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她笑着摇头。真没劲……朱厚熜翻了个白银,又得寸进尺地搂上冬禾的腰,太傅大人的腰可真细,除了杨瑾那个小白脸,也就只有他知道,想到这个他又笑了起来。
冷月洒下清辉,门洞外刮过一阵风,翠柏随风轻摆。
亥时末,宴席散了,数辆香雕马车停在东华门,各有十几人组成的卫队随扈,郑王和谷王出了宫门,对视后发出渗人的大笑,辽王和韩王醉话连篇被人扶上马车,陆续走了。冬禾缓步到宫门口,提着灯笼的侍卫捂了下脸,她问:“怎么回事?挨打了?”东华门领班好歹是镇抚司挑选出来的练家子,大臣见了也是要给面子的。
“童叟说郑王殿下喝醉了,想带队兵进去,卑职忠于职守,不敢放行。”领班恭肃道。
“难为你了,到御药房领些药,记本太傅的账上。”郑王一再仗势欺人实在可恶,偏偏她现在拿他没办法。
蓦地,身后有浅浅脚步声,有酒气飘来但不熏人,冬禾回眸一咯噔,今日的宁王依旧金袍夺目,只是夜风拂起他的栗发和缎带,格外俊美不羁,潇洒倜傥!一个耀眼的人突然出现在视线想忽视都难,何况她的确不坦荡,她抑富打贪自问无愧,只是从“交情”到“绝情”,曾经的插科打诨也变得无话可说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朝门外走去。
“太傅大人。”宁王叫她。
“是宁王啊,晚上好!”冬禾停下,笑得单纯。
“皇上说你病了,没出席今天的晚宴,现在看是好多了。”宁王浅浅温笑,冬禾觉察他有话说,便走向宫灯连缀的红墙,御道亮堂堂的,仍叫了两个小太监在前面提灯,宁王心中一嗤,轻叹:“四王总算离去,皇上也能高枕无忧了。”
“这话还早吧。”冬禾忧色不减,“等他们返乡,想通了,乖乖交出兵权,我才能踏实。”她筹码不多,只能试着问,“宁王,你怎么想?”
宁王站住了,尽量显得淡定,“不是每个皇帝都是宋太祖,藩王也不是石守信。不过……藩镇势力养兵自保,的确耗费巨大,本王也建议削藩,只是其他人不表态,本王总不能任人宰割,也无可奈何。多亏皇上英明,一旦藩兵有异动,便命本王指挥京城守军布置城防,到时候,还请太傅大人不计前嫌,放心交出兵权。”宁王语气微含谦卑,无半点可挑剔。
冬禾僵住,“这是皇上的意思?”
“太傅在寺庙长大,怕你见不得打打杀杀,皇上只是吩咐我帮你的忙,真要有什么万一,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你说呢?”
“喔……”冬禾有些不是滋味,先帝是把兵符给了她,那也是给外人看的,要是朱正没动念头还好,动了念头她再否决,就像她把持兵权不放似的。哎!在江山权势面前,人品操守、师生情谊都显得缥缈,什么“为你好”都是空话,朱正既然仰仗宁王的恩情和势力,她还能说什么呢?不就是私吞赈灾银以肥私用,不就是韶州饿死几个人么?人家是皇叔,是大功臣,她算哪根葱啊?她一副被击败的表情,看着远处的山峦夜空,“我知道了,等到时再说吧。”
“嗯。”宁王侧头看她的侧颜,朱唇暗抿,鼻尖俏美,漆黑而灵动的眸却黯淡了,凄然、迷茫,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他眸光微炙,收在广袖里的五指紧拢,指腹捻了又捻,捻出了汗,却怎么也探不出去,她是照亮世人的烛火,唯独烫他的手,灼他的心。就这样吧,强求完美如宁王也会自认月有圆缺之憾。
冬禾感觉到他的目光,强扯笑意,“夜深了,我先回去了。”
宁王舒展掌心,凉风穿心划过,含笑吩咐两个太监,“送太傅出宫。”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于御道拐角,宫灯又熄了几盏,拉长宁王的身影映于朱墙,轮廓颀长,暗红如血,几分萧冷,也有几分释然。一道黑影无声现身,徐凌想行礼,却不忍打破宁王沉浸的思绪,主子是在跟自己较劲啊。半晌,宁王终于抬步,他道:“王爷,大军已经过了通州,四王的人马也在加紧调动,现已到京城十里之外,大军给养有限,不出五日他们就会有下一步的行动。”
“告诉叶子和吹花,严密监视郑王和洛亦的一举一动,不可掉以轻心。”宁王边走边说。
“是。”徐凌颔首,“那……若是到了紧要关头,太傅向皇上巧言令色,不肯交出兵权,那我们……”
“杀。”宁王面无表情,吐字如冰。
