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前只想再见阿娘一面。”
她自知必死无疑,沈之衍这种人连同父同母的手足亲情都未必顾及,更何况同母异父的仇敌,她看了看那枚同她襁褓里相配的珠花,道:“我未能完成她与阿父的大业,是我对不住她。”
沈之衍有时并不能理解旁人过分浓烈的情感,他实在冷漠,对同样冷酷无情的母亲生不出怨恨,同样不想亲近,但世道教会他该如何表现才显得有情有义,符合圣人仁恕之道。
就像他七岁的时候有下人在他面前嚼舌根,说他出生之时就害死了同胞兄弟,与他一同出来的是一个小而黑的死婴,阿母骂他是个怪物,要摔死他。
他割了那下人舌头,从不多问母亲一句当年的事情,沈家上下皆以为他对母亲十分孝顺,实则只是没必要开这个口罢了。
“母亲宁可将你送与叛军,要你无父无母长到十七岁,你临死前也只想见她?”
她本可以做沈府最尊贵受宠的娘子,父亲喜爱母亲,不会计较一个女儿的血脉问题,然而她却随叛军东奔西走,这支队伍没了便要率领残部投靠下一□□些手握权柄的男子岂会放过她?
“你食朝廷俸禄,坐拥金山银山,哪瞧得见我们的苦楚!”
她恶狠狠道:“阿父阿母做得没错,只有杀了你们这些吸食民脂民膏的蛀虫,天下人才能有好日子过!”
要杀他的人很多,临死骂他的人也不少,但这话有些熟悉。
……他的新妇持完全相反的观点,她撒娇要他做皇帝,因为在她看来,他要比正元帝强得多。
沈之衍不知道他怎会对着一个想杀他的女人想起姜珮,或许是她们的年纪都差不多,一样的幼稚得有些可爱。
他平添了几分耐心。
“你所说的好日子,是指你的属下意图劫掠我夫人的婢女淫戏,折其四肢,还是指每占一地,就要杀尽豪绅士族与朝廷命官,霸占妻女财产,以人肉为食?”
他微微一笑:“陈娘子该不会以为自己是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要拯救苍生罢?”
姜珮同她还是不一样的。
阿奴对她爱慕虚荣的本性起码是坦荡的,心疼婢女甲士的性命也是真的,这一点并不招他讨厌。
他轻飘飘道:“想来就是有一日你攻入长安,也不会坐皇帝那把可恶的龙椅,享万民之养。”
陈青禾一时羞愤无言,她不是不知这些流民、特别是男人们一旦聚集起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她年轻,为收买人心,偶尔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要成大事者就不能有小不忍,等她做了皇帝,会更合理地分配钱财土地,那个时候他们得到满足,就不会这样对待旁人了。
可是乳母告诉她,她的父母起事就是因为官府剥削得几乎活不下去,阿母善医,救治过不少村民,所以才有许多男女死心塌地跟着她走。
后来屈从沈珪,也是为了保全一同被捕的姊妹……她一直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可是这些被沈之衍指出来的时候,她恨不得寻一把利刃刺入他胸膛,让他彻底闭嘴。
沈之衍端详着她的头颅,惋惜折断后不能长时间保存:“一日尸僵,二日生斑,还是等候圣意发落,届时再送往京师,省得气味颜色吓到了圣上。”
陈青禾浑身一颤,沈之衍竟这样恨她,要借旁人之手将她千刀万剐!
然而他果真毫不迟疑向外,周跃捏住她下颚重新将布条堵好,才关门向外。
周跃见主公似乎打算回主屋去陪伴夫人,轻声提醒道:“主公,卫娘子已经候在书房。”
沈之衍知道卫兰蓁如何想他今日举动,并不会认为那人的临阵改策会让她这个诱饵因祸得福。
然而她的价值与野心正如一泓碧水,纵然探底有些吃力,瞧明白了发现也不过如此。
他并不关心:“她今日辛苦,赏些东西下去,今日折损财物等到了沈府再另外支取。”
周跃称是,他小心翼翼道:“卫娘子也恐主公不喜,她托属下转禀主公,夫人邀她小聚只是说些琐事,有几分吃醋意思,她并未透露半个字与夫人。”
沈之衍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下:“她多虑了。”
周跃也深觉卫兰蓁多少有些以己推人,主公那时动了杀心,并不因为她窥破这个秘密。
一旦出了长安城,夫人出身外戚的家世也不再重要,夫妻本是一体,夫人看着温柔,可又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即便知道这个秘密,也不敢做出些什么不利沈家的事情。
夜半月悬,庭院深深,姜珮服药擦身后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