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冬禾拉住她,有气无力,“让我休息一下,我现在……不想见他。”
籽言看不出她伤在哪里,又莫名觉得她千疮百孔,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叫家丁将她抬回寝阁。
“出去吧,没事……我真的没事。”冬禾半倚在高枕上,棉毯裹至脖子,耷拉着头,无力应对籽言喋喋不休的追问。
“还说没事?你眼珠都是血丝,嘴唇浮肿,整个人都垮了。你以为你是一个人吗?你是我们大家的不冬老师啊!”
冬禾强吞泪意,“你和潘秀进宫一趟,到太医院把木院判请过来。”
“好!”籽言转悲为喜,立刻应了。
冬禾冷静地想,木一草是先帝最宠信的太医,陪先帝走到生命尽头,是为数不多知晓她和先帝约定的人,如今她遭受重创,再想想以后,加上宫里的情况……她少不得大夫帮忙。
半个时辰后。房门紧闭,厢房只有两人,木一草静静搭脉,一番望闻问切,露了难言之色,“太傅神魂萎靡,灶火攻心,又……阴虚亏损,下腹坠痛,应该是……受了大的刺激,须得调理了。”路上听了太傅失踪而归的消息,行医数十年的直觉,很难不联想到什么。“老臣回去拟个方子,让医官送药过来。”
冬禾目光枯淡,“恐怕还要多备一副药,我的话就是先帝的话,你……勿要让皇上知道。”
“老臣明白。”木一草伏跪下去,用袖口揩了把泪,“太傅为了帮先帝的忙,真的是吃尽辛苦啊。”
“呵呵!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冬禾笑着打趣,心却在滴血。皇帝老伯看人可真准,如果当时赐死宁王不是计策,哪里有现在的事,可笑她当时还为宁王说情,肠子都悔青了。
木一草拎着药箱退下,刚打开门,差点被人撞倒。杨瑾冲入房间,掀开床帘将一脸惊惶的冬禾搂进怀里,冬禾用虚弱之力推他的胸膛,她开始害怕被男人拥着的感觉,杨瑾怕箍得紧了,缓缓松开她,目光是一成不变的深情,“籽言说你是自己回来的,应该没什么大碍吧?脸色这么差,我一会儿给你煎药。”
她不搭话,他看向她半挽长发的簪子,抬手抽出来,望着玉痕斑驳,可想而知她受的苦,他自责得盈了泪,“等你休息好了,再把你的事慢慢说给我听。这簪子破了便不要了,回头我再打一个新的送你。”
冬禾脸色变了,一把将簪子夺回手里,“破了就不要了?为什么?”
杨瑾弯唇而笑,手指捋她的发丝,“因为你在我心里是完美无暇的,你值得拥有完美的一切。”
完美无瑕……冬禾痛苦地闭了眼,身子一颤,仿佛遍体鳞伤……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阿瑾,有否极泰来这个成语,就有乐极生悲这句话。我娘生下我,却一生没有成过亲,被我爹负了一辈子,我不想吃她的苦,受儿女累,我们的事……还是算了吧。”
杨瑾是真的怔了,好半天,颤抖着抚摸她的肩,“你是不是累了?还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你开什么玩笑都行,就是别拿这个说笑呀。”
冬禾裹紧毯子挪向床里,一脸淡漠,“我是认真的,我还是想做太傅,为百姓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何况你父亲位列次辅,我嫁入你们家,未免有结党营私之嫌。”
“胡说!你明知道皇上是祝福我们的!”杨瑾高声反驳完,又开始哀求,“不冬,我们说好了的,只要局势稳定,我们就回成都,我牵着你的手去看蜀葵,漫步花海,我们去爬青城山,在山顶搭个竹棚,煮四川地道的蒙顶山茶、看星星……”
“对不起,我食言了!”冬禾断然打断他。
一夜未阖眼,杨瑾也心力交瘁,再斯文的人也被逼出火气,“伯母受尽情苦,所以你也对男人失去信心,就想用这种招数考验我对你的真心。不冬,你太小看我了!不管你说多么绝情的话,我都不会知难而退,你面前是山,我就把山移走,你面前是海,我就把海填平!三天之后花轿会在太傅府门前,到时候你再给我出三个字谜,我猜出来,你蒙了盖头跟我走!”说完,他拂袖起身。
“杨瑾!”冬禾直呼其名,心里的弦崩到极限,“你不要胡闹了,我不会上花轿的,如果你不想丢杨府的脸,现在就取消婚礼!”