初冬至,京郊枯叶遍山,唯南郊一片生机,部分耕田却被截断水源,长长的沟壑引向各路大营,山脚下筑起碉楼,数面旌旗迎风响动。广袤的旷野响起一溜马蹄,宁王带了十来名护卫鞭策骏马到东郊前营,此时的他既不是宫里端庄守礼的亲王,也不是民间清逸随性的侠王,换上银盔甲胄,领衬玄衣,双翎凤翅盔罩着秀丽的白皙两颊,更添驰骋沙场的豪迈和霸气。
军帐内聚集了亲兵副将,李琰、陈少宾,还有从南昌日夜兼程赶过来的朱岩,朱岩三十出头,虽是叔辈,在军中也只是下属,一来便请罪,江西的消息漏了出去,那个巡抚已经被他解决了。
一省巡抚死于非命,应该很快就传回内阁了吧,不过在这么动荡的时刻,谁还顾得过来呢?宁王冷冷地想。
众人围着京郊地理图商议半天,谷王四万人马、加上韩王、辽王共计十二万人从燕山向北驻扎,郑王则有五万大军驻在翠屏山,此山正对京城门户,仿佛京城已经是他的囊中物。郑王对宁王敌意不是一日两日,若是被他得了先机,他们会很被动。
一时间,军帐内的气息压抑得紧。
少顷,徐凌捧着信鸽掀帘进来,宁王接过信笺一瞧,眨了眨眼,有些耐人寻味。
傍晚,宁王赶回城内,从后门进入瑶月楼,后苑独辟一座香阁,布局雅致,飘着淡淡的水雾。里面供着一处温泉,宁王推开虚掩的门,撩开层层烟粉绸帘,乌木衣架上的一件蝉翼薄衫横飘而起,裹在一个女子身上,穿了也像没穿,透出细腻雪肌,秀颈纤长,桃颜似玉,散开的每一缕发丝都流淌着情韵,脸庞亦清亦艳,堪为绝色!这一回,女人没有过去迎接,而是坐在梨木塌上,慢慢梳着湿发。
宁王走到塌边坐下,握住她的细腕,刚想问她消息,见那双丽眸渗出泪星,他也不急着问了,“许久未见,不要多愁善感的,本王陪你待上片刻,事情慢慢说。”他的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
华萦玉扔了梳子,一下子倒进他的怀,“萦玉岂敢拖延禀报,今日郑王请洛大人到瑶月楼用膳,似乎是请洛大人在两日后的子时帮忙,洛大人接着跟朝廷告了假,称回府养病。郑王离开后,奴立刻传信吹花跟上了。”
“做得很好。”宁王心潮怒放,赞许地拍了拍她的肩。
“不枉奴守株待兔多日,不过……奴更希望等来的是王爷。”萦玉柔软如水,语调绵绵。
“竟敢将本王比作兔子,该当何罪?”宁王愉悦地开起玩笑。
“奴婢失言,但凭王爷处置……”萦玉低笑着贴上宁王的腰,褪去他的外袍至腰间,互相揉弄半天,她的薄衫也被宁王剥开,手上拿捏着娇香软肉,宁王吻上她的锁骨,轻轻地啃咬,娴熟得烧起焦渴的大火,萦玉美眸半眯,玉指急切地摩挲着他的肩、后背,“王爷,萦玉好想你……自从被王爷要了身子,玉无一日不是朝思暮想,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夜夜思君……王爷回京这么久不过来,萦玉还以为王爷有了新欢,不理萦玉了……”
宁王半阖的醉眸一下子睁开,空气霎时冷却,萦玉怔住,“王爷怎么了?”
宁王不说话,华萦玉把唇凑过去,宁王却移开了,“本王今夜还要出城,不能耽搁太久。”
这微抿的绯唇、思索的眉头、冷峻的下颌,无一处不迷人,这张堪称举世无双的俊颜,一旦露出这样的表情,任何人休想再进一步,华萦玉内心自叹,裸着身子下了床跪在他靴下,抬手触他的腰带,却被宁王挡住,“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萦玉“嗯?”了一声,脸是真的白了,“王爷既不要萦玉的身子,也不让萦玉用别的法子伺候,是不打算再碰我了吗?”
宁王脑中嗡嗡的,硬是被“新欢”那个词给绕住了,新欢?他倒是想,偏偏他起了邪念的,是最不能说出口的,令他尴尬的是,当他切断那个念头,不是因为他不想要她,恰恰相反,是他太想要她,因为得不到,所以干脆当她不存在,了却这个心结之前,他很难迈出“退而求其次”的一步。宁王捡起外袍系上盘扣,眼风带过扶着床沿的萦玉,“改日本王再来看你。”
萦玉僵在那里,每个毛孔都透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哀凉。她读不懂宁王,但她能读懂一个男人求之不得的失意,她从没想过这个表情会出现在宁王脸上。
见宁王出了苑门,徐凌从茶棚出来,疑惑地问:“王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少废话,速速出城,明日一举至关重要,本王要冒些风险了。”宁王冷着脸上了马车。
徐凌被呛得一讪,王爷这么憋着自己,这股邪火怕是到了战场才能发泄出去吧?
