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剑阁,玉珠峰。
玉珠峰是昆仑的主峰,亦是阁主所在,趁着月黑风高,两人沿着陡峭的山体曲折而行,走在前面的童疏宴忽然原地站定,转身道:“前方三步之处有铭文,不要踩到了。”
凤岐双目空洞地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只是将怀中之人冰凉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他眼下心思全都扑在陆濯明身上,脑海中浑浑噩噩,宛如一个蹩脚的傀儡,童疏宴让他往左便往左,让往右便往右,若是让他往悬崖下跳,估计都得迈出一只脚才能反应过来。
按昆仑的门规,带外人进入山门必须提前通报,但此事牵扯过多,童疏宴不想惊动阁主之外的人,便没有走正门,而是带着凤岐抄了小路。
虽然童疏宴称其为“小路”,但那其实根本不是条路,而是他凭借对阵法的精通以及无数次“作死”的经验,在昆仑剑阁的护山大阵中摸索出的一道缺口。眼下虽事急从权,但这条“小路”毕竟是护山大阵的漏洞,童疏宴为了避免瓜田李下之嫌,在上山时直接封了凤岐的识海。
神识一旦不能外探,自然无法得知阵法的具体情况,可任谁都知晓识海对修士的重要性,一旦湮灭,人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因而修士通常很忌讳别人在自己的识海中动手脚,凤岐却丝毫没有反对,跟着对方两眼一摸黑地上了昆仑。
“你累了,换我吧。”童疏宴在十万大山中杀了那名蛊修,虽受了些伤,但并无大碍,他见凤岐没有反应,便想直接伸手将人接过来。就当他即将碰到陆濯明的衣襟时,凤岐身体骤然一颤,一道无色的火焰屏障蓦地升起将他阻隔在外,即便他反应极快还是被琉璃火烧焦了袖袍。
凤岐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下意识做了什么,琉璃火随心而动迅速退回体内,他哑着嗓子道:“抱歉……”
“你抱就你抱!急什么眼?没人跟你抢!”童疏宴拍了拍焦黑的袖子,正要气急败坏地骂他一顿,可辄一瞧见对方这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忽然说不出地难过,这股情绪与心中的无力之感撕扯在一起,险些令其急火攻心。
知天易,逆天难——这是从古至今每一个未卜先知之人所背负的诅咒。
这时,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大片霜花毫无征兆地自山顶席卷而来,童疏宴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漫天白雪在二人面前凝成一道银妆素裹的倩影——正是昆仑阁主顾盈然。
她的目光率先落在昏迷不醒的徒弟身上,而后锐利地扫过凤岐和童疏宴,后者刚要出言解释,却被阁主大人打断,“进来说话。”
她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
今晚恐怕是自顾盈然接任阁主之位后玉珠峰最兵荒马乱的一夜了,出门的时候是两个活蹦乱跳的,回来的时候变成三个遍体鳞伤的,还有一个直接不省人事,若非阁主大人尚且年轻,否则非得气出心疾来。
童疏宴平日虽没个正形儿,但关键时刻着实靠谱,三言两语便跟顾盈然解释清楚事情始末,阁主大人当机立断将三人赶去陆濯明居住的院落,一道隔绝窥探的禁制将整座院子封了起来。
昆仑剑阁没有道童,打扫山门、照顾弟子起居的都是雪童,几个大脑袋的雪人迈着小短腿在小院中进进出出——抱着灵药的,捧着纱条的,拿着衣物的,端进去热水的,倒出去血水的,帮忙换药包扎的,以及给阁主大人倒茶扇风降火的……一干雪童忙得热火朝天,差点化成一滩雪水因公殉职。
童疏宴在雪童的悉心“照顾”下吱哇乱叫,还不忘贫嘴调侃“今日算是见到了雪童的一百种用法”,而后被众雪童的主人——阁主大人一个雪球砸出窗外。他虽嘴上不老实,却是识大体的人,加之屋内气压实在太低,便顺势识趣地找了个房间入定调息去了。
屋内醒着的人只剩下凤岐与顾盈然两个,陆濯明安静地躺在榻上,眉宇间并无痛苦之色,若不是因其面容上血色惨淡,几乎令人以为他只是睡着了,凤岐半跪在床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宛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房间门窗紧闭,将玉珠峰冷冽的风雪尽数隔绝在外,墙壁上画着避寒的符咒,屋内分明温暖如春,身在其中之人却如坠冰窟,原因无他——阁主大人冷下脸时便是一座行走的冰山。