杨瑾在门口站住,攥起拳,眼圈红了,想了半天又不知说什么,“我去给你煎药。”心酸、悲怆、疑惑被他咽回腹中,冬禾现在的情状,怕是经不住他的刨根问底,他会给她时间修复情绪,但是婚礼不能取消,绝对不能。
冬禾僵在床边,双眼睁着不动,压了半天的泪簌簌滚落。阿瑾,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可我还是说不出让你另觅良缘的话。
要是被他知道宁王对她做的事,他会如何发狂、崩溃?会不会去找宁王拼命?拼命的结果……
她不敢想。
夜色初降,乾清宫外长信灯次第亮起,厚重的门帘将风雪声隔断。
“你真的决定了?要朕帮你向杨府下这道旨意?”朱厚照今夜独宿,一袭雪色云纹常袍,李凤和阮贵妃起了冲突闹脾气,他心情也不是很好。
“决定了,不会改。也只有皇上出面,杨瑾才能接受退婚,杨伯伯不会抗旨。”冬禾盘腿坐在御案左侧的玉阶上,垂着头说。
朱厚照挥退谷用和值房太监,掀了锦袍挨着她坐下,“非要这么决绝吗?朕看得很清楚,你们的感情不可分割,到底是什么让你转了心意?连我也不能说吗?不管你遇到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吐口气,他含了天子的霸道,“也没有什么事是朕解决不了的!”
要是连老师的麻烦都解决不了,他还算什么九五之尊!
冬禾有口难言,正因为如此,她才不能透露啊!宁王对朱厚照有恩,又是他的皇叔,和她一样是平叛的大功臣,要是被朱厚照知道他奸..淫老师的恶行,是办还是不办?不办,等于白说,要是办了,如何拟罪名?如何服众?兹事体大,现在还不到跟宁王算账的时候,窥一斑而见全豹,或许以宁王的为人,将来跟他算的账可不止这一笔!她恨恨地想。
既已想得透彻,冬禾淡定地摸着朱厚照腰间的麒麟玉牌,“皇上能呼风唤雨,就是拿感情没办法,烈酒尝过方知醉,爱过才知是傻瓜,我还是清醒点比较好。”
朱厚照浅淡一笑,稍稍放心,“你这是看破红尘了?”
“是啊,你看你老婆一大堆,这个争风那个吃醋,就没见你对哪个妃子负责到底。你们男人啊,但凡有点本事,见一个爱一个,爱两个抛一双,寻常大户人家都这样,何况是皇上了?”有些约定俗成的事细想起来根本不可思议,尤其发生在皇室,但她还是只能约束自己,无法干涉朱正,李凤的幸福与否她更是无法插手。
朱厚照笑道:“那是每个嫔妃都各有千秋,遗憾的是,出口成诗的不够潇洒,能歌善舞的不够聪明,貌美如花的不够渊博,热情泼辣的不够体贴……要是有那么一个人,完美得让人挑不出缺点,朕也就不必雨露均沾了。”他斜瞟一眼冬禾,这个完美的形象,他隐约浮现一道人影,却是他不能、不该、不愿去想的一个人,想了他就是个罪人,不想他就是圣人,也许这就是,只要她幸福就是我幸福吧。
冬禾露出夸张的表情,“你这家伙也太贪心了吧!”
朱厚照挑挑眉,他还是不够贪心。
冬禾沉吟须臾,怅然开口:“红尘百戏多,这一幕落了,下一场还得继续。户部说,今年大雪,冻死鸡鸭鹅狗不计其数,老百姓又要受苦了。皇上,让我到北边的灾县待一段时间吧,看看有什么帮得上忙的。”
“嗯。”朱厚照解了玉牌交给她,“见玉佩如见朕躬,你护好自己,这是圣旨。”
冬禾点了点头,两抹恬然的笑同时升上彼此脸颊。
三日后,十二月初二。
本该热闹喧天的杨府门可罗雀,几个家丁默默不言,撕喜字,拆红绸,寒风在瓦上呼啸,呜咽如诉。
一人形销骨立,绛红绸衣拂动,接了圣旨那一刻的震惊和悲痛终于砸在心头,杨瑾孤零零地站在已经人去屋空的太傅府。
“阿瑾,我向你保证,只要局势稳定,我就立刻跟你成亲,把你收进府里,让你做我的太傅夫人!”“快了……我很快就陪你回去看蜀葵,到时候我愿赌服输,不跟你耍赖。”信誓旦旦的情话还在耳畔……案几上放着不冬留下的信和茶花簪子。
“瑾,你我良辰不与,情深缘浅,不必执念。”
情深缘浅,不必执念……杨瑾喃喃地重复,一纸薄笺被他搓握至零碎。他饱读圣贤,修身克己,坚信爱一人,必戒嗔恨,但他不是圣人,他也会疑也会痛!不冬,你遇事便瞒着我,躲着我,还用圣旨来压我,原来我在你心里就是不堪担当的无能苟安之辈,你真是太狠心,太绝情了!
