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望向萧宁,少年太子只是轻点了一下头,神色并无明显变化,“嗯,我知道了。”
“殿下,您打算……”
“报——”又一声传令打断了呼延赞的话音。
“禀殿下、将军,之前一直按兵不动的中州统帅赵熠率大军北上,以对方目前的位置和行军速度,骑兵精锐一日即可到达广阳郡。”
萧宁的眸光微微沉了下去,以他目前的兵力能拦住赤王已是九死一生的奇迹,如果赵熠趁此机会发难,这场捍卫王朝的战争将全无胜算。他沉默了许久,眼神几度闪烁,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
今晚注定是个难眠之夜,军报来的比打更的还要快,正当萧宁沉思时,又有一士兵来报。
“报!朔王到——”
萧宁蓦地抬头,就在他惊诧时,年轻的朔王已经掀开帘帐走了进来。葛平与几个月前判若两人,曾经时常挂在脸上的戏谑调笑已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杀伐之气。他赶路走得太急,甲胄上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清洗,早已渗入刀剑留下的交错刻痕中,宛如一片片血腥野蛮的图腾,冷铁的寒光与血色交相辉映,衬得他宛如一尊修罗。
葛平沉默地对萧宁行了一礼,他注意到对方雪白的发丝,眉头顿时一皱,“殿下几日未曾休息过了?”
“我没事。”萧宁正色道:“你不好好镇守北边,来这里做什么?”
“北边战局已暂时稳定下来,有西北统帅郭将军镇守,暂无大碍。我听闻这边战事吃紧,便带了些人马过来。我动身前向您发了军报,您没……”葛平视线落在桌案堆积如山的文书上便忽然噤了声。
萧宁无奈又惭愧地笑了笑,“这几日一直与赤王军对峙,各地军报太多,只能先捡紧急的处理。”
葛平点了下头,他似是有话要说,却迟迟没有开口,帐内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压抑。萧宁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忽然生起一股不详的预感——葛平性子爽快利落,向来直言不讳,什么事能让他犹豫?
萧宁强行压下翻涌不止的心绪,沉声问道:“易安,发生什么事了?”
“我南下时途径京城,正赶上……”葛平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如北境呼啸的寒风,亦如相互剐蹭的长矛与弯刀。
二人多年默契,萧宁已大致猜到了葛平的下文,但还是直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下去。”
葛平突然冲着萧宁往地上重重一跪,“皇上病重驾崩,皇后当日夜里自焚于坤宁宫。”
霎那间,帐内死一般的寂静,片刻后呼延赞骤然暴起,这位性情耿直的老将军顾不得葛平是王他是臣,大步上前死死揪着朔王的衣领,目眦欲裂地吼道:“你说什么!”
葛平眼眶通红地抬起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从甲胄中取出一个黄色的卷轴,“先帝传旨,立太子……”
这时,得知噩耗后一直没有出声的萧宁忽然打断了葛平,“遗诏给我。”
萧宁从不明所以的葛平手中接过卷轴,指腹缓缓在那金色的织锦纹路上摩挲而过,像是梳刷着一个朝代的过往。
他将卷轴上的寥寥数语翻来覆去读了几遍,而后在其余两人惊愕的目光中,轻轻一扬手将其扔进火堆里,熊熊烈火瞬息之间就便将其吞噬殆尽,一代君王的遗诏就此烧成一捧黑灰。
“殿下!”
“你疯了吗!”
呼延赞和葛平一左一右同时吼道。
萧宁没疯,头脑反而异常清醒,他对满脸难以置信的二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
“殿下?”呼延赞心头忽然一紧,脑海中忽然浮现萧宁刚刚所说的话——我不会在大齐之前倒下。
而如今大厦将倾,萧宁屏蔽左右难道是要……
呼延赞还欲说些什么,葛平却一把将其拉住,强行将他拽出了营帐。门帘落下后,呼延赞挣脱束缚竖起白眉瞪向葛平,“王爷,我怕、我怕殿下……”
敌军濒临城下,那人又同时失去了父皇与母后,纵使表现得再沉稳坚强,但……他毕竟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啊,仍是个半大少年。
“他不会的。”葛平用力握了一下老将军的臂膀,又很快松开,他没有做任何解释,只是再度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他不会的。”
莫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萧宁唤他们两人进来,他的神色依旧平静而坚定,可葛平却有种没来由的错觉——面前之人仿佛脱胎换骨。那是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并决心为之赴汤蹈火时才会给旁人带来的感觉。
葛平与呼延赞永远不会知晓,在那短短的一阵功夫里,萧宁见到了一位仙君,彼时就连萧宁也无法想象,那个神清骨冷的姑娘会在数百年后成为他亲自领回家并抚养长大的弟子。
仙君说“事在人为”,他也很喜欢这四个字。
方才那一炷香的时间内,萧宁思索了许多,其实这仗一路打过来,他每日所见除了残垣断壁便是哀鸿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流民易子而食……将军不打无意义的仗,以他的兵力在粮草辎重匮乏的情况下能和赤王对峙一月已是奇迹。即便他能打赢赤王,甚至拼命一搏与赵熠鱼死网破,但……
为了什么呢?
等能上阵冲锋的人都死光了,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南境山匪和北方蛮人烧杀抢掠、屠戮百姓吗?赤王选择与匪徒合作,既聪明也愚蠢,后者所图甚大,绝不甘心屈居人下。
如今的局面萧宁也曾设想过,心中也有过决断,只是自觉愧对生身父母与祖宗基业——齐朝四百多年的厚重历史、四百多年的风流曾经,都将终结在他的手中。
葛平带着噩耗而来时,其实真正深深震撼并触动萧宁的并不是父皇的驾崩,而是母后的决断,他在得知对方自焚而死时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懿贞皇后是个温婉的女人,皇帝因为沉迷求仙问道已有多年不入后宫,她便安静地在深宫院墙内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枯燥的生活。许多后妃乃至皇室宗亲暗地里嘲讽她是尊白瓷做的观音——美丽、温柔但除了摆在高高的莲台供百姓瞻仰外一无是处,她不像一个雍容华贵的皇后,反倒像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在大军压境、皇帝驾崩、人心惶惶之际,数不清的京中王孙、士族、高官仓皇逃遁,没人想过这样一个看起来甚至有些胆小软弱的女人会在此刻选择自尽,而且是以这样一种酷烈的方式。
那晚皇后一反常态地将所有宫女、内侍逐出坤宁宫,大火从入夜开始燃起,冲天的火柱烧了整整一夜才被扑灭,清晨太阳升起时,华美的皇后寝殿只余残垣断壁——就如满目疮痍的大齐。
后世史官将这位末代皇后飞蛾扑火般的悲壮举止解读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尚气节,她身为齐朝最尊贵的女人,在这个行将就木的王朝即将倾颓之际,将自己的一片热忱和忠贞以最惨烈的方式剖给了世人。
但只有当时她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儿子明白,皇后此举其实并不是给这个王朝殉葬,她只是为了让前线的孩子了无牵挂——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父母的,你只需对得起人民。
也正是在那时,萧宁终于坚定了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不是那顶金织玉缀、流光溢彩的冕旒,不是齐朝那个千秋不老的幻梦,而且托举着这个王朝的泱泱百姓。
只要四海升平、百姓安乐,这天下是谁家的又有何区别?如果这个他曾深爱的王朝需要有人来承担亡国之罪,那便由他来吧,他愿意亲手送大齐最后一程,九死不悔。
他不害怕。
那堆将遗诏焚尽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从这个角度葛平看不清萧宁的表情,但对方却给他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如果非要用言语形容,那便是——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