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明说有亮光时,凤岐便知晓——他如今是一点都看不见了。
没有人不会为此难过惋惜,尤其是见过那双眼睛中流转过怎样神采的人,那对秋水般的眸子曾氤氲潮湿,宛如冬日落雪的湖。
如今,那汪湖水枯涸了。
陆濯明意识到自己的谎话被戳穿了,但这也怪不得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端方君子,辄一行骗,自然是会失手的。陆濯明刚欲说些什么,凤岐的肩膀却骤然塌了下来,喉咙堵住了,肺管堵住了,心脉堵住了,全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逆流,他瘦削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死死揪着自己的前襟艰难喘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什么心疾喘鸣之症。
“陆濯明……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我分明比你年长。
凤岐全身上下锥心刺骨般地痛,仿佛有人将他开膛破肚,将五脏六腑尽数拎出,野蛮地撕成碎肉,“你看不见了……好好告诉我,能、能怎么样……你瞒得了一时,还、还能……瞒得了一辈子吗……”他抽噎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濯明无法看见凤岐的表情,但对方濒临崩溃的苦痛却通过那拼命压抑的抽泣声分毫不落地传达了出去,他被凤岐的情绪感染,目中竟也笼上一层雾气。
良久,他放弃了所有自作聪明的小把戏,轻叹一声道:“过来。”
凤岐呜咽似地应了一声,顶着泪痕交错的脸靠了过去,若是陆濯明还能看见,定会笑他是只流浪的花猫。
“你说不是小孩子,还一个劲儿掉小金豆,丢人不?”陆濯明用衣袖轻轻拭去凤岐的眼泪,他之前从未见凤岐哭过,“我是瞎了,又不是死了,你哭成这样做什么?”
凤岐不知是被哪个字刺激到了,眼眶再度决堤,汹涌的泪水糊了对方一袖子。
陆濯明:“……”
这还没完了?!
“我不、不是小孩……”凤岐一边抽噎一边拼命把眼泪往回憋,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
陆濯明还没摸清楚凤岐眼睛的泄洪闸在哪,生怕一句话说错他哭晕过去,干脆把对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口,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凤岐,别怪罪自己,我这样做不仅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凤岐依旧小声抽泣,陆濯明便接着说了下去,“在世外桃源独善其身固然是好的,这样的一生何其安逸,也何其矇昧,我不愿意。”
他回忆着那仿佛能毁天灭地的雷劫,嘴角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意,“与天相争固然自不量力,甚至愚蠢至极,但我九死不悔,因为那是我自己选择的。”
“我虽然看不见了,但可以用神识探察,又不妨什么事。”陆濯明捻起凤岐的一缕红发在指尖卷了几圈,“更何况我寻到了道心,本命琴化形,何尝不是因祸得福呢?”
陆濯明所言凤岐听见了,却左耳进右耳出——修出道心又怎样?本命琴化形又怎样?余生漫长的岁月就这样在一片漆黑中度过吗?
以后,山上腊梅花开,他却只能闻到幽然暗香,山下绿树成荫,他却只能听见凄切蝉鸣,故人长大成年,他却只能记得那人少时模样。
凤岐浑浑噩噩地趴在陆濯明胸口,听清楚的只有对方的心音,他不记得陆濯明后来说了些什么,亦想不起来自己是怎样走出房间的,等到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站在白雪皑皑的小院中了。
昆山夹杂着霜雪的寒风吹干了凤岐的眼泪,也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股天真的稚气——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需人照顾的孩子了。
但他该做些什么?他不过是栖凤阁最底层的一个外门弟子,嫡系宗室眼中的腌臜物,家主凤秋白的家丑。
诺大一个天地,仿佛人人都有安身立命之处,只他没有一方立锥之地。
曾经他恨天恨地,如今却只恨自己。
他仰起头来——天幕如遮,风雪如晦。
恍惚中,凤岐脚下绊了个踉跄,有人眼疾手快地拎住了他的后领,他木然地看向来人,与童疏宴对上视线——他也是来看望陆濯明的。
凤岐没打招呼,正要错身离开。
“你站住!”童疏宴瞧见对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禁眉头一蹙。
凤岐漠然地在原位站定,童疏宴见不得对方这副表情,注视他良久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之前拦着陆濯明不让他去帮你,你怨我吗?”
凤岐眼帘低垂,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我怨你,怨你没有拦住他。”他话音落下后转身便走。
“我让你走了吗?”童疏宴一把将其拽了回来,“叫人。”
“童疏宴。”
“叫人!”
