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水声渐弱,取而代之的是周屿渐盛的笑声,笑完还在感叹:“我有种预感,这肯定是个风口,早知道之前屿宙公演也试试这个。”
瑜归亦淡笑附和。
她记不起来她说的名字。可能说过,也可能是她忘了,人山人海的英文中文名,周屿提过太多。
“等你来,我一定带你去一次。”每次叙述的末尾,周屿总是会做出一个无需过问她本人的假设,外加上诚挚的邀请。就像她哪怕已经在纸上狂草罗列出全部过程,也必须先在试卷上写个“解”字开头一样。
“看吧。”瑜归亦说。
周屿起早履行这个周末惯例固然辛苦,但个人作息习惯的关系,大多时候是瑜归亦醒着。不过瑜归亦一般很难得主动找她,假装宽容她再睡一会儿,或者只是不想微信的提示音把她吵醒。因为每次对面都会第一时间回复,瑜归亦怀疑她从来不开静音。
要是周末早上没课,瑜归亦会起晚些,推迟一个小时晨练,再回来冲个澡,中午随便吃点,赶着一点钟的英语,下午回家后做好下周的作业。只是偶尔抱着书走在林荫路上,或者大热天里手端一杯冰咖啡的时候,心底会冷不丁窜出一个声音,问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
一个自己从未习惯过的生活。
周屿试图补救过。
“是不是我说的这些你不爱听?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可以告诉我,我去了解,或者拍照给你看。”
夏夜微风习习,瑜归亦一袭睡裙,脚尖触地,椅子慢慢滑过去,头倚着墙。“有歌吗。”
周屿疑惑。
“你音乐账号的歌单。”少女声音如月色穿林,吹散桌前的摇曳光影,淡而轻盈,“很久没见你更新了。”
周屿一时失言。
“岛,能看见你交到那么多新朋友,遇见那么多新鲜有趣的事物,我真的很开心。”手指摩挲着书页边缘,声音就这么哑了下去,瑜归亦快要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是我快期末考试了,想听……想听些好听的歌复习。”
“国内有墙,我换了这边的音乐软件用。”周屿如实说,“我可以给你这个,如果你……”
“挂梯子也很慢的,我知道。”瑜归亦体谅地笑笑,“其实你的歌单我还没听完呢,原本想多囤一点,看来是不行了。”
“有新的。”周屿坚持道,“等我找个梯子,这两天把歌导过去。”
“来不及啦,期末我们班封闭式训练,这周末过完我妈就没收我手机了。”她开玩笑,“期待一下我的暑假吧?下次打电话就不用听我讲无聊的学习上的事情了。”
切水果的小刀偏了一瞬,周屿一不留神切到手指。
国外暑假放得早,她一部分朋友要回国,这段时间她都呆在外面公寓陪他们联机打彩六,复发的腱鞘炎已经疼得她龇牙咧嘴了几天几夜,此时又伤到手指,只能以一个极其奇怪的姿势拧着手腕,怼去流理台冲洗。
“……”
“周屿……”
“……嗯。在。”
“你那边是什么动静啊?”
“没什么。”周屿没什么知觉地站着,盯着水柱,“我给你新买一个手机,你偷偷带到学校去。”
“没那么夸张,就一个月而已,等我考完试就能重新联络你了。”
可她受不了。是她受不了。
周屿开始拼命挤压洗手露,手指越搓洗越快,破皮的地方近乎血肉淋漓:“我现在官网下单,半个小时就送到你家门口,你先把手机卡取出来……我保证明晚你回学校晚上就有歌听。”
“哪里是歌的问题啊……”瑜归亦揉揉眼睛,轻声,“笨蛋。”
周屿喉咙发紧,只是一昧地摇头,语气却维持着平静,“不行,如果不能给你发消息,也听不见你的声音,我会不习惯。”
她会死的。
“不会的。”电话那头尾音冗长,像是自嘲,“我们不也半年没见了吗。”
“……”知道瑜归亦指的是什么,周屿不动声色捏紧台沿。
“所以,能吗?”瑜归亦还是问出口。“就现在。”
周屿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抗拒和瑜归亦视频。
小时候她总比瑜归亦高半个脑袋,瑜归亦看向她时需要微微仰头。她从小就习惯瑜归亦和她说话时视线落在前方,或者别处。
也有可能因为,那双眼睛里总有和自己无关的前途与目标,她不想看。
当然更可能是因为她光是凭空想象视频里瑜归亦一心一意只面对自己的专注视线就感到耳热。
像病入膏肓的瘾君子,她就是株罂粟,呆在她身边她迟早暴露。
“算了吧,早上还没洗漱,样子好丑。”周屿强打起精神,“就长那样,你还没看腻呢。”
这次那头像是沉默了更久,最终还是接下她的玩笑,“他们不是说北美落地胖十斤吗?”
