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寂宁挣扎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我在想……你要是不愿意,那我便不会检举。”
南有音微微一愣,她想着徐寂宁一向执拗刚直,竟为了她的缘故,说出这样违背本心的话。
她摇摇头,轻声说道:“你给皇帝上奏吧,我不拦着。”
“有音……”徐寂宁从桌下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受到徐寂宁的手冰凉,在颤抖。
“倘若我检举你父亲,那你我之间,又该如何……”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南有音又一次摇了摇头:“不是你检举,而是我们一起。”
“一起?有音你……”
南有音微微笑了一下:“寂宁,并非只有你读过圣贤道理呀,我爹也教过我,贪赃枉法,私吞钱财,君子不齿,纵然霞岭百姓获福,可天下不知何处百姓却因此受累。少时读书时,父亲教导我和弟弟是非对错的抉择要问心无愧,我曾问他如何问心无愧,他说心中自有衡量,如今的事,我知道他是我爹,但我也能分辨是非,如何问心无愧,我自是清楚,所以,你只管直言上奏就是,你明白的,我与你是站在一起的。”
“……只是,”南有音神情有些哀切,两眼似有微弱的泪光,“他总归是我爹,道义上我清楚,检举上奏自是问心无愧,只是情感无法割舍,所以寂宁,请你稍稍委婉些,替我求皇帝不要伤他性命。”
当晚南有音与徐寂宁挑灯,一同写了事后两人都觉得是笔下最艰涩的文字,南有音写给父母,徐寂宁写给皇帝,两封信次日一早都发往了京城,两人久久望着快马驶过留下的滚滚烟尘,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勉强算是依靠。
数日后,皇帝的回复先到了,信中多是嘉奖慰问,下令调徐寂宁回京,南有音没有收到父母回信,也不清楚皇帝要如何处置父亲,心中焦急,只好翻来覆去的钻研皇帝的回复,企图从中看出皇帝对霞岭一事的意思。
她反复琢磨,徐寂宁也免不了跟着她反复琢磨,她问徐寂宁皇帝是怎样的人,过去回复奏折都用什么语气,希冀这封回复中看出皇帝的态度。
徐寂宁一一回答了南有音,他说皇帝是一个城府极深,极为精通权御的人,说完后他脑中灵光一闪般冒出一个荒唐想法,让他几乎不敢细究,只额头冷汗津津,半晌不语。
“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南有音在一旁连声追问。
“他……皇帝是故意的,”徐寂宁哑着嗓子道,“他故意派我到月陵来。”
南有音没明白徐寂宁的意思:“皇帝当然是故意的,他打了你五十大板,有贬你到边境小县,总不能是不小心。”
“不,有音,”徐寂宁嗓音暗哑,“他是故意叫我来检举你父亲。”
南有音不明白,他继续解释道:“其实皇帝早就清楚他口中的‘月陵的小老鼠’指的是谁了吧,此前扳倒卢知县时,我曾上书一次,皇帝说卢知县不是,叫我继续查,你还记得吗,那次他的回复中暗示我不要行包庇之事,当时我还奇怪我为何要包庇贪官污吏,如今想来……”
“他早就知道,”徐寂宁喃喃道,“难怪他偏偏叫我来月陵,难怪偏偏是我来月陵……难道他想看我为了忠诚于他,演这种抛家弃祖的戏码……”
南有音听徐寂宁说得话渐渐刻薄起来,明白他是动怒了,便尝试宽慰道:“可能只是巧合。”
“若是别人,我也能信这只是巧合,”徐寂宁冷冷道,“可他是皇帝,岭南一事就知晓他冷酷无情,如今更是愈发明白他深不可测,醉心权术,恐怕只想像摆弄木偶一般操纵底下的人,用谁弃谁,朝廷的人不过都是些物件罢了。”
他说完,见南有音在一边讷讷的,当即收了心中对皇帝恼怒,叹了口气,揽过她来,柔声道:“我不是生你的气,你害怕什么?”
“我没害怕,就是你这样叫人怪不习惯。”南有音捏了捏徐寂宁放在她腰上的手,问道,“你平日上朝也是这样?”
“可能吧,我自己没注意过。”徐寂宁有点不好意思道,“其实二哥说过,我生起气来有点像母亲。”
南有音也觉得像。
徐寂宁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便改了。这次只是想到皇帝他,唉……”
“没有不喜欢,”南有音立刻道,“你不要改了,等以后孩子不听话,你就训他们。”
“孩子?”徐寂宁两颊又布上了浅淡的红晕。
“嗯,日后会有。”
徐寂宁有点忐忑:“小孩都很吵的,你想想小乙。”
“我不管,反正到时候小孩哭了,你也得在一旁听着。”
徐寂宁乖乖答道:“好。”
从月陵启程往京城走,在平州城停留了一夜,南有音终于收到了父母从京城寄来的信,信中南晨颂说幸而有徐尚书等为他求情,皇帝并未真正将他怎样,只是撤了官职,做做样子罚了二十大板,无伤大碍,到此南有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父亲在信中并没有埋怨或者责备她没有劝阻徐寂宁上奏,而是说她理应如此,感慨自己当年冒着被气死的风险教她和玉振两个顽皮孩子读书,如今看来,当初的辛苦没有白费,一双儿女都如自己所愿,勇敢热诚。
南有音大概能猜到爹会这样说,眼角还是湿润,徐寂宁吻了吻她的眼睛,替她擦干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