凤岐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声音细若蚊呐,“哥。”
童疏宴注视着面前之人,无端想起了对方幼时的模样,他问道:“你恨谁?”
“我。”
童疏宴反手抽了他一个耳光,“恨自己有用吗?是你非要跑去十万大山渡劫的吗?重说!”
在凤岐的印象中,童疏宴永远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欠揍模样,从未疾声厉色过,更别说是打人了。他被这个耳光抽得稍微清醒了些,又道:“内门的老东西。”
“啪”,又是一个耳光。
“你恨他们有什么用?杀了一波还有一波,你能把所有人杀光吗?重说!”
凤岐这次没有急着回答,两个耳光足以让他清醒过来。栖凤阁自古以出身论尊卑高下,他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云兮师兄鲜血淋漓的断臂。
思至此处,他已经完全冷静了,抬眼看向童疏宴,一字一句道:“我恨这陈腐的规矩。”
童疏宴冷峻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可凤岐莫名觉得他眼中含着万千悲伤。
“好,说得好,那你便去掀了它,然后……”言至此处,童疏宴眼中流露出一种凤岐在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表情,像是赞许,像是期待,像是怜悯,又像是单纯地心疼。
“然后啊……便再也别去恨什么了。”
说完,他便走了。凤岐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雪白霜花随风扑到脸颊上,他忽然发现脸上被打过地方已经不怎么疼了——童疏宴方才打人用的是手背,又能疼到哪去呢?
他头一次觉得童疏宴是真的担得起“兄长”二字,刚刚那声“哥”喊得一点也不亏。
凤岐离开后,陆濯明的房间顿时安静了,他静默地坐在一片漆黑中,终也没有燃灯,反正于他而言也没什么区别了。
刚刚面对凤岐时,他一直强打精神撑着,这会儿乍一放松下来便格外疲乏,他软软地靠在枕头上,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落寞——他虽然跟凤岐说得轻松,但失明的事实接受起来哪有那么容易。
但陆濯明不后悔,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如此抉择。
这时,房门再度被推开,陆濯明用神识一扫,发现是童疏宴。在凤岐面前他还得费尽心思哄一哄,可轮到童疏宴,他装都懒得装,直接闭目养神了。
童疏宴站在床边,双手环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言不发。气氛略显凝重,陆濯明忽然害怕起来,他见童疏宴不说话,又联想到凤岐方才的反应,直接脱口而出道:“师兄,你不会也要哭吧?”
童疏宴差点被他气晕,直接冲着对方耳朵吼道:“哭个屁!你脑子被雷劈坏了吧?!”
哦,不是来哭丧的,那大概是来打人的,毕竟童疏宴先前扬言要揍他一顿来着。
他苦笑道:“师兄,尽管打,我保证不吭声。”
童疏宴瞧见陆濯明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气得差点内伤复发,哆嗦了一会儿咬牙切齿道:“好,好,你诚心气死我是吧?”
陆濯明觉得自己今日不宜说话,对方气得发抖的声音忽然让他意识到,童疏宴本不必陪他趟浑水,也无需为他冒险挑战修为高于自己的强敌。陆濯明突然发觉自己的确有些混账了。
“师兄,多谢。”陆濯明伸手去摸童疏宴的脉门,“你……没事吧。”
童疏宴一抖袖子甩开陆濯明的爪子,翻着白眼没好气地道:“我能有什么事?你有空操心别人,不如多关心自己!”
陆濯明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轻笑一声,道:“我还能如何,过几年就习惯了。”
童疏宴并不打算就此揭过,“那你让他怎么办?我瞧着他都快失心疯了。”
陆濯明这回沉默了良久,最终,他缓缓道:“他也会习惯的。”
“他最好是!”童疏宴几乎是从鼻孔中嗤出句话来,“小明儿,你以为替他挡了天劫?有句话说得好,人浮于世,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劫数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没人能代其受过。”
陆濯明挡下了天劫,劫数却以另一种方式降临在了凤岐身上,令他终其一生无法解脱。
陆濯明苦笑着道:“师兄,我愚钝,只能想出这个法子来,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回轮到童疏宴沉默了,若是他有办法,也绝不会让对方落到如此境地,只可惜这世间大多数时候不过“事与愿违”四字罢了。
“我走了。”童疏宴的一肚子火气终究没能发泄出来,只是将这顿打暂且记下,他路过桌案时顺手将长明灯点亮,“以后还是点着灯吧。”
陆濯明不解其意,童疏宴轻叹一声走出门外,他的话音被冷风卷着飘至另一人耳畔——“对你是没什么区别,但至少旁人见了心里多少会宽慰些。”
陆濯明闻之怔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该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