“让开。”顾盈然嫌凤岐杵在这儿碍眼,抬手拎住他的后领便要将其拖走,可辄一使劲却没拽动。阁主大人眸中闪过一抹寒芒,她不是爱废话的性子,正欲像对付童疏宴一样将凤岐砸出窗外,可看清对方的神情时却止住了动作。
凤岐默不作声地跪在床前,宛如一尊石头雕像,他魔怔似地紧盯着面前之人不放,枯涸的凤目中血丝遍布。
只一个眼神,顾盈然便懂了。她是这一代「风雪剑」的传人,世人只道她修得世间最孤绝寂寥的剑法,可无人知晓,不可一世的阁主大人心间也曾有一捧桃花潭。那个瞬间,顾盈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另一个人,可怎叹浮云一别,人今千里,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唯情一字,最是人间伤心处。
顾盈然无法责难凤岐什么,毕竟是陆濯明非要在人家渡劫的时候强行掺合一脚,更何况在阁主大人眼中,凤岐已提前进入“老鸟痴呆”状态,无论她说什么对方只是点头。最终,她忍无可忍地问了一句,“你莫不是我徒弟相好?”
凤岐点头:“嗯。”
阁主大人遂赏了他一个大白眼。
顾盈然强行掰过他的脑袋一字一顿道:“小凤凰,麻烦你痴呆前先跟栖凤阁的人传个信,休让人家以为昆仑把你扣下了。”
这搞不好可要出外交问题!
闻言,凤岐终于有了反应,嗓音嘶哑得宛如两块生锈的铁皮相互剐蹭,“咳咳……是晚辈考虑不周了。”
顾盈然冷哼一声,张嘴便是一通阴阳怪气,“不必多礼,你不是我徒弟相好吗?一家人何须客气?”
阁主大人金口一开,语惊四座,虽然这“四座”中的三个都是顶着大脑袋的雪童,其中一个甚至吓飞了头,正拱着屁股在地上四处摸索。
凤岐:???
他非常后悔刚刚没听阁主说话。
顾盈然见凤岐不再“痴呆”,旋即正色道:“他的伤势我方才看过,性命无忧……”
她停顿了片刻,再度开口时语气有些复杂,“你可知,若是他灵骨无损,日后本是可以入去尘之境的。”
凤岐眼睫微颤,喉咙明显地滚动了一下,滑稽地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顾盈然却忽然话锋一转,“人各有命,这倒也罢了,因为九州之上下一个去尘必定是我。”
阁主大人神色自若,语气平常得仿佛在陈述太阳东升西落,她是一座高山,自会为后辈们挡住风刀霜剑。
“好了,出去吧,做你该做的事,莫要扰他休息。”言罢,顾盈然便化为一阵白雪,轻盈地从雪童打开的窗户卷了出去。
凤岐恋恋不舍地看了床榻上躺着的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被众雪童推搡着走出房门,那名好不容易寻回脑袋的雪童崇拜地望向顾盈然的消失之处,咧着大嘴道:“小道友,咱家阁主大人化身风雪的神通厉害不?”
还不等凤岐评价顾盈然身为堂堂一派之主,却放着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翻窗的怪毛病,另一个雪童又抢着道:“小道友,我们阁主大人可是人美心善。”
剩下几个雪童也跟着一并喋喋不休,“小道友也早些休息吧。”
“小道友,你长得真好看。”
“小道友,公子醒了我们会告诉你的。”
“小道友……”
玉珠峰的雪童自被阁主大人捏出来起便没见过外人,因而对凤岐格外感兴趣,后者被这几个耸动的大脑袋吵得苦不堪言,刚一被引至休息之处便将众雪童纷纷请走,还不忘关紧门窗以防它们像顾盈然一样从不知哪个缝里悄悄飘进来。
一道落锁声后,凤岐身体近乎脱力般地靠着雕花木门缓缓滑下,门上凸起的浮雕硌在背后的伤痕上,他不禁轻轻呻吟了一声。方才他心弦一直紧绷,这会儿稍微放松下来,疲惫潮水似地从四肢百骸涌上来,眼皮沉重得难以打开,可辄一闭目脑海中浮现的便是天雷交加下陆濯明滚落脸颊的血泪,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梨花木桌上摆着烧灵石的长明灯,凤岐却没有将其点燃,他依偎在昏茫夜色中,血丝遍布的眼睛紧盯着铜壶中漏出的水珠,一颗,又一颗,点滴到天明。
第二天,陆濯明仍没有苏醒的迹象。
直到第三天夜半,凤岐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他刚一开门一个圆咕隆咚的玩意便迎面撞来——一个雪童被门槛绊了个狗啃泥,大脑袋在地上骨碌出去老远。
凤岐:“……”
三更半夜可不兴表演身首分离啊!
