——至少是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亮,他们问:“大人,这个品相值多少钱?”
那大人挥挥手,我看见和他穿着近似衣服的男人提了一小袋东西。我爹激动地把那袋东西打开,是几颗白花花的东西,听说这东西叫银子。阿缘曾将有小小的小小的一块,他偷偷塞在我的褥子下,说是给我当嫁妆,这样我出嫁的时候就没有人敢嫌弃我是个哑巴了。
我爹和我娘笑的看不见眼睛。
然后那男人让其他几个人带着我走,去了后院。我第一次走出房间,第一次来到后院,原来后院就是种菜的地方。阿缘说有一堆绿油油的菜,但是天太黑了,我看不清。
突然,有人帮助我的手和脚。
我挣扎起来,我很不舒服,我很害怕。
我娘轻轻地摸着我的脸,她说,“乖女儿,别怕,这是大人在和你玩呢,别怕啊。”
然后我就不动了,我静静地等待着。
那时候我似乎大约是能感觉到好像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是我没有挣扎,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挣扎,真奇怪。
所有人都过来了,他们把我围住,好像有无数双手按着我不叫我动。
我很害怕,最后我还是挣扎了。
第一刀落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一把雪白的漂亮的匕首,刀刃很薄,很快,很快就划破了我的皮。
很痛很痛很痛!
我发出小兽一样的嚎叫,我爹见状就撕开我的衣服,团起来塞进我的嘴里。
于是我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我只能流着泪任由那刀尖立起来,硬生生分开我的皮肉。
他们说:“你女儿养得一身好皮,嫩的跟豆腐一样,神明会喜欢的。”
我听见似乎是我爹的笑,或许是我娘的笑,我记不清了,太远太疼的事情了,很难记的清。
第十三刀的时候我就昏了。
十三刀,这个数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阿缘教我从一数到二十的,我只会这一点。还好是十三刀,要是太多了我就不会了。
那时候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不是像被圈养的牲畜,因为我就是牲畜。因为我爹娘生了我,所以他们就可以随意决定我的生死,可以随意舍弃我。
多好笑的人生。
多好笑的少女。
多好笑的神明。
不过也没关系,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阿缘的房间里有一只漂亮的小鼓——叫美人鼓。那是用我腿上的皮制成的鼓面,他们说只有这样的鼓声才能被神明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