周屿顺着她递来的台阶,语气微扬,眸光了无生意:“不会吧,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正容貌焦虑着呢,你就行行好放过我吧。”
瑜归亦闭上眼睛,有些倦意,“那等你瘦下来。”
她说好。
·
周屿的私人公寓是过来之后瞒着她爸自己拾掇出来的。楼下有便利店和超市,也更方便招待朋友,最重要的是没有管家保姆唠叨她打游戏,眼睛酸软的时候还不耽误她扭头望海景。
春假的时候姬繁星飞来看过她一次,感叹纽约还是不如加州适合生活。
纽约堵,冬天冷,人也颠。周屿变相肯定了这一点:“你不用学,我是要学的。”
“真要学?”姬繁星颇有意味地摸了摸周屿桌前的英文书,就跟在大都会博物馆里抚摸奇珍异宝外面罩着的玻璃似的,“不会真学了一个月吧,哇,你们放假前还考了AP微积分啊,真变态啊……噗。”
最后一声显然是因为看到分数没憋住。
周屿脸一黑:“笑什么,我们才过来啊,你未必有我考得好。”
姬繁星幽幽叹气:“我比你考得好。”
周屿抢过姬繁星手里的东西,“你好歹在维尤学了半学期。”
“看你着急忙慌为自己找补的样子,简直比那个处处挑我句子逻辑漏洞的周屿可爱多了,”姬繁星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我才说了我们没考啊。“
周屿只是低头收拾桌面,一言不发。
姬繁星擦擦眼泪,“好了逗你的,你这成绩虽然算不上好,但比大多数刚过来的中国人高多了。”
姬繁星在纽约还有杂志拍摄,没呆多久就回Soho了。上学的时候每周末Steam都有人约着周屿开黑,最近春假大家都飞出去玩,只有她谢绝了所有邀约,先在家里睡上两天。
醒来后周屿恍然发觉游戏在她生命里已经变成了件跟工作派对上学一样耗费她精力的事情。
她决心重新开始生活,在公寓踱步两圈,想将还没来得及收拾出来的二楼改造成画室。当天亚马逊下单几十件快递,陆陆续续到的时候才想起还没有剪刀。
于是等剪刀又等了几天,到了才发现刀口拿塑胶绑带捆着——不用剪刀根本拆不开。
箱子堆中满汗淋漓的少女哑然失笑,看着手里这把上着“止咬器”的剪刀,感受到来自一个死物的嘲讽。
春假就这么水灵灵地结束,画室的工作只能搁置。重返学业,刚开学几门课就宣布有小组作业,要求在期末做汇报,每个人都要上台。周屿不想牵连,只能又打起十二分精神。
目前的她还做不到上台freestyle自如的演讲,只能在很多个晚上努力写稿,纠结打磨用词和字句。刚抬头想把灯光调暗一点,才发现是外面已经天亮。
这个阶层金钱才是硬道理,学生之间几乎不搞排外那套,是她自己不喜欢白人那套虚伪无意义的寒暄。不知道从多久开始,她每假笑一次,就像感到一颗子弹嵌入心脏,让她无所适从的别扭,本来天衣无缝的笑容也泄露几分僵硬。
周屿简直怀疑那天在机场瑜归亦给她下了什么紧箍咒。
小组讨论总是在临近尾声时偏题,几个同学围着圆桌笑声阵阵,毫不吝啬夸奖说joe在亚洲女生面孔里算很好看的那挂。周屿玩笑说她们这是刻板印象,女生们如临大敌般惊恐,连连道歉。后来朋友告诉她外国人很介意racist这个标签,劝她少开这些玩笑。
有时候组内也在周末开线上会议,周屿每次都挂机,有次老师突然连线加入,手边摆好的早餐刚咬了一口就吐出来,急忙点开摄像头,再次戴上面具。
下了组会,超市公寓两点一线间麻木穿梭。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手机又好死不死在裤袋里响起。
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接通,说她有个价值六千刀的包裹丢在了海关。
她近期布置画室快递不断,对面口齿清晰,话术专业,周屿仔细交涉了二十分钟才意识到这是个诈骗电话,挂断后进而意识到这是本周说话最多的一次交流。
回到公寓卸完货,流理台前站了一分钟,不知道哪根筋又抽抽,买回来的食材突然就不想动。
周屿拨了个电话回别墅说中午回来吃。
当时已经快下午一点,到家时管家阿姨还没做好,问她要不要先回房间休息。
房间每天都有人清洁,日历却还停在她上次回别墅的初春,再也没人动过。
这本日历是周屿刚过来的时候买的,在此之前还每天做计划和统计完成度,那时她正兴致高涨,沉浸在自己终于能独当一面的野心中,没能预料到孤身一人异国学习的艰难。
刚把日历翻到今天,就又接到电话,是学校advisor打的,问她是不是忘记了选课上周截止的事情。周屿说自己忙忘了,又从床上坐起来,起身去书房。
邮件挤挤攘攘,周屿坐在电脑面前,一封封仔细辨认。
窗户不知是谁推开一半没关,飘进来外面花园树桠上的雪,津得她眉心一凉。
周屿怔怔盯着,直到它被另一种灼热融化。
只不过是想起商业街边飘下的雪瑜归亦轻轻拂去她眼睛旁的那些。
想起每次开始步行的一段道路上瑜归亦不经意垂下的手轻轻扣住她的。
想起她把插好吸管的饮料放到自己手中,再把自己那杯送到她嘴边。
想起在校园楼梯在班级后门每一次越过其他所有人偷偷的对视。
想起那个人每次听她话中一有什么无理要求就装傻,明明看着她的眼睛看向别处,嘴角上翘。
想起一个单词叫做maniac。
那不是纽约在今年最后一个寒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