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后,昆仑剑阁。
六月末,西境兰堂清窈,梅雨初晴,昆仑却依然霜雪不化,寒意逼人。
昆仑剑阁与尘世的交界在西境的昆玉郡,此地背靠仙山,受外溢的灵气滋养而盛产美玉,因此商旅不绝,繁荣非常,如今的玄门大比更是将昆玉的热闹推向高潮。
昆仑避世多年,这场玄门大比无疑令大批好奇心旺盛的修士们挤破了头,从各地应邀而来的玄门弟子、没接到请帖但也来凑热闹的无名散修、天南海北来碰运气的行脚商人、野猴似地窜来窜去的顽皮孩童……一郡之内,南腔北调,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玄门大比规矩很简单,收到请帖的门派可派两名筑基弟子作为代表参战,各派弟子随机分配对手,两两淘汰,最后决出前三甲。由于比试不限制围观,玄门百家的年轻弟子乃至爱看乐子的凡人几乎都会前去观战,即使上不了擂台,能开开眼界、涨涨见识也是好的,至少出去吹牛还能多个资本,民间许多与修士相关的戏文话本就是这样流传出来的。
前来赴会的栖凤阁弟子清一色地身着骑射劲装,玄色衣摆上的织金云纹被日光晃得分外灼眼,不远处一个红色小脑袋警惕地望着那群光鲜亮丽的修士,似是在确认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
那个鬼鬼祟祟的小矮个正是凤岐。
栖凤阁与九州大部分门派一样分内门和外门,这本没什么可置喙的,但由于其格外注重血统,内外划分并不看资质而是由血脉决定,因而内门多为嫡系宗室,旁支里能被挑入的堪称凤毛麟角。如玄门大比这般属于装点门面的活动通常都由内门弟子参加,凤岐是偷偷混在随行的侍从中跟来的。
他对年轻修士们的群架并无兴趣,只是对一个人有些好奇,那人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令他头一回萌生出了来找人玩的想法。
山脚下的昆玉郡还暑气正盛,但一跨入昆仑剑阁的山门,泠冽的风雪就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凤岐被吹得猛然哆嗦了一下,他望着白雪覆盖的山路,心中忽然萌生出了一丝退意。
玄门大比是仙家第一等盛会,凤岐就算是再闭目塞听,一路走来也被灌了一耳朵各门各派的奇闻逸事,从哪个门派出了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到谁家掌门练功走火入魔,亦或是哪家山里又掘出了一座灵石矿……三教九流、千奇百怪一应俱全,编成戏折子能从腊月唱到中秋。他自然得知陆濯明是昆仑阁主的亲传弟子,那日奏响的骨琴便是对方的本命法器。
这样一个人必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那是一种和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可眼下情形却容不得凤岐打退堂鼓,玄门大比已然开始,急于观摩的人潮过于汹涌,几个接引弟子应接不暇,一大群人将山门挤得水泄不通,凤岐被一群不知哪门哪派的弟子推来搡去,不一会儿便晕头转向不辨东南西北。
突然,远处不知是哪个昆仑的年轻弟子发出一声惊呼,“陆师叔要上场了!赶紧过去看看!”
“小师叔方才已经赢过一场,这回必然不在话下!”
“道友可别将话说得太满,对面可是六大门派之一的东隅学宫。”
“你哪个门派的?不懂别乱讲!东隅学宫净是群光修心不锻体的书呆子,哪能跟我们昆仑剑阁比?”
众人的七嘴八舌灌了凤岐一耳朵,不知为何他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竟然比即将上场打架的人还要紧张。凤岐努力辨着声音的来处,推推搡搡地挤了过去,可周围所有人都比他高,无数血肉之躯仿佛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人墙,将他的路挡了个严严实实。
忽然间,一股无力之感自凤岐心里油然而生,周围没人认识他,也没人怀着敌意故意挡路,这些人仅是简简单单往地上一站,就令他前进不能、后退不得。孩童俊俏的眉宇间突然闪过一抹凶戾之色——什么时候他才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碧落黄泉来去自如!
知不足而自反、知困而自强往往是少年人成长的开始,站在这条漫漫仙途的起点,没人不渴望力量,正如每一颗沙砾都曾梦想成为高山。
不过眼下凤岐没精力考虑这些,在你踩我、我踩你的混乱中,他敏锐地看见一个昆仑剑阁的弟子,二话不说便闷头撞了过去,这一撞他险些摔了个大马趴,被撞的那名弟子却只感觉被什么小动物轻轻拱了一下。
那人回身一望,竟没见着人影,低头再一看才发现地上有这么个摇摇欲坠的“小东西”,他连忙一伸手将对方拉住。
凤岐在人流中站稳后,方才抬头看清那名弟子的模样——脏兮兮的弟子袍服、东倒西歪的发髻、筷子似的簪子,以及锈迹斑斑的佩剑。这宛如丐帮元老的造型委实令人乍舌,若不是先前见过陆濯明,凤岐甚至要怀疑昆仑剑阁虐待门下弟子。
那人虽邋里邋遢,五官却生得端正俊逸,腰背挺拔好似雪山上的不老松,若非其“衣衫褴褛”,倒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邋遢仙人”见着凤岐先是吃了一惊,“诶呦,你是哪家的小娃娃啊?”
凤岐没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现在场上的可是顾阁主的弟子?”
邋遢仙人也没跟这连“前辈”都不喊一声小混蛋计较礼数,他左手拇指在几个指节上掐算了片刻,盯着“小混蛋”若有所思地“哦”了一下。
那人不经意间投来一眼,似是在某个瞬间,他慵懒的眼神陡然锋利起来,宛如锈迹斑斑的长剑一朝重现寒芒,凌厉的剑光直直射入凤岐心头,竟令其不禁打了个冷颤。但那直击人心的目光只持续了片刻便消失不见,一晃神的功夫,他又恢复了那副没正形儿的模样,霎那间的锋锐仿佛只是旁人的错觉。
邋遢仙人道:“哦,你说小明儿啊,嗯,在场上呢。怎么,你和他相熟?”
看来瞎猫也有碰上死耗子的一天,小孩子城府尚浅,即便凤岐有意识地去收住笑容,那双金光流转的眼眸还是“唰”地亮了起来,邋遢仙人饶有兴趣地一挑眉毛,将对方的情绪收及眼底却没有点破。
凤岐正欲应声,话到嘴边却忽然哽住了——他与陆濯明虽然认识却没什么交情。他踟蹰片刻,极快又极低地溜出一句话来,“算是认识。”
言罢,他怕被对方瞧出自己底气不足,愣是装出了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啧,这栖凤阁的小鸟,骨龄不过几十年,怎恁地凶!邋遢仙人咂了一下嘴,但也没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自作主张地把这笔债记到陆濯明头上了——自己招来的娃,自己收拾去。
“那正好,我正准备过去,顺道捎你一程。”
邋遢仙人不像陆濯明一样会温声细语地哄小孩,他一把揪住凤岐衣服的后领,抡麻袋似的把人在空中抡了一圈扛在肩上,还往这倒霉孩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地箍了一巴掌,顺便贴了张符纸。随后,他手中掐了个法诀,锈迹斑斑的佩剑随心而动将两人托起,辄一起飞便是风驰电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