当夜,冬禾又去了大兴县,衙门口排长队到了街角,每个人手里拿着状纸。
“洛大人是个好官,当年就是他给蒙冤的冯老四翻案审了三天三夜,我儿子有救了!”
“是啊,当年县衙破旧,还是洛大人说银两不能用在表面功夫,用就用在老百姓身上!”
“可是换了个罗贪官,一闹饥荒咱们这就死人,那税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几人交头接耳,看到一袭白衣的冬禾,纷纷叩拜,“这不是前几日给咱们送粮送油的姚大人吗?咱们县真是走了好运啊!”
冬禾搀扶他们起身,“别拜我,是皇上惦记着你们,让我来给大伙儿排忧解难,咱们有个好皇上,不会不管你们的。快起来,你们的状子衙门收了,县太爷会挨个传你们,不要在这受冻了。”
衙门大堂,“青天在世”匾额下方,一盏黄炬照着洛亦在那出神。
潘秀把一摞状纸放在案头,洛亦抬起布着血丝的眸,只见冬禾倚在门槛仰望天穹,语凉幽幽:“你看,月圆如明镜,乌云跟棉絮似的,却怎么也遮不住月亮的光。听说你当年高中状元,屡破奇案,被这里的百姓称为‘洛青天’,话本里说倘使江湖救人间,又何妨换了青天,可这人怎么官越做越大,心却越来越硬了呢?”
“都说做官要爱民如子,现在呢,少鹄不认你这个爹,民却把你当父亲,是没比这个更让人脸红的了……”
冬禾的声音低了下去,一抹白衣没入夜幕,一滴清泪随之流落。
县丞在旁低头研墨,洛亦坐到二更,直到灯烛烧尽了,他猝然起身走到院子里,两个带着斗笠的黑衣人挡住他的去路,硬着脸问:“洛大人到哪去啊?”
“混账!”洛亦亮出尚书令,“立刻给我牵匹好马来,坏了郑王殿下的事唯你们是问!”
“是、是。”两人对望一眼,赶紧去了。
吏部筛选官员严格,没有体格不好的,洛亦年轻时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现在也得服老,他从来没有这样拼力过,驶出辕门开始狂鞭马臀,为官二十年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害怕,哪怕政敌的刀悬在他头上,他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
马蹄声啼破夜空,洛亦停在巫府门前一阵猛敲,巫府下人见他独身过来不敢不放。巫大勇歇在书房,得知洛亦来了惊讶不已,更没想到接到一顿劈头盖脸指责,“身为兵部尚书,城外兵马咸集,风声鹤唳,城破在即,你竟还在府里睡觉,难道你想做个亡国之臣吗!”
巫大勇震懵了,洛亦的行事作风他还是了解的,深更半夜跑到他府里骂人,只能说明事情真的严重了。
四王举兵谋反的消息迅速传遍朝堂,朱厚照第一时间到太和殿坐镇。众臣能骑马的就不坐轿子,一窝蜂挤进宫门等候消息,山雨欲来的阴霾充斥着每个人的心灵,多数人一看站得笔直的太傅大人,脸孔松弛许多。冬禾来往两地整夜没睡,其实已经疲累至极,只是不能让人看出破绽,只是她面向朱厚照,疲倦隐藏不住。
“宁王何在?”看着满殿束手无策的人,朱厚照抓住一线希望。
“回皇上,宁王不知所踪,据他家人说,宁王昨夜不在王府。”一名锦衣卫太保出来说。
重要关头人却不在,皇叔究竟在做什么?朱厚照寒了脸,前几日为了宁王的事跟老师发生龃龉真是不应该,又瞅向巫大勇,“巫卿家,紫禁城的兵马到底能抵御多久?
“回禀皇上,神机三大营、武骧腾骧左右四卫营、京城守备军共八万人,四王纠集两倍于我们的兵马围城,恐怕十日之内京城就会失守,到时候就会血流成河。”
“那么从其他地方调兵呢?”
“最近的是山西的八万边兵,但是不久前经历过鞑靼的战斗,还在休养生息,就算要调,也得半个月才能到京,到时候四王的藩兵已经到齐了……”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众臣的头埋得更低了。
这时,齐既明跑进来禀报,“皇上,昨日得到镇抚司消息,卑职带人到城外去寻找宁王下落,发现拒马河畔留有宁王部下与反王短兵相接的痕迹,宁王死了两个手下,对面却只有几根断箭,卑职猜测,宁王很可能是、是……”他不敢说下去了。
冬禾心脏一抖,宁王真的出事了?郑王深恶宁王已久,只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真要是落入郑王手里,他还活得了么?一刀抹了脖子还是痛快的,怕的是受尽侮辱生不如死,宁王那个性格怎么受得了?想起喝过的酒、猜过的谜,手拉手跳过河、并肩作战,她对他没有感情也有温情,没有喜欢也有佩服,还是……不要这样吧。
见冬禾脸色煞白,朱厚照只能问:“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臣……”冬禾回神,拱手,“臣想到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