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她不配当母亲,可是母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谁定的标准?会为女人带来什么幸福?李芝不知道,她尝到的苦远大于甜头,她要把自己掰开成两半,一半儿是李芝,一半儿是母亲。
如果她不那么倔强,丢掉李芝的那一半儿,让整个自己都成为母亲,或许会乐在其中。可是她做不到,她不舍得丢掉自己。
她这么说了,终于换来李梦安的回答。
“我恨你。”
李芝释然了,像悬在头上的罪名终于坐实了,反而变得舒坦。
她们都恨彼此,不是相亲相爱的家人,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对血缘关系感到害怕和束缚。
可是,李梦安又问:“既然你都抛弃我了,那你干嘛还要帮我?还要回来带走我?”
李芝愣住了,找不到答案。
母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横在母女之间的隐形沟壑,翻出许多不堪入目的账,爱和恨混杂在一起纠缠不清,在黑暗的一笔一笔地、血淋淋地摊开。
李梦安不走了,她蹲下来,蹲在林暮晴脚边,把自己抱成一团,头埋在膝盖里,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只刺猬。
从楼宇间挤进来的最后一丝日光完全消失,客厅里只剩下白惨惨的灯光。
角落里的江蓠被吓得发抖,她对发生的任何一切都没有准备,无论是生理期,是听到林暮晴被玻璃砸伤,还是两母女的吵架,她都觉得太突然。她好像一下子被迫接收了大人的情绪,踏进了大人的世界,排山倒海而来的冲击将她卷进乌糟糟的现实生活里,淹没了她,吞噬了她,吞噬了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
良久,林暮晴叹了口气,伸出手摸江蓠的背,温热的手掌安抚着她的情绪:“没事,都过去了。”
往前走,就过去了。
林暮晴弯腰去拉李梦安,李梦安倔强地甩开她的手:“莫挨老娘!”凶狠地露出尖牙,对抗着这里的人,谁来咬谁。
江蓠犹豫了一下,从椅子上滑下去,蹲在李梦安的面前,一起蹲着,用头碰着对方的头。
李梦安哭笑不得,用手肘撞她:“你干嘛啊。”
却又不敢太大力推,她的新朋友瘦弱得很,要是跌地上可能就散了。
江蓠也不走,她小声说:“陪你蹲会儿。”
她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林暮晴放任她俩像蘑菇一样长在地上,转过头去看李芝。
李芝披头散发,跟在乱葬岗那天一样。
林暮晴说:“所以,你以为我是被李梦安失手杀死的,才偷偷把我运到山上埋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李芝埋的她,她还是想确认一下。“你知道抛尸会犯法吗?”她问。
“我没埋!”李芝突然又清醒过来,“我报警了,我报警了的。”
她面露挣扎,又觉得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再好隐瞒,喃喃着:“我当时吓坏了,把小梦拉上来洗手,那血像粘在手上一样怎么洗都洗不掉,我心不安啊,还是报了警,想着大不了我替她去顶罪,可是,可是……”
她吞咽了一下,抓着自己的头发:“可是警察来之后,你人没了,玻璃碎片也没了,我以为是幻觉,但小梦手上的血是真的,我说不清细节,后来警察做了勘察问了话就走了。我没有说小梦的事,我真以为是她推的。”
李梦安仰起头:“我没推!”
李芝又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你也活着,这样最好,对不起。”
对不起谁,她却是没说。
林暮晴叹了口气,警察的事,她打听一下就能得知真假。如果李家母女没杀人,没抛尸,那就是镇上其他人做的。
自己的事她并不是那么迫切,毕竟来这里不是追查自己的死因,而是查李芝。
李芝成为关键人肯定不是因为犯罪,如果犯了罪就能成为关键人,那这个世界早就崩溃了。
只是现在李芝的情绪因为吵架崩到了极致,她也于心不忍,不好再问其他事情。来日方长,她还有时间。
高压锅的气阀门兀自转着,听在耳朵里成了尖锐的嘶鸣。
过了一会儿,嘶鸣声变小了,还穿着校服的李梦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地上站起来,进了厨房关了火。“李芝,剩下的我来吧。”
她眼睛还是红的,熟练地将剩下的豌豆荚摘干净,泡进冰凉的水。
生活还要继续,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吵过架之后总要收尾,还是要一起生活。
林暮晴犹豫了一会儿也进了厨房,“我来帮忙。”这一次厨房门敞开着,再没有什么私密的谈话。江蓠也亦步亦趋地跟着,挤在林暮晴的身边,得空扔一下厨余垃圾。
客厅里的李芝回过头,斜着身子倚在餐桌上看,视线不知道聚焦在哪里。
昏黄的灯光下,厨房的三个人各自忙碌。
人间的烟火气从灶台里升腾而起,钻进客厅,钻进排风口,钻进被撕裂开来的成长缝隙里,修修补补。
“林暮晴。”李梦安小声地喊人名字,“我妈真的报警了,她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