那雪童弓着腰在地上乱摸的姿势惊悚得有点滑稽,凤岐实在没眼看,便帮它将滚到远处的脑袋拾起,问道:“怎么?”
“小道友,喜事,喜事!”被凤岐拿在手中的大脑袋眉飞色舞,门口的身子随之手舞足蹈,场面不是一般的诡异,“公子醒了,公子……”
还不等雪童话音落下,凤岐反手便把那圆溜溜的大脑袋往对方肩膀上一栽,一个箭步与它错身而过冲出门外。
雪童挥舞着手臂在他身后吱哇乱叫,“小道友你把我的脑袋安反了!你回来——”
凤岐近乎夺门而入,和雪山凛冽的寒风一同刮了进来,桌案上被砚台压住的宣纸哗啦作响,几杆毛笔被风吹落,在地上甩出点点墨痕,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莽撞了,连忙转身将门关好,生怕冻着里间的人。
明明是夜晚,屋内不知为何却没有点灯,好在今夜恰是中秋,清夜无尘,如银月色照透窗棂,给室内添了些许光亮。
凤岐心中急切,也没顾得上燃灯,匆匆转过屏风走进里间,软榻上陆濯明拥着锦衾,歪歪地靠着枕头坐着,听见有人进门,他有些迟缓地转过头看向来人,像是在辨别方位。
忽然间,凤岐感觉有道神识在自己身上扫过,他历经天劫后修为突破凝神的关卡,感知力不可同日而语,但察觉神识的窥探后,他心里却蓦地一沉——人就站在面前,陆濯明为何要用神识探察?
凤岐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至陆濯明身前,将灵感聚在眼睛上,凤目中流转过一抹金色光华,借着凤凰的神通,他看见陆濯明双目蒙着一层不详的阴翳——与劫云一样的颜色。
霎那间,对方在天劫中血泪纵横的脸庞飞快地在他脑海中闪过,凤岐呼吸骤然急促,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几步,后脑撞在屏风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听见那不轻不重的撞头声,陆濯明迟疑了一瞬,但神色很快恢复自然,“怎么了?”
“没事,屋里太黑,不小心撞上了。”凤岐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去将灯点上。”
片刻后,一缕灵气波动在屋内扩散开来,凤岐再度从屏风转入里间,“好了,这下亮些了吗?”他步履尽量放得轻缓,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陆濯明的反应。
“是亮堂多了。”陆濯明柔和一笑,用指尖轻点了下床沿,轻声道:“来,坐这儿,站着做什么?”
凤岐只觉得双腿发软,他虚脱似地坐在床边,紧抓着床沿的手细细密密地发着抖。
陆濯明,都什么时候了……
陆濯明察觉凤岐的异状,轻柔地将手附在对方手背上,安慰似地略微用力握了一下,“我没事,抱歉让你忧心了。”
凤岐没有出声,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陆濯明,都什么时候了……
正当陆濯明不知所措时,一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而后两滴、三滴……一发不可收拾,晕染开万般哀伤。唯有月光的房间内,那道蜿蜒的水渍映着微光,宛如一条悲戚的银河。
“陆濯明,都什么时候了……”凤岐抽噎着,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地滚下,温热的液体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砸落,惯常端着冷厉神色的少年竟泣不成声,“你何必呢……”
屋内依然黑暗,灯盏安静地立在桌案上,旁边洒着一小撮灵石碎屑——凤岐方才并未点灯,只是捏碎灵石制造了灵气波动的假象。