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巡时误打误撞查出的官匪勾结与倒卖贡酒的案子已然了结,但其引起的余波并没有就此平息,经此一事皇帝后知后觉地开始自省,觉得自己这些年确实疏于朝政心中有愧,便一纸诏书下令彻查贪官污吏。
齐朝这些年来沉疴旧疾积重难返,贪污腐败之人无论是地方州郡还是朝堂中央都比比皆是,皇帝不查则矣一查倒好,大小官员从上到下没几个拎得清白。
皇帝得知后大惊失色,自认为治国有过愧对百姓,惟恐业果妨碍自己日后的“仙途”,为此甚至大病一场,他不顾劝阻雷厉风行,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砍头的砍头,弄得举国上下风声鹤唳。问斩的死囚队都排不上,杀了一波还有一波,刽子手的刀都给砍出了豁口。
水至清则无鱼,治国理政要靠制衡而非一刀切,但皇帝远离政务太久了,病后精神又大不如前,大小决策想一出是一出,乃至朝令夕改。终于,到了年末,该抓的抓了,该斩的斩了,皇帝也过足了瘾,这场令满朝文武提心吊胆的风波终于暂且平息。岁末年初,一场十年不遇的暴雪伴随着一声惊雷在东境落下,为这血腥尚未散去的王都披上了一身素衣缟服。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许是齐朝的气数真的要尽了,还未出正月北边就传来了警报。早在开国之初归顺大齐的蛮人如鬣狗似地对这头垂垂老矣的雄狮露出了獠牙,他们趁朔王在京述职、军中无帅之际反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谋反绝非心血来潮,蛮人谋划了数十年后一朝发难,以迅雷般的速度拿下北边数个州郡,短短十几日就形成了割据对立之势。
朔王星夜兼程万里驰援,但令葛平没有料到的是,这竟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最后一面。当今圣上在位的这些年听信谗言,大兴土木修建了不计其数的庙宇道观,国库早已捉襟见肘,前线粮草辎重供给不上,上到王爷下至士卒个个饿着肚子打仗。两月后,前线粮草告竭,朔王以身殉国,战报传至京城,朝野一片哗然。
老王爷战死沙场,但前线不可一日无帅,三日后,萧宁亲率一众朝臣在城门外替新一任朔王饯行。
葛平一身生粗麻布缝制的斩衰——那是齐朝五种丧服中最重的一种,他缟素之外穿戴了一身漆黑的甲胄,森森冷铁反射着寒光,就连正午的日光都照不暖,那个仿佛昨日还在对酒当歌的风流少年一夜之间长成了一个男人。
“易安,保重。”
萧宁将一碗热酒递给葛平,年轻的王爷接过碗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急,滚烫的烈酒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在胸前的甲胄上,宛如冷铁的一滴热泪。
军中乐师先后奏响《无衣》与《破阵》,琵琶清亮,笛箫悠长,铙鼓浑厚,冷冽的寒风中,士兵们身披铁甲,背挎长刀,视线整齐划一地投向北方。
萧宁将簪着朱缨的兜鍪递给葛平,后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那沉甸甸的铁盔戴好,而后俯身行了个臣子礼,礼毕后他沉声道:“殿下保重。”
二人做了近十年的兄弟,早已默契非常,千言万语不必言明,一切尽在酒里。葛平翻身上马,手中短鞭一扬,所骑的那匹高大黑骊仰天长嘶一声,他策马走在三军最前方,带领一众将士一路向北,他们将为一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死而后己。
萧宁注视着葛平的背影,直到那被马蹄踏起的滚滚黄土都消失在视野尽头,随即不作留恋地转入风雨如晦的京城,一向不擅音律的他忽然不由自主地哼起了一首曲子,“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他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像是唱给奔赴前线的挚友,也像是咏给自己——他有种预感,一切才刚刚开始。
萧宁的预感比他想象中应验得还要快,就在葛平刚抵达前线的当天,赤王伙同南境山匪反了,率军直指京城。赤王的封地在巴蜀一带,蜀地再往南便是西南十万大山,十万大山深处是妖修的地盘,周边则盘踞着大量山匪。真正震惊文武百官的其实并非赤王的不臣之心,而是一向桀骜嚣张的他竟肯委身与匪徒合作。
二者来势汹汹,西南守备军不出七日便溃不成军,蓄谋已久的王爷和同样野心勃勃的匪首如长矛似的将西南防线撕开一个大口子,而后一路东去,势如破竹。
战报一封封送来,皇帝每读一封脸色便难看几分,竟比那写着噩耗的宣纸还要苍白,不出几日便重病卧床。那群先前整日围在皇帝身边转的“修士”见大势已去,纷纷辞了官职,美其名曰“归隐”。
北方的暴乱宛如一根导火索,齐朝的沉疴旧疾像一个哑了多年的炮仗,一朝被点燃便将万里河山炸了个天翻地覆。唯一的好消息来自年轻的朔王,葛平不辱使命,上任后迅速整顿老王爷旧部,而后与西北守备军统帅郭启璋汇合,同蛮人僵持了整整一个月,战况虽惨烈,但敌军无法南下一步。
