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死士合上的眼皮动了动,语气有一丝惊讶:“你很了解死士营?”
周月心一怔,悻悻不说话了。
死士营那地方充斥着痛苦、责罚、血腥和黑暗,可却是她长大的地方,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很多人的音容笑貌到现在她还会梦见。
她从那暗不见天日的走到阳光下,也仅两个月而已,所以再遇见从死士营出来的人,忽然生了一种可耻的亲切感,没忍住,多问了一嘴。
可她也不愿意再将以往那些事拉出来说。
没听见回答,那死士搭在膝上的手动了动,睁开眼,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瞳孔,转头看向周月心。
看了半响,他冷眼中挤出一丝讥笑:“我早听闻天子脚下有一死士营,乃朝中权贵所把持,前段时间刚被新上任的大官剿灭,你便是从里头出来的吧。瞧你骨骼轻脆、细皮嫩肉,不像是能走武道的。医书倒是临逃命都不忘拿,所以你在死士营,走的是毒道吧。”
这虽是问句,语气却很笃定,毕竟识人辨物是死士的基本素养。
周月心有些窘迫,耳根子微微发烫,她不会撒谎,只能点头:“是。”
灰眼死士极轻地哼笑一声——难怪主公要抢周月心,武道者一百个不行但一千个总能挑出一个能用的,可毒道者数十年不出一个,也是常有的。
罗刹堂的毒师,至今也只有一个,地位很高。捣鼓出来的血蛊和信蛇,可都是拿他们无数武道者的命换的。
灰眼死士没再说话,周月心也不说话了。
庭院又陷入死寂,一盏极微弱的烛灯在桌上亮着,快见底时,灰眼死士忽然睁开了眼。
偏头,见周月心撑着脑袋在打瞌睡。
正好,他也懒得喊,悄无声息起身出门,走入庭院,背着手等着。
几息功夫后,十几道黑色身影敏捷如猫,在房瓦之上跳跃疾跑,跃过庭院高墙便进了院子。
进来后,所有人都站在了灰眼死士面前,最前头的那人报告:
“二哥,计划顺利,已接到主公。但主公身子虚弱,无法与我们一同跋涉,便搞了辆马车,约莫一炷香时间就能到。我们人太多,主公担心惹人注意,就叫我们先回,由大哥和三哥两人护着。”
灰眼死士点点头。他们的辈分是按武功排的,所以大哥和三弟跟着,自然不会出差错。
他语气平冷:“你们辛苦了,今日就歇下吧,这里我守着,等主公他们回来。”
平日这么一说,他们简直就要乐死了,跑着抢着要去找个舒服地睡觉——这庭院前后两进共四个厢房,最好的位置收拾出来给主公住,一间给周月心住,他们其余二十人,只能住剩下的两间以及耳房、灶房。
虽说他们席地就能睡,可如果真有好地方可选,那肯定也不客气。
可今日,兄弟们却站着没动,在黑黢黢的夜里互使眼色,眼里亮晶晶的,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灰眼死士皱眉:“怎么了?”
打头的那人瞪了后边人一眼,而后转头,对灰眼死士笑着:“二哥,我们也乐意等!”
后头立刻有人起哄:“乐意等!”
灰眼死士挑眉,心中有所猜测——他们这个主公,可不一般,就这么一面就能震慑住所有人,叫他们心悦诚服。
“先前俺们还有气,给俺们分这么个娘们,那俺们淌血水十几年冲到榜前不就白费了!最开始叫俺们在荒郊野岭守两家村夫,虽枯燥点但地儿大,喝酒吃肉练武也是一桩美事。
可一听说要上京,给那娇生惯养的女娃儿当护卫,谁愿意来啊,指不定要骑我们脖子上骂我们是奴才呢!”
说到这,打头说话的人挠挠头,发出两声傻笑:“但还好俺来了,那破林子有啥有待的。二哥你是不知道,别看俺们主公娇娇柔柔一美人,说起话来可带劲儿,我们去的时候,主公已经把匕首抵在张家官儿脖子上了,那是丝毫不留情啊。路上又吩咐些事情下来,现在我们个个都有任务,正准备大施拳脚呢!”
旁边的人连连点头,满脸骄傲。对他们死士而言,跟着什么样的主子,就是什么样的命,一辈子就这样定了。
可罗刹堂的死士培养,并不是要杀人机器,而是能转脑筋的绝顶高手。
现在能站在这的人,绝非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夫,要让他们扮个吟诗作对的公子书生,他们照样能叫人辨不出真假。
可书读多了,就容易多想,容易有异心,所以堂主才想了蛊术这么个阴险的法子,把他们的命牢牢控在买家手中,所以他们想活,必定要拼尽全力保护主公。
大头的人一股脑猛夸,其他人也耐不住,连连点头,还补充着:
“就是,而且主公还说,她信任我们,愿意把她的命交到我们手中。还说,等她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就放归我们自由,她说,像我们这样的人,都是顶厉害的人才,应该肆意潇洒,当个快意侠客。”
此人越说越激动,双眼闪着憧憬的光芒。
在中间站着的一人也忙不迭道:“而且还给我们糖吃……”
他从腰带内掏出两颗由印花纸包着牛乳糖,这是今日那上香的夫妇塞给秦越的,现在捧在死士那厚茧丛生、裂痕遍布的大手手心,衬得两颗糖果十分迷你可爱。
话未说话,又有一人跃跃欲试想要说话,却被灰眼死士扬手制止。
他不想听这些大饼,但又懒得多说,只道:“既如此,那一会等主公回来,我们一齐跪拜,也当完成认主仪式。”
众人齐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