一滴失望的泪滑汩出眼角,爱,破灭成空,心,支离破碎……
马车向北出了安定门,前后四骑护卫,马车两旁各一骑,六名虎臂蜂腰的黑衣汉子都是百里挑一的锦衣卫高手,朱厚照好意安排,冬禾也自然接受。
京城以北的山河风光是她平生第一次见,也许是时节不对,春夏时山峦奇秀的燕平八景,入了冬便成了鸡犬不闻的荒寒之地,村落隐隐,炊烟冷淡。看似轻简实则备受皇家重视的车队驶出三十里,冬禾招呼手下在路边一家羊汤铺子歇脚,他们前脚进去,后脚一名臂挎竹筐、穿着翠微色棉袍的小妇人从门外匆匆而过,清秀低调的五官隐藏了她的杀手锐气。
这就是女探子的好处了,叶子不想跟得太紧,随即赶回宁王府。
“回禀主子,太傅一行到了城北三十里的泥河村。”
“泥河村?再向北三十里是……她这是打算到怀柔、密云两县了?”降香黄檀博古架前,宁王用玉管宣笔在砚台蘸了朱砂,对着书案上一张巨幅江山地理图勾勾画画。崇山峻岭的北地,沃野千里的中原,丰饶膏腴的江南,绵延无际的汪洋岸线,江山如画,争主浮沉!只可惜,四王之乱的计划落空了,如果兵不血刃地夺权很难实现,那么就只能重燃烽烟。他笔锋一转,滑向漠北。
太祖建立大明伊始,蒙古人被驱赶北方,仍以成吉思汗后人黄金家族为尊,后来鬼力赤篡夺政权,改国名为鞑靼,逐渐分裂为鞑靼、瓦剌两部,太祖十三次北伐,成祖五征漠北,两派北元势力四分五裂,却如附骨之疽生生不息。数十年反复的拉锯、战争,瓦剌吞并多个部落走向强盛,与鞑靼的势力此消彼长,对南徙中原的渴望却始终一致。
棋盘上广袤而不可消灭的一角,必要时也可以成为他手里的棋子。只是,如此完美的图画,要是不慎残缺一角,他岂不是成了竹帛上的千古罪人?事关重要不容轻议,他得仔细想想。
从九州四海回到两座小县,宁王不屑一顾的眼神变得黯然沉定,真有这样的人么?不冬以巾帼之躯位列三公,享国俸、授兵权,却还过得跟老百姓一样,动辄种地插秧,下县抚民生,她能做到无物欲、无尊者欲、还能违背本能做到无人欲吗?她做不到的,他切实地印证过。
这样想着,他久抑难疏的身躯又萌生躁动,他珍视娄语眉的情,也曾发泄几处温柔乡,但是他从来不觉得一个女人可以干扰他的思想,一度以为,对不冬的执着只不过是他无法战胜的不甘心,只要得到了,就不会再惦记,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和她有关的事,无关也变得有关,他就身热欲动了。
一夜缠绵,她的懵懂、她的倔强、她的挣扎和反制,火辣和柔弱,深深刻在他记忆,诱使他沉沦攻陷。
冬禾自请滚到外县待着,叶子戒心放下许多,“太傅到那里做什么,是否要派人跟着?”
“不必了。”宁王停下笔,眉间蹙起一道浅痕,“快过年了,赏银加倍发下去,让手底下的人歇一歇,尤其的南昌来的手下。春分之后再做打算。”
不冬这时候离京,恐怕也是躲着他,躲着杨瑾,换个环境疗伤,他有什么好派人盯着的?他更想亲自过去,和她紧密相拥,肢体相触,但是她不会愿意,反而会更加的排斥他、厌恶他。她有一句话说对了,男女之欢“你情我愿”不好吗?可是她什么时候会情愿呢?
宁王深叹一声,将毛笔扔进紫金钵盂,血红的墨汁漾荡开,心乱如水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