北方战事可以令萧宁暂且松口气,要紧的是南边。赤王行军的最短路线必要途经中州,萧宁本想令中州守备军统帅赵熠出兵截住赤王,但赵熠抗旨不从反而扣住了传令官,但也没给赤王借道,一副将反未反的架势。
萧宁见赵熠这般反应,便将他心中盘算猜了个七七八八——对方断定齐朝气数已尽,不愿白白让将士们赴死,但也看不上勾结山匪的赤王,于是边看鹬蚌相争边暗中筹备,准备坐收渔利。
萧宁并未因赵熠不听调令而乱了方寸,后者胸有谋略,是大齐如今为数不多的将才,做此决定萧宁也有所预料,因此他向中州传令之时也通知了东境守备军。
东境统帅早年不知在何处学会了一招半式,曾在皇帝面前表演了一番隔空取物、手心喷火的把戏,皇帝龙颜大悦,随即在军中封了他职位。此人这些年来竟一路混到了统帅,可谓是修士上位的典范,战火刚一烧起来,他便帅印一解跑回山上干起烧香的老本行了。
萧宁雷厉风行,立即动身接管了东境守备军的军权,他身为储君本不该亲涉前线,可经去年皇帝一顿清洗,军中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竟不剩几个堪当大用之人。
无奈之下,萧宁只好重新请回几位致仕的老臣重新出山稳住朝政,随后亲自率军拦截赤王。国难当头,覆巢之下无完卵,从东境驻军之地到京城最慢也只需几日脚程,死在前线和死在京城只不过是早死几天与晚死几天的区别而已。
萧宁此前从未上过战场,大齐也没有人料想到会有这样一天,因此他出征时军中还未赶制出适合他身材的盔甲。少年储君紧了紧略有松动的兜鍪,轻抚着腰间佩剑上古朴的纹路——这把剑名为「赤霄」,是齐朝历代君王相传的稀世名剑。当今圣上曾自父辈手中接下了它,又在自己的儿子即将出征之际将其传给了对方。
萧宁深深回望了京城一眼,旋即扬鞭而去,身后跟着千军万马,肩上压着万里河山。
这一年,他十六岁。
后世《天衍录》上关于这场战役的记载仅寥寥数笔,字里行间却惊心动魄——
三月廿六,太子抵达东境驻军地。
三月廿七,东境守备军夜袭赤王先行部队于清河郡南,首战告捷。
四月初二,赤王先行部队攻打清河,太子亲临城墙指挥,赤王军攻城无果,退守城郊按兵不动。
四月初五,赤王援军赶到,城破,东境守备军被迫向北退守清北郡。
四月初十,东境守备军假意败退,打开城门,于城中伏击赤王军,赤王军前锋损失惨重,不得不退守城外休整。
四月廿一,南境山匪假扮流民混入城中,于军中餐食下毒,赤王军随后发动奇袭,东境守备军疾退至广阳郡玉阳县内。
广阳郡背靠京城,至此三军已退无可退。大军压境之际,那个曾经优雅淡然的少年储君竟一夜之间青丝成白发。
夜过二更,主帅帐内还亮着灯光,萧宁正埋头于一张简陋的桌案前,左手压着大齐全境地图,右手边堆积着如山案牍。
“殿下。”旁边一位身披甲胄却须发皆白的老者轻唤了他一声,萧宁似乎没有听见,直到老将军再度喊他时才猛然放下了手中军报。
“怎么了,呼延将军?”萧宁抬头时火光恰巧映在他的脸上,暖黄色的灯光并没有将这张少年面容衬得柔和缱绻,反倒显出几分苍白无力——自从接管东境守备军后他便一直在连轴转,一个月来几乎没有正经睡过觉。
呼延赞的目光落在萧宁眼睑下方浓重的乌青上,轻叹一声而后劝道:“殿下,您明日还是歇息一下吧,老臣可替您守城。”
呼延赞是两朝老臣,先帝在位时便已是名震一方的将才,当今圣上继位后老将军不满其任用奸佞,于是解了帅印告老还乡,如今已年过花甲。出征之前,萧宁亲自去其家中把这位在田间埋头插秧、喂猪养鸭的老将军请了回来。
“呼延将军,此时谁都可以退,唯独我不能。”萧宁深知如今自己就相当于一面帅旗,旗要是倒了,军心也就散了。
“殿下,正因如此您绝不能倒下。”呼延赞注视着萧宁雪白的发丝,神情中满是忧虑之色——少年白发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将军大可放心。”萧宁将一封读完的文书送至旁边的火堆里,平静又郑重地注视着老将军被岁月雕琢、满是褶皱的面庞,“我不会在大齐之前倒下。”
我将倾尽全力保护大齐子民,直到最后一刻。
呼延赞与萧宁对视之时,一股无名的颤栗窜上他的脊背。萧宁其实是温雅文静的长相,就同他的为人一样温和,可那个瞬间,这副瘦削单薄的少年身躯中迸发出的生命力和难以言喻的坚定执着如重锤般砸在老将军心头,竟令他产生了一种颠倒错乱的感觉。
胸怀与担当又何尝不是一种诅咒?年轻的储君立誓,他会用这副枷锁牢牢捆住自己,直到窒息的那一刻。
此刻的萧宁并不知晓,数百年后,当他在殉道之际回首自己波澜起伏、几乎带了些传奇色彩的人生时,才明白“不合时宜”与“身不由己”是他这一生最为恰当的写照。
这时,营帐外的传令声打断了老将军的思绪,“报——”
“进。”萧宁哑着嗓子回应道。
传令官入帐后跪倒在两人面前,手中呈上一封紧急战报,“禀殿下、将军,斥候来报,赤王正在整顿军队,调集了全部兵力。”
呼延赞闻讯后神色一紧,自从他们撤至广阳郡后,赤王军每日只是和他们小打小闹,如今是准备好正式发动总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